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莅骊
导演想告诉日本人:这不是发生在遥远异国与我们无关的可怕故事,我们也是加害者。
圣经旧约里关于以色列王大卫的记载中,有一段说到大卫看中了军官乌利亚的老婆拔士巴,他趁乌利亚上前线的时候,让拔士巴怀了身孕。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大卫故意让忠心耿耿的乌利亚死在了战场上,并顺理成章地把拔士巴接进了宫。于是,先知拿单去见大卫,跟他说了一个故事:一个有着许多牛羊的富户,一个只有一只小母羊羔的穷人,然而富户不舍得宰杀自己的牛羊宴请宾客,反而夺去了穷人的羊羔宰杀烹制。大卫愤怒地打断先知:这人真该死,他毫无怜悯之心。拿单平静地回敬道:你就是那人!
每次读到这一段,我总忍不住疑心英明的大卫为何如此迟钝,在一个虚拟的故事里能够明察秋毫,却毫不省察自己身上同样的问题。然而事实却常常如此,我们往往也是在兜了一大圈后,在他者的故事里翻然醒悟。大卫是这样,南部也是这样。
在《黑暗中的孩子》里,南部以一个低调的驻外记者的身份出场,骑着摩托车四处打听关于泰国儿童人体器官移植的消息。他的姿态卑微而不张扬,不似“爱之家”中的几个志愿者那般义愤填膺,面对人口贩子的枪口时还会跪地道歉求饶。但他还是努力尽到新闻记者报道真相的本分,即便面对殴打和威胁;看到无辜的小女孩被人口贩子牵引着送到医院,他也会忍不住为她落泪。然而电影的最后,在NGO志愿者和警察的交战中,满怀同情地想去救助孩子的南部,突然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真相:他也是一个娈童者,他和他所痛恶的那些人口贩卖者、皮条客、器官交易者,根本上是一样的。
其实,南部一直没有回避他内心隐秘的事实。在南部死后,他的同事在他房间里发现一堵被遮盖的墙上,发现了许多关于娈童者被捕入狱的报道,而在一片新闻纸中间,是一面镜子——那是南部直视自身的忏悔,提醒自己是娈童者鸡奸者中的一员。但在他心里,或许还是觉得自己比起那些不择手段地逼迫儿童性交易并还把他们活生生地送上器官移植手术台的人来说,还是要正义一些;然而到最后,他忽然意识到:他是黑暗的一部分,并不比那些人更高尚。
电影在宣传之初,打出了“每个人都必须直视这片黑暗”的标语。虽然影片没有惨绝人寰的性交易和器官交易的袒露镜头;但风格却是直率的,两个多小时的电影,让人感受到几乎窒息的愤怒、震惊和厌恶,而南部的真相和墙上的镜子更把对人心灵的撞击推向了顶点。这片黑暗不仅仅是那些虐童娈童的事实,更直指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那才是罪恶滋生的地方。
就像影片的一个面目狰狞的皮条客指责的,正是南部这些人的龌龊欲望造成了孩子们被迫卖淫,那些活体器官也正是贩卖给发达国家的孩子。而一个志愿者也抱怨说,日本对泰国孩子的境遇非常冷漠,整个亚洲都很冷漠……导演想告诉日本人:这不是发生在遥远异国与我们无关的可怕故事,我们也是加害者。
其实,整部电影就是先知拿单的隐喻。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从“那人”的罪责中逃脱。纵然我们总以为我们所犯的罪,或者比别人轻些;我们的品行操守,或者比别人高些。
南部的上吊自杀,让我想起卖主的犹大,最后也是在自责和懊悔中上吊。南部和犹大一样,都看清了罪的事实,却没有力量改变和超越。同样的无奈也发生在那个皮条客身上: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也曾受到侵犯欺凌,成年后却开始欺压其他的儿童。他内心憎恶那些来自发达国家的嫖客,表面上却又点头哈腰地恭迎他们:他被迫陷在一个丑陋的报复轮回之中。甚至那些微笑着的志愿者,最后不得已也拿起了枪,像恐怖分子一样破坏集会、射杀警察——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和平和友善的方法能够解救那些受虐的孩子们。尽管这些孩子最后获释,然而罪恶并没有真的消失,伤痛也无法抚平,忧伤痛悔的心依旧没有出路……
没有一个人能够成为另一个人的真正帮助,因为我们都是“那人”,我们需要的是那可以超越人性丑恶的绝对美善和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