杨 江
2009年春节前,浙江省警方在云南省警方的大力协作下,成功解救了10名被缅甸赌场非法拘禁长达数月之久的浙江籍赌客,并抓获了5名犯罪嫌疑人,这是该省近年来最大一次规模的针对辖区内公民被困边境赌场而采取的跨国大营救,其过程与同期进行的山西警方跨国大营救同样可谓惊心动魄。
浙江是非法偷越国境参赌以及人员遭受非法拘禁的重灾区,由于有了两省之间的警务协作机制,浙江的这次营救显然顺利得多,一个平台(两省协作机制),三管齐下(打击、解救、宣传)的“浙江经验”也给国内其他地区处理类似案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本。
两大特征
2月11日,浙江省公安厅治安总队副总队长丁仕辉开门见山:边境赌场采用各种手段诱骗中国公民偷越国境、骗赌放贷、非法拘禁、殴打摧残、索要赎金,已经存在好多年了!
类似案件,浙江省早在2004年前后就出现过,只是当时发案较少,加之受害者本身就有嗜赌恶习,又是主动偷渡国境参赌,因此被困境外后大多不敢报案,而是交纳赎金私下解决。此后,由于全国多个省份陆续发生了这类案件,甚至有中国公民在境外赌场遇害、失踪,引起了公安部等中央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之后,公安部向云南方面提出了打击跨境赌博的要求。
从浙江警方掌握的情况,边境赌博最旺盛时,与云南省交界的缅甸、老挝、越南等国家边境有82家赌场,在云南省“三断一停”,也就是断电、断通讯、断金融服务以及停止边境游异地办证后,边境赌场受到重挫,但边境赌博的问题却一直没有得到根治,由于生存艰难,边境赌场衍生的非法拘禁、人身伤害等案件也层出不穷,并在2008年进入高发期。
作为“重灾区”的浙江,这几年来也陆续打掉了一些犯罪团伙,特别是2007年,浙江台州三门县打掉了一个21人组成的犯罪团伙,解救了80多个被押在缅甸的人质,其中青少年30多名。“浙江经济发展较快,边境赌场通过诱骗青少年到赌场直接劫取我们的财富。”丁仕辉愤而介绍。
“根据我们侦查,这类案件呈现两个特色,一是传销式,容易理解,另一个就是区块式蔓延,我重点解释一下后者。”
什么叫区块式蔓延?比如我是杭州上城区人,我去境外赌博被扣押,交不出欠的赌资便去发展下家,肯定是要找我身边的朋友甚至亲戚,而这些人肯定是与我的居住地密切相关的。因此很可能就在上城区区域物色几个人去境外赌博,这几个人被扣押后又会去发展下家解救自己,也是在这个区域。这就是区块状蔓延。浙江省内,这几年打掉的犯罪团伙都是区块状,三门县就是很典型的例子,打掉犯罪团伙后,这类现象在三门县甚至台州地区就销声匿迹了。
游客与家里有钱的青少年是犯罪嫌疑人诱骗的主要对象,丁仕辉说,引诱的手段多是免费机票、不要出入境证件,也不要带一分钱,这非常有诱惑力,赢了可以兑现,输了可以签单。一般人都会觉得很有诱惑力,对于青少年,还可能诱惑他可以在境外免费嫖娼、免费吸毒。
到边境旅游的游客也很容易上当。国内的老百姓到澳门旅游一般都会去看看那边的赌场,缅甸、老挝一带的赌场也诱惑他们说自己的赌场与澳门差不多,甚至比澳门的还好。
在这些赌场,你可以不赌,但是进去后,就身不由己陷进去了,签单是诱骗你大胆赌博,签单的时候对你很客气,但是欠到一定的额度就变脸了,都是辅助暴力胁迫,这一点与澳门、美国赌场不同,后者现金交易不许签单,输完就无法再赌,不会出现人质问题。
跨境赌博,这个“跨”字在丁仕辉看来是此类案件非常重要的特征,所谓“跨”,一脚在国内,一脚在境外,违法行为发生在境外,可是赌客都是来自国内,钱、通信、电力、日用品供应也都来自国内,就好像骑跨在国界线上一样,这就增加了打击的难度。
丁仕辉很痛心地说,真正的受害者并不是那些被扣为人质的赌徒,而是他们的亲属,有些赌鬼根本就没有良心,谁会可怜人,他就打电话给谁,利用亲情骗取钱财。“受害者的妻子大都只有20多岁,上有老,下有小,一分钱没有,卖了房子救人,很惨。”
丁仕辉说,这类案件涉及多个法律条款——偷越国境、非法赌博、非法拘禁、故意伤害、敲诈勒索等,这些罪行在公安机关内又由不同的警种负责。所以一旦受害者家属报案,又给公安机关的受理带来诸多困难。
“如果遇到一个不负责任的公安机关,就可以推脱不在它的管辖范围。如果是一个负责的公安机关,那也需要一个警种去主动承担起来。大家锦上添花是容易的,但是主动去承担一个责任和压力,应该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侦破三难
总结了案件的两大特征后,丁仕辉又把这类案件的侦破总结为“三难”,即解救难、办案难、预防难。
具体讲来,解救难,目前围绕在云南边境的赌场经过2005年开始的打击跨境赌博工作后,大的赌场只剩下12个,其中10个在缅甸境内,1个在老挝境内,1个在越南境内。除老挝磨丁黄金城赌场外,缅甸的赌场都是由地方武装势力割据,受到地方武装保护,形成了以赌养政、以赌养军、以军护赌的局面,给打击工作带来很大难度。
老挝的情况更为特殊,赌场是老挝政府作为经济开发区搞的,政府颁发赌证,赌场内的经济纠纷受到当国的法律保护,这些中国赌徒,甚至在老挝国担任了当地政府官员的职务。丁仕辉说,“他们作案有恃无恐,我们去老挝和这些人面对面谈过,他们非常嚣张。”
对于解救人质,丁仕辉说,需要由云南警方通过与缅甸地方武装的头脑做“情感交易”。为什么叫“情感交易”呢,他解释:我与你关系好一点,你就帮我把这些人放出来,当然,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警方确实很无奈。
山西警方为营救被困在缅甸的人质甚至动过聘请“黑道”人员帮忙的念头,最后迫于无奈甚至由民警自己凑钱解救了一名人质。丁仕辉说,浙江这边还好,没有交钱。
解救人质的模式,丁仕辉说主要有三种,一是自己交钱回来,二是发展下家,也就是传销模式,三就是公安部门与缅甸地方武装做工作解救。
“解救是很难的,对浙江来说,与云南相距很远,要解救人质,警力与财力的投入都很大。比如这一次解救,抓了5名犯罪嫌疑人,一名犯罪嫌疑人需要3个警员押解,这就需要15名干警。再加上10名被解救的人质,一趟飞机就是30多人。”
何谓办案难呢?丁仕辉说,首先就是罪名确定的问题,我国刑法规定,中国公民在境外犯罪,三年以下罪行回到国内都不予追究执行,只有三年以上才可以追究,所以犯罪嫌疑人在境外非法拘禁、赌博、敲诈勒索、故意伤害,国内都没法追究。第二就是取证困难,“我们不可能到境外勘查,只能在国内完成证据搜集活动。这给定罪带来很大麻烦。”
“我再来说说三难中的最后一难——预防难。宣传、预防、控制,这是从根本上解决这类案件的措施,但是预防毕竟是面上的,我宣传让你不要去,你可能会将信将疑。再说,你能不能听到,信息覆盖也成问题。应此,预防是非常困难的,靠宣传来杜绝这类案件,我们至少从目前还没有看到实践的效果。”
丁仕辉认为这三难决定了这类案件的警务动作非常艰难。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公安机关怎么办?
“我一味诉苦?听之任之,还是头疼医头,脚痛医脚?No!肯定不行。必须找到一个打击犯罪的绿色通道,建立一个对打击这类犯罪有致命效果的机制。”
东阳会议
2008年12月11日,浙江省治安总队在浙江东阳召开了一次会议,云南省治安总队董副队长带领云南省与境外赌场接壤的几个口岸公安局负责人远赴浙江,与浙江省治安总队及下属各市县治安分队还有出入境、宣传处等部门的同志共同探讨打击跨境赌博问题。
丁仕辉认为这次会议非常成功,最重要的成果便是建立了一个融打击、解救与宣传于一体的两省协作机制,同时,解决了怎样定罪与取证的问题。会议还完成了案件由谁(警种之间)来牵头的组织架构以及解救、打击和宣传工作的具体任务承担问题。
“我先说确定罪名的问题,我们以组织他人偷越国境,或者协助他人偷越国境,以及非法偷越国境这三个罪名来进行打击。”丁仕辉说,这样便找到了一个比较简单的取证办法,“我以三大证据主干来定罪就可以了,第一就是口供,第二就是看你有没有办理过出入境证件,第三,只要确认你在其中一家赌场出现过,你就完蛋了。”
你可能听出来了,本来这样的罪名应该是出入境管理部门来负责的,但是这类案件中偷越国境都是以赌博为最终目的引发的,那么负责打击赌博的治安部门就义不容辞承担起这个重担。我们的想法是治安总队先承担起责任,其他警种加入,锦上添花。我们赞成相关各警种比如出入境、刑侦共同加入,组成合力予以严厉打击,这就是组织架构的问题。
至于解救人质、打击犯罪与宣传的责任承担问题,丁仕辉介绍,两省之间建立的这个警力协助平台中,云南主要承担三个工作:解救人质、提供12个赌场的照片证据、情报共享。
“比如取证,一些伤痕等受害者回到浙江可能已经没了,那就交给云南警方第一步就帮我们解决了。”
当然,记者也了解到,在这个合作体制框架下,对解救人质和抓捕人员的成绩也有一定的犒赏奖励。
“这样,对解救人质,我们就找到了一个简单可行的机制。”丁仕辉说,两省之间实行情报共享,对本身有赌博前科的犯罪嫌疑人,加强监控,完全可以提前发现是否涉及境外赌博。
“这为预防控制提供了一个新的抓手。至于宣传,与旅游、新闻等部门携手,直接明了广泛宣传,教育广大青少年、社会人员不要轻易受骗,也警告赌博人员可能的下场。”
丁仕辉有些得意,他说这次会议硕果累累,全国首次。
老挝难题
丁仕辉并不反对记者将这一协作机制称为“浙江经验”,他介绍,为推动两省协作机制,同时考虑在春节前营救部分人质回来过年,浙江警方组织了这次突击跨国大营救。“没想到顺利抓获5名犯罪嫌疑人,营救了10名人质,机制初试锋芒!”
丁仕辉说,由于云南警方在此类案件中积累了相当的经验以及和缅甸地方武装势力建立了沟通渠道,解决缅甸赌场人质难度不是很大。“重点还是在老挝的磨丁黄金城赌场。我前面已经和你介绍过,老挝磨丁赌场因为受到当国的法律保护,通过协商去营救人质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通过协商营救,从老挝还没有一个成功的,唯一的例外就是温家宝总理访问老挝时,与老挝交涉,老挝方面才释放了17名人质。”
丁仕辉说,每释放一名人质,对老挝赌场而言就是损失好几十万元,在实际打击工作中,老挝成为营救人质最主要、最艰难的地方,也是重点打击的对象。“我们想出了以打促救的对策。”
所谓“以打促救”,就是一旦发现在老挝赌场的人回来,就严厉打击,挖出上上家,发现一个采取强制措施一个,使得这些犯罪嫌疑人寸步难行,够得上逮捕的就向检察院申请逮捕,然后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向全世界发出通缉令。
“你一辈子呆在老挝,我没法抓你,但是你一旦跨出老挝,我就立即抓到你。这样迫使他主动释放人质,否则你永远呆在山坳好了,让钱烂在那里。”
目前,浙江警方正在千方百计查清开设磨丁赌场以及在磨丁赌场担当部门经理以及拘禁、看押和诱骗中国公民的各类犯罪嫌疑人。
那么对这些人的暴力伤害罪行是不是不予追究了呢?丁仕辉说:“NO!三年以下不予追究,但是出了人命,就是大罪啦,肯定要追究。我刚才说的偷渡国境的三种罪行只不过是为了先找到一个罪名对他采取全球通缉,先把他抓到,然后再进一步追究更多的法律责任。”
“以打促救”目前正在进行,丁仕辉的案头新放了六个人的档案,就是新挖出来的犯罪嫌疑人,都准备刑事拘留。
“这六个人现在在老挝赌场若无其事,有恃无恐,但他经常往返国内外,我一旦上网通缉,一张大网撒下去,他马上寸步难行。”
“缅甸已经配合中方关闭了赌场,抓获了很多犯罪嫌疑人,如果老挝我们再不行动,将可能成为最大的赌场,我们调查,老挝这个赌场光工作人员就有四千多人,多可怕!”丁仕辉说。
任重道远
他话锋一转:“浙江是受害的重灾区,山西被勒索的多是4万至8万元,而浙江起码都是10万元起步,甚至上百万元。”丁仕辉记不清自2005年以来,浙江警方到底从境外赌场解救了多少人质、惩治了多少越境赌博的人员,他估算解救了至少几百人,案件抬头趋势是明显的。
丁仕辉一直在深入思考如何应对边境赌场的犯罪问题,他说,这样的跨国案件,不是某一市县、某一个省份能单独解决的,在公安部、外交部的协调下,举国之力才能找到破解之道。
“要做好这项工作,作为职能部门必须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否则可以轻易推卸责任,毕竟发案地在境外。我们坐在这个位置,如果发生这类案件不去主动承担,老百姓是要吃苦头的。”
浙江省目前正在抓紧完善预警机制,丁仕辉对本刊记者说,希望能帮他们多宣传人质所遭受的非人折磨。“从解救人质的伤残状况看,有手指被剁掉的,有被打断胳膊的,有全身溃烂的。”
他甚至起身模仿了一些人质在境外赌场所受的酷刑,“扔进蚂蟥井让蚂蟥吸血;在下体插上火柴、撒上火药,这叫点天灯;最普通的就是关水牢,三天才能吃一顿饭;让你半蹲着,大腿和小腿之间插一根筷子,筷子掉了,碗口粗的棍子就辟头盖脑打了上来,我们带回来一根棍子,都被打断了。”
由于长期关押遭受非人待遇,丁仕辉第一眼看到这些人质时的感觉是“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样,长发凌乱,消瘦,浑身腐臭的味道,鬼一样,家人都不敢认。”
“这样的酷刑就是为了逼你的家属往赌场账户汇钱,最严重的就是人身伤亡,迄今为止,浙江籍已经有5人死亡,多人失踪,在当地遇害后就直接被挖坑埋了。”
目前,在浙江,义乌、桐庐、东阳、金华等地是重灾区,丁仕辉说,经验证明,只要措施到位就会起到打击效果。
“可是,人质遭受的非人待遇,媒体宣传很多,为何还有那么多人上当?”记者问。
丁仕辉解释,犯罪嫌疑人一般都是通过朋友、亲戚、同学这种关系,受害者容易上当。“真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犯罪嫌疑人所开列的条件对受害者很有吸引力,赌、吃、抽、玩、淫一体!”他感慨,“偷越国境,三次以下治安处罚,三次以上要刑事处罚,所以很多人都千方百计回避警察,说自己没有去过,有一个人,我们查到他偷越国境七八次,他却说只有一次。”
在浙江义乌地区,由于被困境外赌场的人员较多,甚至出现了一种专门帮人去缅甸赎人的广告,发布广告的人口气很大,声称只做赎金50万元以上的单子。丁仕辉说,估计发布广告的可能是赌场的“托儿”。人长期被关押在境外赌场,国内又不汇钱,于是赌场就派出“托儿”到国内打出广告,给你一个营救人质的渠道。
“这类广告的出现很能说明当地此类问题的严重性。”丁仕辉说,作为警方,态度是鲜明的,浙江省公安厅厅长王辉忠多次批示。
丁仕辉2008年5月上任浙江省公安厅治安总队副总队长,此前多年从事刑侦工作,2009年农历初一,丁仕辉在王辉忠厅长再次批示后,奔赴义乌,着手解决20多名被困老挝赌场的义乌人质问题。
记者获悉,浙江经验已经得到公安部的认可,并可能总结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