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澄
是《煮药漫钞》中说过的吧,少年学周秦,壮年学苏辛,老年学刘蒋。郑板桥在他的词集自序中也说了差不多的意思。
也许少年时是不经世事的一段时光,就算是忧伤也是美丽的,所以才会学周秦,而老来却更爱刘蒋的颓放。这样的说法,可能会为人所笑,说是每下愈况的例子。可是更可笑的是,从实际来看,旧时的词人可以说多半走上了这条路子。
第一次知道容若,还是小时读武侠时看到的。刀光剑影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物,只是让人觉得多少有点古怪,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不过记得了那个贾宝玉似的人物叫纳兰容若。后来又读了些书,才发现有一种说法就是认为容若是贾宝玉的原形,《红楼梦》讲的就是明珠家事。高中的班主任是位语文老师,我们常常为他口若悬河的博学所倾倒,也正是那时刚开始对诗词感兴趣。容若的词除了在那本武侠小说里读到一些,另外很少有机会读到了。尽管如此,还是记得了一些诸如“辛苦谁怜天上月,一昔如环,夕夕长如GAB69!敝类的句子。毕竟,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并不能理解什么是“但似月轮长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这样的含意的。
大学里的一天,忘了因为什么事而痛苦了,独自走在外白渡桥苏州河边。那个年代上海的苏州河作为工业排污的渠道,河水被污染得发臭,如同劣等的墨汁,浊流缓缓穿过市区汇入黄浦江,行人往往掩鼻而过。当时刚学会抽烟,自暴自弃地一根接一根抽着廉价的纸烟。靠在桥栏上,忽然在水中看到了一轮圆月。在肮脏的水面上,依然如此清洁圆润,当一个烟头落下水面,月影被击成一团跳动延展、断续不一的银丝,等静下来还是圆圆的一个。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白天刚在《白雨斋词话》中读到的两句没头没脑的纳兰词:“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这两句词陈亦峰评价并不高,说是“亦颇凄警,然意境已落第二乘”。可是,不管他说什么不够沉郁,不够顿挫,这两句词却让我想要落泪。不仅是词句本身,那种痴梦乍醒时的痛苦,让人无端地忧郁。
从那时起,我开始找容若的词来读,并不太好找。在各种词话中找到一些断句,每每是一些哀感顽艳的句子。事实上,我更感兴趣的也只是诸如“人到情多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几为愁多翻自笑,那逢欢极却含啼”之类,而“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只当是花间的异数,偶一为之,聊备一格。那时,魏子安的两句“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也让我感动半天,不用说“格高韵远,婉约绸缪”的容若了。
大学毕业分配到大兴安岭工作,在绝塞苦寒的北疆承受生活极限的历练,各种各样的事接踵而来,也没工夫再去读什么诗词了。平常让我更有同感的,也只是金圣叹在《水浒》中伪造的白秀英上场诗“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在油盐酱醋间,鸳鸯蝴蝶也没有立足之地的。偶尔读一点词,也只是百读不厌的竹山那两句“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顾贞观,原名华文,字远平、华峰,号梁汾,生于明崇帧十年(1637年),无锡县泾皋里(今张泾桥)人。顾宪成之曾孙。幼习经史,尤喜古诗词。少时就与江南名士如太仓吴伟业、宜兴陈维崧、无锡严绳孙、秦松龄等人交往,并加入他们的慎交社。该社中他年纪最小,却飞觞赋诗,才气横溢。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其好友吴兆骞因科场舞弊案被株连而流放宁古塔(宁安旧称宁古塔,宁安是清朝时期的北国重镇)。吴兆骞在流放地宁古塔为出征雅克萨战争的巴海将军写下《奉送巴大将军东征罗刹》:“万骑晨腾响朱戟,千帐夜移喧紫驼”的声韵铿锵、意气飞扬的诗句,也记录了当年古驿道上“月高亭嶂千峰出,雪照旌旗马万鸣”的壮烈和恢弘。时顾贞观在北京,作《金缕曲》词两首赠之,哀怨情深,被称为千古绝调。他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词家三绝。
重又捡起《饮水词》,还是一次在翻检旧书时,在龙榆生编选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中,顾贞观寄吴兆骞词的注释里所引的那一段《随园诗话》。里面也讲到了容若,虽然只是寥寥数笔,袁枚对他的评价也只是“公子能文”淡淡的四字,却让我看到了另一个容若。顾贞观为吴兆骞向容若求情事,早也知道,但一直只是把注意力集中顾、吴二人身上。康熙十五年,大学士明珠慕顾贞观的才名,聘其为子纳兰性德授课。纳兰性德亦为清初著名词人,二人遂成忘年交。好友吴兆骞受迫害被流放后,顾贞观没有忘记乌头马角终相救的许诺,要求纳兰性德在明珠面前为吴说情。后来吴兆赛被释归来,到明珠府上拜谢,在一间屋内,壁上见到题字:“顾梁汾为松陵才子吴汉槎屈膝处”,方知顾贞观为他的生还竭尽了心力。好像有个本子说顾贞观从不饮酒,明珠故意说要是“若饮满”才应诺去救吴汉槎,而顾贞观一饮而尽。吴兆骞回来后因细故与顾贞观有了嫌隙,明珠将他延入书房,上书“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几字,不由大恸云云。
在那些轶事里,主角多半是顾吴二人,或者是加上个明珠,容若的“我当以身任之”的许诺,很少见人提起。读了,多少有点为容若觉得不公。这时也已找到了《通志堂词》,于是细细地读了读,却发现以前印象中那个面如冠玉、俗世翩翩公子的形象并不全面。不仅仅是容若有不少边塞词,至少,我还读到了不像那些边塞词一样故作壮语的《贺新郎》: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生成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或许此时的容若也有点醉意了吧。他矜持的,不是“乌衣门第”的相府公子,而是一介“狂生”。这几乎是一下子把他与我的距离拉近了。隔了三百多年,我几乎还可以看到那一夜,如水月色下的容若,偶尔流露的一点狂态,没有什么富贵气。不像后来的项莲生,即使是让我深有同感的“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也使嫌其多少有点矫情。而像他的句子诸如“我未离家心似客,愁在无人知处”,让人觉得他未免把忧郁当成了玩物,当成了可以观赏的摆设了。容若的词里,却不让人觉得如此。甚至,容若很少用“愁”字,不像项鸿祚那样几乎每篇皆有。可是,读《忆云词》,只觉隔了一层,终究不能有什么深刻印象,读《饮水词》,却让人郁郁。不必读他的掉亡词,仅仅是那些艳词,失望、痛苦,都仿佛要从字里行间遮掩不住地流出。
说来,那些也只是几年前的感觉了。几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有时,晨昏之间,也会有所变化。最近重又翻了翻容若词,却发现视线总是在纸面滑过,停不下来。以前曾经读过多次,曾经想要流泪的句子,如今都已陌生了,仅仅是些句子而已。偶尔一次,却是半阙《浪淘沙》:“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不由失笑。
也许,自己也已老了吧,到了刘蒋那一层了。
想着,释卷,欲寐。窗子关着,夜雨淅沥未止。北山公园山上的道边路灯照处,蚊蚋在乱飞。
2009年元月
责任编辑 于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