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丹青
他,流浪全国12年,不知故乡何在。
她,不离不弃4载,发誓带他寻亲。
他,又聋又哑,目不识丁,也不会正规手语,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甚至连姓名和年龄都不知道。12年前,他流浪到杭城。
她,24岁,四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邂逅了他。从此,她对他不离不弃。为了帮他找到亲人,她拼命打工赚钱,发誓要把他送回故乡。
20多天前,她带着2000多元钱,和他一起来到杭州,再次开始寻乡之旅。
昨天上午,一名姓周的女子给时报热线28111111打来电话,说她有一个“哥哥”小张已经有10多年没回过家了。“哥哥”很想家,但不知道家在哪里。能想的办法她都想过了,走投无路,只好向时报热线求助。
当小周领着小张来到编辑部时,我顿时傻了眼:他,聋哑,不会正规手语,不会书写,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甚至连姓名和年龄都不知道。这个张姓,也是为了方便,小周随意给他起的。
小周,今年24岁,湖北十堰人。她跟小张也是非亲非故。但自从认识了小张以后,觉得自己跟他很投缘,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帮助他,就干脆认他作义哥。
小周的讲述,是一段大爱无言的人间真情故事。
邂逅
2004年8月的一天,我跟男友分手后,来到在山东兖州做生意的干妈家调理心情。
跟干妈同租一个院子的男子有点特别,二十五六岁,一米七几的个子,清瘦。他穿戴整洁,逢人总是面带笑容,每天起得很早,把院子打扫一遍后,就去附近的小吃店做工。洗碗、洗菜、切菜、扫地,什么活都干。
一天晚上,我在院里乘凉,他拿着碗筷到水槽里去洗。
“饭吃过了?”我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只是笑了笑。洗好碗后,他走到我身边,指了一下嘴巴,比画着表示吃过了。
我得知他是一个聋哑人。
从此,只要他有空,就会跑到我面前,表情夹杂手势,跟我比画个不停。
也许是这辈子跟他有缘,他的手势我基本上能看懂。
很快,我成了他的知己、他的嘴巴,成了他跟外人交流的桥梁。
跟他的交往中,我了解到,他离家已有七八年了,很想家。但苦于不会说话,不会正规手语,也不会写字,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甚至连姓名年龄都不清楚,因此找不到家。
我很同情他,并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帮他找到家!
迷路
经过三四个月的接触,我大概知道了他的情况。
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家里有六口人,三兄弟里他是老二,妹妹最小。
离家前,他父母在采石场里上班,哥哥和弟弟都在外面打工,他在家附近的一家纸箱厂上班。
从他家到工厂骑自行车需要半个小时。
1997年7月的一个星期六早上,他骑自行车到厂里,工厂临时放假。于是,他骑着自行车去附近的一个小地方玩。
到了中午,他迷路了,绕来绕去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想起口袋里有个印章(我猜测印章上刻的是他的名字,在厂里上班代替签名用),他便掏出来请路过的人帮忙看。可是路人看后都摇头。
他开始找家,饿时就向别人讨点东西吃,晚上则在桥墩下过夜。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家。自行车坏了,他开始步行。
一个大热天的中午,他来到河边,想捧水洗把脸,一不小心,口袋里的印章掉进水里,唯一的信物也丢了。
10多天后,他来到一条铁轨旁,一列运煤的火车正停在铁轨上,他爬到车厢里,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杭州。
恩人
第一个帮他寻亲的人叫余维标,今年71岁,杭州富阳市春江街道的一位聋哑人。
1997年8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余维标在杭州办完事,经过火车站时,发现小张双手抱膝蹲在铁轨边上伤心地哭着。
余维标用手语跟他交流,他一问三不知。
余维标只好把他带到自己家里,给他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第二天,余维标请人给他拍了两张照片,拿出去替他找亲人,几乎把整个富阳都找了个遍。
接着,余维标又带着他去江山、上海、南京等地找过,但都一无所获。他开始整天闷闷不乐,几次想自杀,都被余维标及时发现制止了。
余维标带他到附近游玩,结识了聋哑朋友倪如林、项明华夫妇等人,有空时,还会教他手语、识字,并给他零花钱。
在数名聋哑人朋友的爱心温暖下,他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为了让他学会生活,余维标带他去捡破烂,等他能单干了,就和他分头去捡。
因为余家房子不大,一个月后,余维标给他找了个新家——富春江上的敞篷船,棉被、枕头都给他准备好。在他不捡破烂的日子里,一日三餐,余都会准时给他送去。要是没时间,项明华等人便会轮流给他送饭菜。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他捡破烂赚了500元钱。
流浪
1998年夏天,他告别了余维标、倪如林等人,踏上了寻亲路。
他来到一年前自己下火车的地方,用同样的方法上了一列火车。他希望火车能把他带回到当初他来杭州的那个地方。然后根据回忆,一点一点地找回去。
这趟火车的终点是南京。
在南京,他仍捡破烂、住桥墩。捡破烂的路线以城郊有小山丘和水稻的村庄为主。
又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里,他赚了600元钱,差不多把南京周边的村庄都找遍了,依然不见自己的家。
2000年,他爬火车去了郑州……
2002年到山东兖州……
在兖州,他找了份给小吃店洗碗筷、搞卫生、切菜等干杂活的工作。
他渐渐明白了,光靠他自己爬火车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根本不可能找到家。
渐渐地,他学会了炒菜,一年能赚到两千来元钱。他开始租房子住,暂时把找家的心愿埋进心底,过上了普通打工者的生活。
直到2004年8月,我与他认识。后来我认他作哥哥,给他取了一个姓,张。
希望
他开始努力回忆老家的特征:
家乡有很多小山丘,吃的是大米,一年种一季的水稻,还有大片大片的黄麻和油菜花,河里有许多菱角,村头有很多竹子;家里养鸡、鹅、鸭;
村民们把牛粪贴在墙上,等晒干了后当柴烧;
村里有一个大水库,天旱时,水稻都是靠这个水库里的水灌溉的;
村边有一条跟富春江一样的河,他时常把鹅、鸭赶到河里去放养;
……
有一天,我和他一起去菜场买菜。他指着摊位上的芹菜,跟我比画。我明白,他说自己的老家产芹菜。
我想到了互联网。可是我才小学毕业,不会电脑,第二天,我就去电脑培训学校报了名。
从此,我开始让他回忆老家的特产、标志性建筑物、代表性动植物等,让他把这些特征画成图片,尽可能地搜集信息。我带着这些信息,和他一起去网吧搜索。
为了帮他找家,我手上的两本中国地图册都翻烂了。
除了网络,我还时常带他去新华书店,让他在书上找些类似老家的标志性建筑,或有代表性的动物。
2007年夏天,他看到《潮菜天下》上的“狮头鹅”,认定那个地方就是家。于是,我第二天就带着他去了广州,我们看到的是满眼的香蕉,“狮头鹅”的影子都没看到。
有一天,他在街上看到一辆老式跃进小货车。回到家后,他向我比画,说以前他工作的工厂就是生产这种跃进汽车塑料挡板的外包装纸箱。于是我们赶紧跑到网吧找资料。根据网上提供的信息,那个生产厂家应该在镇江。我马上向老板请了假,带着他直奔镇江。
到了镇江后,我们找不到那家厂。后来向江苏一家电视台求助。电视台记者好不容易帮忙联系到那家纸箱厂,但总经理说他是1998年接任的,之前的情况一概不知,目前生产这种纸箱的厂家全国各地都有,很难确定是哪一家。
谋生
自从认识了他之后,我走到哪里,便会把他带到哪里。
在认识他的第一年,农历12月中旬以后,周围的人都陆续回老家过年了。“要不要回家?”我想,“我走了,他怎么办?”
农历12月29,我还是决定把他带回家过年。
见我带了个又聋又哑的男朋友回家,爸妈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你怎么会跟这种人找对象呢?太丢脸了,还是早点走吧,当我白养你这个女儿好了!”当晚,妈妈几近乞求地对我说。我强忍住泪水点了点头。
年三十晚上,我一夜未合眼。天一亮就到城里去买火车票,正月初二就带着他离开家乡。
这次,我俩去了泰山。
以前,我在服装厂里做过工。但泰山是个旅游城市,很少有服装厂,足浴店倒有不少。
在老乡的介绍下,我去了一家足浴店学做足浴师。开始,我天天给店老板洗脚、按摩来练习。晚上回到家,浑身酸痛,两只手红肿厉害。睡觉时,还时常在睡梦中哭醒。醒来时,却发现他总坐在床边,捧着我的手在流泪。
这几年,他觉得是他拖累了我,时常自责得要跟我分开,但每到真正要分开时,我俩都会抱在一起痛哭。结果,谁也离不开谁。
一个月后,我过了实习期,开始上班了。他在家里洗衣烧饭,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不管刮风下雨,每天凌晨两三点钟,他都会在足浴店边上的桥上等我下班。
他很会持家。家里每月开支不会超过200元。我在家里吃饭时,他也会烧几个小菜,若是自己一个人,他就吃点稀饭,或是买个馒头啃啃打发。
每次发工资时,是我俩最开心的时候,我一个月能挣1000多元,扣除花费外,每个月还能剩下七八百元。每次拿到工资,我就安慰他:“等我们有钱了,就去找家!”
为了多赚点钱,他也到附近去找零工打。远的地方不敢去,怕迷路。
2005年年底的一个周末,晚上9点,他就跑到桥上来等我,他想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有办法挣钱了。
凌晨3点多,见到我的时候,他开心得像个孩子。回到家里,我发现桌子上摆着一个高压锅。我明白了,他要去卖爆米花!
第二天一早,我陪他去买了一辆三轮车,并找来一块木板,在木板上写上“爆米花一元一袋”。
接下来的日子,我做足浴师,他卖爆米花。每天凌晨两三点钟,他会把当天挣来的钱给我。然后,他向我比画,明天一定能挣更多!
为了不让父母伤心,2006年春节,我没有回家,带着他到兖州的干妈家过年。
去年8月份,弟弟放暑假,到泰山玩了几天。数日的相处,弟弟感觉我只是把他当成哥哥来照顾,希望能帮他找到家而已。回家后,便向父母澄清。父母就打电话给我,让我早点回家过年,并叫我把“哥哥”也带回家。
去年春节,父母到火车站接我俩。正月里,给我们做了好多好吃的。但我还是惦着替他找家,在家里只呆了一个多星期,就回了泰山。
相依
我们的生活有太多的艰难。
2004年11月底的一个下午,我带他去兖州小商品市场买东西。回来的路上,一辆白色轿车差一点撞到我身上,幸亏他拉了我一把。当时他紧张得“哇哇”大叫。没想到,从车上下来一男三女。男的朝他脸上就是一拳。我向他们解释,他是一个聋哑人,他没有恶意,他们就是不听,那三个女的,还打电话叫了好多人来,把我俩一顿痛打后扬长而去。
我觉得很委屈,但我认了,只要他没事就行。
回到家里后,他狠狠地给了自己几巴掌。他恨自己没能耐,保护不了我,总是让我受委屈。他“说”要是在老家就好了,邻居们对他都很好,没有人会欺负他。并说找到家后,就把我娶回家,买最好的楼房给我住,绝不会让我受苦。
从此,他更加想家了。
2006年9月的一个晚上,我手痛,没法上班,就去夜市里批发了一些气球来卖。
那晚,他卖爆米花,我卖气球。在步行街路口,一对夫妇开着小四轮货车也在卖爆米花。也许他们觉得他的位置比较好,就故意把他的三轮车挤到后排。他向对方比画着,希望对方让一让,结果对方说他太凶了,跟他动起手来。等我从10多米外跑过来时,他俩已扭成一团。看到我过来,那人的老婆就揪住我的头发,我一边揉着头,一边向他们解释:“他是聋哑人,你们不要欺负他。”但不管我怎么说,那人就是不肯放手,还狠狠踢他的肚子。我哭着扑上去想把他们分开,却怎么都掰不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突然,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手里的气球都没了,“小四轮”也不见了,他抱着我哭。我强忍住泪水跟他“说”:“不要哭,他们走了,我们可以多卖点钱嘛!”
那晚,我们的生意特别好,赚的钱比平时差不多多了一倍。也许是太累的缘故,回到家后,我很快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9点多。醒来时,他正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平常这个时候,他早已出门去卖爆米花了),桌子上放着一碗稀饭和一个荷包蛋。我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他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又要去打自己的脸。我知道,他后悔自己昨晚不该惹事害我受牵连。
今年5月6月,我俩经过一家酒店,酒店新开张正在放鞭炮,他高兴地告诉我能听到鞭炮声,他能听到声音?我赶紧拉着他去找卖助听器的店。
营业员给他做了测试,结果显示,他对于超过80分贝的声音有感知,戴上助听器后,他的右耳就能达到普通人的听力了。我心中有说不出的开心,能听到,说不定将来他就可以说话了,但一问价格,要3800元!我摘下助听器,告诉他说“等我们有钱了,就给你买”。
抉择
今年我24岁了,在老家,这个年纪的女孩早已成家了。从今年年初开始,父母时常给我打电话,催我回家相亲,结婚。
“我回家了,他怎么办呢?”所以,我下决心今年一定要帮他找到家,然后回家开始自己的生活。
今年“5·12”大地震后,全国各大电视台都在滚动播出灾情。看到电视里房屋倒塌的惨状,他总是泪流满面,说自己老家的房子跟电视里的房子差不多,急着要去四川找亲人。我用手势向他解释,他老家是小山丘,四川的山都很高,他的老家不可能是四川。想家心切的他,还是执意向我要了1000元去了四川。
一个星期后,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泰山。
20多天前,他在纸上写了“杭州富阳”四个字,表示很想去。“杭州富阳”是他的老家?
8月15日我们到了杭州,转乘公交车,再换面包车,到了里山镇的一户人家。
女主人也是个聋哑人,叫项明华。看到他跟女主人亲热地拥抱,我顿时明白了。原来,女主人是他的恩人,当年曾经帮助过他。而项明华看到我来了,格外地高兴,还以为我是他老婆。她赶紧把余维标等人叫来,大家聚了一聚。
现在,我们在他的一个朋友、杭州丁桥的罗大妈家小住。
为了寻亲,我们在各地兜转了一圈,又回到杭州这个起点,真不知道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
后记
在采访过程中,我可以感觉到小周对小张那份超越兄妹的情愫。
我多次问小周,你对他真的仅仅是亲情?有没有男女之爱?
她每次都这么回答:“即使我同意,我父母也不会同意的!”但小周表示,自己跟他在一起,虽然失去了很多,但得到的更多。他对她体贴入微,他也很聪明。跟他们同住一幢房子的房客们,电风扇坏了、门锁坏了,普通的故障,他只要看上几眼,便能“手到病除”。
在小周眼里,他除了聋哑这个“缺点”,其他什么都好。若是有一天嫁给他,相信会很幸福。但父母那一关不知怎么过。
也许,离别就在眼前。但小周有一点想法很坚决:“哥哥”没有找到家,她一生都会不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