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容
易黑亚趴伏在儿子勺勺子的坟头上,眼泪都哭干了。麻乃过去拉他起来时,他仍然一脸茫然地哭着,过上一阵,那哭干的眼睛又泉眼似的爬出两道泪,沿着鼻翼两侧虫子一样蠕动。
麻乃说:“走吧,走开了,你就没这么难心了!”麻乃又一次缓缓地握紧了易黑亚的手,拉他起来。
易黑亚被麻乃拉起来时,挣扎了几息,声气嘶哑:“娃娃啊,你咋撇下大(父亲)说走就走了!”
“走吧,走吧,”麻乃安慰易黑亚说,“让娃安息吧!”
荒山野岭上,潜伏在草丛中的石头,几次三番将二人绊倒在地。
易黑亚满脸悲恸,他多么不忍将孤苦伶仃的儿子留在这面寂寞荒凉的乱石岗上。麻乃拉着他,他依旧在挣扎着,嘴里喃喃不休:“让我再看儿子一眼吧!”
麻乃只管拉了易黑亚往山下走。
村里一下子埋葬了八九个死人。那天,埋体抬进庄子,人们都惊呆了,愣愣地看着,过了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大家猛然便放大悲声哭起来。人们的眼泪互相感染着,哭声河一样响起来。
当时大家只顾哭泣。哭乏了,才开始想起问问事情怪谁。
有人说:“怪尔萨子。”他是村子里的司机。
有人说:“是命!”
既然是命,还有啥说的,大家还不都是为了能过上好日子才出下这档子事的嘛。
麻乃带着大家去找村主任拴儿,人们拧成一股绳向拴儿家进发,一张张脸孔被踏溅起来的黄土弥漫着,神情非常肃穆。
大家进到村主任拴儿家里。他家的人躲的躲了,求情的求情。村主任拴儿嘴依然硬硬的,辩驳着,不觉得自己有啥不是。村子里拴儿这一姓人最多,势力众。
一些死难者的家属不知不觉就哭了,哭得跪到地上,引得别人都流泪。因为村子里许多人之间都沾亲带故,死难者的家属一伤心,他们也都联想起一些心酸的事情,就都很难过。
突然,人们听到小车发动机的响声,由远而近,并伴随着一阵阵号声。人们听到号声,不仅没有停下哭声,却更加泪流不止。
一些人哭得忘了一切;一些人一边哭,一边扬首向村主任家的大门外张望。
早有人跑来喊着说县上来人了,还拿着红包,看大家来了。
有人反驳说,那不叫红包,那是给死人的抬埋费。
麻乃袖着手说:“你以为我把个红包不知道嘛?红包就是,乡长把上面给咱们退耕还林的粮食卖了,给各村主任一人给上一份把嘴堵上的那个钱嘛。”
有几个哭着的人,听了这话,泪涟涟地点头称是。
县上随行的几位年轻干部向那地面上哭着爬起的人问哪一个是村主任,说要让村主任带他们到死难者的家里去看看,说还要给家属钱呢。
村主任拴儿早挤在车跟前等着迎接。他一面介绍说他就是村主任,一面想着看能不能和领导拉拉关系。这已经成为他的一个习惯。
人们听说要给钱,不无激动,打问有没有他们家的,都争着抢着给带路。后来听说只给死者的家属钱,就都有些沮丧。
县上的朱领导握住村主任拴儿的手,一个劲地说:“我们来迟了,来迟了啊!”
拴儿说:“不迟,一点都不迟,我刚给大家做工作呢,你们就来了!”
朱领导对拴儿说:“那就带我们去死者家里。”
“太感人了,太感人了,县上来人了!”拴儿跑在前头说。
县上每每来人,大家都很兴奋。前年说是来了一个省城的记者,把村子里的人差点欢死了,人们稀罕得像对天人一样挨家挨户邀请去吃饭。妇人娃娃们羞羞答答亲昵地请记者给他们照相,要求和记者合影。记者把相机捏得咔嚓咔嚓的,感动得姑娘们差点当场说出看上了他。娃娃们雀儿一般跳跃。
记者感叹说,想不到这里的人还这么淳朴,大家的日子还是这么贫困。
记者的话令大家的心里异常沉重。他们对记者寄托的希望很大。有好些女人要记者领上她们离开这里,但一想到她们的亲人都在这里,一想这片度过她们忧愁和欢乐的家园,她们的心里就重得又不愿意离开了。后来记者记录下了大家的酸甜苦辣,记了满满一笔记本。大家说的都是当前紧要的事情:以前打的一个坝(小水库)塌了,田里浇不上水,粮食干死了;娃娃学校毕业找不上工作;医院里进不起,能不能让医生看病不要钱?让医生比赛看谁对病人好,如果哪个医生人品好,医术高,就美美的奖励,给这样的人死了立个碑子;说是还有几家人等不到粮食黄,就断顿了。
记者沉重地点着头。
记者走的时节,村里人送了一程又一程,有些人就哭了。记者说,他会尽他的能力通过媒体把大家的呼声反映上去。
有几个老汉差点给记者跪下了。
过了几天,村子里的几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子、女子不见了。人们才开始意识到记者原来是个骗子手,是个贩卖妇女儿童的坏蛋。
再说村主任拴儿领着县上的领导,后面随了一长浪人,都要去看个究竟,看县上的人给死者能给多少钱。
转了三家人,走时均都撇下三百元。
当走到易黑亚家时,易黑亚两眼已经陷得像窑洞。他跪在大房门前的土台子上,哭着双手在地上抠土,把身边抠了一个坑,看样子精神已经失常。去年,他的女儿到天津打工,说是和人瞅对象,被坏人引到江边强奸了之后,从江里推下去淹死了。时间刚刚过去不到一年,自己最心疼的儿子又遭难了。
村主任慌慌张张跑在最前面,踢着易黑亚的腿说:“赶快起来,县上来人了,还要给钱哩!”说着去拉易黑亚起来。
易黑亚仿佛没听到一样,依然只管粗哑地哭儿子。
惹得一些人又难过起来。
朱领导走到跟前,躬下身子,双手握住易黑亚的手,象征地抖给了几下,就又抽出一只手,拍着易黑亚的手背,说了一些安抚和节哀的话。
随从的几位,也都一律重复着朱领导的话。
拴儿担心易黑亚冷落了县上的人,就责备易黑亚不知感激。
朱领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将那三百元掏出半截,在大家的目光下、在县上有线电视台记者的摄像机下塞进了易黑亚的手里。
可是,易黑亚似乎有些怠慢,结果使得那信封掉落到地上。
拴儿就有些愤怒了,他用恶毒的眼睛看着这个不知道好歹的易黑亚。
但是,朱领导一点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尴尬,他弯下腰拣起信封里的钱,塞进易黑亚褴褛的衣裳口袋,塞钱的时节他又一次习惯性地回头看着摄像机的镜头,似乎是向摄像机要特写。
大家从易黑亚家出来时,看见易黑亚还痴痴地抠着房台子上的土。
当朱领导带大家转完最后一家,准备离开这愁人的地方时,刚才那些看别人家得钱自己却没有份的人不禁感到遗憾。
不知道村子里谁提醒说:
“大家们呐,趁机挡住要钱啊,县上来的领导,咋才给了三百元,咋拿得出手啊?把大家一次次当瓜子(傻子)哄。”
先前。死者的家属还给上面来的人拼命陪笑,现在听到有人这样说,仿佛突然转过弯子来,开始往小车跟前围。
县上的朱领导脸色一下子很难堪。
“就是、就是,还有那个乡长,把上面给大
家给的东西一次次贪污,还把死人的几个钱随便一口就含了!”人们七嘴八舌忿忿不平。
麻乃说:“明摆着的事情,大头子人家早掐过了!”
村主任拴儿说:“你们这些没良心的。”
大家无声地圈住车不让走。那辆在阳光下耀眼的黑色小轿车发动起来了。号声响个不停,可就是没人躲开。
真是没有一点办法。
司机把头伸出车窗说:
“乡亲们请让一让,我们还有事呢。”
“你们有事,我们就没事吗?”麻乃突然非常愤怒地说。
车上的人都惊了,也有苦笑的。
朱领导见走不起身,就把乡上的马乡长推下车,让把围车的群众疏散掉。
马乡长下车后,见大伙都很激动,目光狠狠地盯着他,吓得他腿都战栗起来。他本来想说,大家如果再不散开,就叫乡上派出所的人来。但是,他担心激怒大家自己吃亏不要紧,倘若吓着县上的人咋办?他向村主任拴儿求救。
拴儿奋不顾身挤到人群里说:“你们这些人啊,咋不知道瞎好?人家送钱、送温情来了,你们却这样无理取闹。”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要是上面连一分钱也不给,你们又能咋?”
村主任拴儿双手往两厢拨拉人。
麻乃也说:“咱们这些人不醒悟就在这达,被人抓个屁喂上哄了,还以为把麝香吃上了。就这样一老吃亏、一老吃亏。”他有些激动,开始用土洋结合的话说,“你们也不想想,上面派他们来,难道就每家只给了三百吗?连五百都给不上?不可能,不可能!”他自问自答,给大家分析着。
尔萨子女人说:“把我男人骗着去,现在成个半臂(残废)了,我们以后的日子咋过?”她把倒趿的鞋子勾下身弄好,道,“怪不得咱们这些人过不上好日子,主要是上面不给啥我们也不闹腾,给上点啥呢,却又让吃人虫半路上吃了,我们连个面都见不上。这次再不能让这些人跑了!”
“你们看咋办?”有人问。
“我看咱们先把车扣下,等打问清楚上面给的钱数再把人放了。”麻乃说。村子里的人对拴儿心里有意见,但破不开面皮,加上拴儿家族人多势众,就只忍气吞声了。
这次,拴儿却急得无计可施。他想,这次激起众怒了。
眼看乡民前呼后拥地要将车掀翻。
村主任拴儿害怕了,用自己的身子拦挡不让大家靠近车身。
突然,布布一下子生气了,用手指着拴儿道:“你这个吃人虫,最好滚远点!”论辈分,布布还要赶拴儿长一辈。他继续骂,“你娃别骚情,骚晴小心叫人把你的腿子砸折呢!”
拴儿一看布布插手了,知道事情变棘手了,但他仍旧死命用身子护着车门。
一些人就开始向拴儿挤过来,挥动着握紧的拳头。
有几个人已经被拴儿气急了,真个气急了,说人像麻雀一样死,眼看上面给的几个抬埋死人的钱又叫人吞了,你还搭上胡搅和。
拴儿这时急得无计可施,只管用手臂拦挡着大家,不敢多话。
正在这万分紧张的时刻,王乡长的父亲带人慰问死者家属来了。他从出租车上走下来,给每个死难者的家属拿来了五百元。
尔萨子媳妇就在旁边悄悄骂县上的人,说你看看,县上的才拿了三百元。
王乡长的父亲与县上的朱领导似乎很熟悉,看朱领导对王乡长父亲恭敬有加的样子,倒像朱领导是王乡长父亲的下属。后来大家打问清楚,原来王乡长的父亲是朱领导的舅舅。
王乡长的父亲对大家说:“简直是在胡闹,快放县上的人走!”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和思想松懈的当儿,小轿车“忽”地往前一窜,就逃也似的走了。一会儿,远处的山坡上黄尘飞扬。小车爬上山顶,消失在大家的视野。
王乡长的父亲安抚了死难者的家属,放下钱,又给村主任拴儿交代了一番,让大家也不要再追究这次交通肇事的来龙去脉了,大卡车那边的人他已经摆平了。还说谁再胡闹,让把县上和他给的钱统统退还回来。说完就坐上出租车走了。
两天前,村主任要大家给王乡长家搭情去。王乡长的家在城里,弟弟结婚,村干部说,自从王乡长来这里后,对咱们村子不错,各方面都有倾斜,动员大家去给王乡长家行礼。有些地方把这叫行情,我们这达叫搭情。
后来,村子里一些人就步行着往城里赶。别的人见人家都步行着走了,也觉得不能落后,便去找拴儿,让他给大家出出主意。其实,拴儿的心里比大家更焦急。他觉得村子里别人可以不去,自己无论如何是非去不可的,即使走着去也要给王乡长搭个情的。他见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要去,心里高兴。村上原本有一辆蹦蹦车,只是有点毛病,车灯也没有。但他还是想到了这辆蹦蹦车。他问大家能否开着这辆蹦蹦车去。
大家就把目光都聚焦到唯一能开蹦蹦车的尔萨子身上。
尔萨子说,这担子我挑起来吧。
“大家要知道,这是给咱村子里办好事情,王乡长一旦高兴,还不把好处都给咱村!”拴儿说,“尔萨子,等下次乡上给什么好处,可有你的!”
尔萨子说:“为大家,应该的。”
牙茬骨台台围站了许多人观看尔萨子发动蹦蹦车。蹦蹦车发动起来了,尔萨子在牙茬骨台台前面的平坦处开上跑了两圈。
大家说车好好的嘛,没毛病!
尔萨子停下车说:“车基本让我修好了,就是没有车灯!”
“没有车灯闲闲的,咱们白天走哩嘛!”拴儿说。
决定好之后,大家分头回家准备。
尔萨子回家后,家人提醒说,那个烂松车,啥手续都没有,白天叫交警堵住还不把人害死。
尔萨子说:“车上那么多人,还有村主任拴儿呢,人家叫走咱就走,咱不去,以后在村子里吃亏多着呢!”
一会儿,拴儿果然跑来说,白天走不成,叫警察堵住把事情就耽误了,还是商量了叫晚上走,路上走慢点,第二天娶亲的日子车刚好就能到。
大家也没意见,就准备去了。
晚上,那些要去的人都赶到了牙茬骨台台子上等候,有拿十块钱,有拿二十或者三十块钱的,总之根据自己家的锅大碗小给王乡长家拿情。
易黑亚的儿子勺勺子也要去。他听说城里好看得画张子上的一样,就动了心思,准备偷偷跟上大人去城里浪(游逛)一趟。白天,他在村上的小学里激动和兴奋了一天,差点等不得晚上了。刚一散学,他就心血澎湃地跑回家。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谁能到城里去一回,那是多好的事啊!爷爷奶奶一辈子也没去过城里。听进城的人回来说城里的事情,就像说的是天上的事情。这一回,勺勺子感觉城里突然距离自己那么近,只要自己胆子放大,冒一回险,就能把那城里浪一回。
听见牙茬骨台台子上蹦蹦车的响声,勺勺子的心里更加急。他想,尔萨子已经开始试车了,说不定去给王乡长家搭情时还能美美混一顿好吃的呢。他曾想王乡长人一定会很和善,用他那有福气的手抚摸着勺勺子的头。勺勺子想着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勺勺子背着家里大人把被子和枕头摆放成自己睡觉的样子,就蹑手蹑脚从窗子眼眼里爬出去,向牙茬骨台台子跑了。
夜漆黑无比,蹦蹦车的响声在这寂寞的
深山里叫起来了,使人心恐慌和不安。车的声音令勺勺子无比亢奋。
勺勺子手里提着尚未顾上穿的布鞋,快速地奔跑在村巷里。他有些恐惧。他总是感觉身后像有什么跟着。他不禁回头看了一两回,后来就不敢再回头了,就只管往车响的地方拼命跑。他的脚下突然感觉轻飘飘的,头发像几根飞舞的冰草。他终于挤入人群,爬上车,蹲在一个大人的腿子中间。他很害怕,担心大人把他推下车。他的心几乎提升到嗓子眼。只要车跑起来就好了,不会半路上赶他下来的。他盼着蹦蹦车快些开。等待真是很难过的。
蹦蹦车跑起来了。
车辆猛然起步,往前闪了一下,车上的人都哦哟了一声,感觉相互挤得更加瓷实了。尔萨子说:“大家们都坐好了?”
车上乱七八糟地都说:“坐好了!”
勺勺子被人挤得浑身疼痛,但是一想要浪城里了,就不觉得苦。
蹦蹦车由慢变快,最后在山谷间飞奔起来。勺勺子想着,这车要是能长上翅膀子飞起来,飞到自己向往的地方,该多好。
村主任一路上把王乡长夸赞着,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王乡长讲话能赶上毛主席的水平。“王乡长讲话的时节,手一背,有时节一只手在腰里一卡,另一只手在天上绕来绕去,水平高得无边无岸呢!”村主任说。
勺勺子开心地笑了。
半夜,车上的人踅七顺八地相互依偎着打盹。
勺勺子醒着,他被大人压着,浑身淌汗。
天亮了,蹦蹦车驶入了一个车辆蝇接、高楼林立、人来人往的地方。这就是城市吗?勺勺子以前想着城里大约是一个很大很大热闹点的堡子。然而,他没想到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大人们果然说,已经进城了。拴儿开始活跃起来,给大家介绍这介绍那,好像他是在城里长大的,啥都懂。后来,拴儿说,再走不远就到王乡长家了,让大家把搭情的钱都准备好。
这时,大人们才发现了勺勺子,都笑着骂,说:“咋把这个狗日的拉来了?”
“眼娃娃,啥时节上车的我们都不知道!”
“已经来了,就不说了。”
尔萨子向车厢里回了下头,就又加了脚油门。后来,蹦蹦车就不得不慢下来,它似乎在众多的各式各样的车辆中间慌乱而不知所措地挪动,显得有些凄凉和悲怆。
不知道是谁讲,在城里丢了的娃娃多得很,叫勺勺子不要乱跑。
蹦蹦车终于停在一座两层楼的大院子旁边,拴儿说是到了,叫大家下车准备搭情。
正是苍蝇泛滥的时节。不知道谁问:“为啥要选在这样的季节结婚?”
拴儿说:“你悄悄不要胡说,这是人家请高人看下的好日子!”
可是,说来奇怪,院子里连一个苍蝇都不见。
拴儿笑着说,“你看,人家家里连一个苍蝇爪子都没。”
“这世上,连苍蝇都帮助丰乳肥臀的,咬瘦球呢!”尔萨子偷偷地微笑上说。
有些人还是听见了,都笑起来。总之,人们都目睹了这一匪夷所思的事实:苍蝇那嚣张的身影不知跑到哪达去了。大家心里还是很感慨和赞叹,甚至自轻自贱起来。这时候,拴儿发现别的村子里的村主任也带领村民们来给王乡长搭情来了,人家来的比他们还早呢。
王乡长家请的那个尊客(专门招呼客人的)招呼大家一拨一拨地搭情,有些拿十元二十元,光阴好的就拿得多,村长们都拿的是五十元左右。
尊客安排各村来的人八个一桌八个一桌地上宴席。
但是,人实在太多,这些乡下来的人,衣衫褴褛,脏不啦叽的,土牛笨马的样子似乎影响了人家一些主要的有头有脸的客人的食欲。
王乡长父亲的脸色就很不好。
王乡长的女人,据说这个双抱手连个八字都不会画,如今生活在城里的肥婆娘,就像男人打下江山一样得势,嘴里唠叨说:“这些乡里棒,情搭了还不赶紧走呆下干啥呢?就像跌了年成,跑来混饭来了。”
有些村里的人,搭完情没有吃饭就匆匆忙忙走了。
勺勺子被大人们踊跃搭情的气氛感染着,也情不自禁地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了五元钱。他向记礼谱的人跟前挤过去。可是,不知是哪个抢着搭情的人把勺勺子拨了一把,差点拨倒摔了一跤。
勺勺子爬起来,见大人们似乎不屑于理他。人们流水一样只管不断地一个随在一个的后面去搭情。大家搭情的时候,不免要赞美王乡长几句,似乎不是王的弟弟结婚,而是在给王乡长娶二婆姨。
王乡长,脖子里扎着个小毛巾,专喜欢往漂亮的媳妇子、大姑娘的地方晃悠。他的头高高地昂起来,不屑于正眼看任何一个人,也似乎不屑于听任何批评和相反的意见;这个人,面无表情,整个看上去,就跟电影里的一尊蜡像一样移来移去!他移动到某个角落,如果没听见人们的赞美,如果没看见美丽的媳妇子和姑娘,脸色就极其地落寞。他这一辈子,就靠赞美来活着!
勺勺子被这个严肃的人有点吓着。本来,他想把这来之不易的钱给王乡长家搭了情算了,可就是挤不到跟前去,结果却被越来越多的人推出了大门。
同来的村子里的大人似乎也把他给遗忘了。
勺勺子被人从院子里推出来,怅然而迷茫地立在街道上。他看见那些搭完情出来的大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喜悦,仿佛完成了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了结了一个什么重大的心愿,拿掉了心上的一块心病抑或石头似的轻松。有些乡民,在人家家里连顿饭也没有吃上,干脆就蹲在马路牙子上,啃起自己从那远路上背来的干粮。一位刚搭完情约六七十岁的老汉,靠在一堵冰凉坚硬的水泥墙跟前,双手捧着一块莜麦面饼子,干裂的嘴唇一下一下蠕动着在啃食。
勺勺子也感到饥肠辘辘。大人们说车到晚上才走,因为蹦蹦车没有任何手续怕路上给交警挡住。勺勺子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高不可攀的院子,大了胆子向一条相反的方向独自走去。街道两边的景色愈来愈好看,高高的房屋,各种各样的小汽车像鱼在河里一样的马路上游来游去。周围的一切看得人眼花缭乱,街道边那些餐厅里飞出的香味差点把勺勺子的肠子都馋断了。
勺勺子手伸进口袋里,紧紧地攥住那五元钱,那是他上杏树山上拣拾的杏核换来的。他来城里时没有忘把那五元钱带在身上,准备给搭情的。结果,没想到给人搭情都搭不上哇!
这时,勺勺子走进了一家超市,超市的镜子里映出勺勺子苍白的面黄肌瘦的脸和单薄的身影,以及他那严重缺乏营养的黄头发。超市的货架子上,东西应有尽有、琳琅满目。那些好吃的东西,引诱得勺勺子的涎水在口里泛滥。勺勺子一下下地咽着口水。他怯生生地向售货员阿姨问了点心的价钱。样样的价格都很惊人。而勺勺子手里只有五元钱。
最后,勺勺子拿出那五元钱,让紧这点钱给他买点好吃的东西。
服务员微笑着收了钱,给勺勺子用一个木头夹子夹了几块面包,装进一个薄薄的塑料口袋,递给了勺勺子。
勺勺子接了面包,怀着忐忑的心情离开了超市。他来到一个人少的角落,才仔细观察那面包,油精精的。他用指甲掐了一蛋,放进嘴里尝了一下。没及他反应过来,就已经消失
在嘴里。勺勺子有点遗憾。他又迫不及待地掐了一蛋,丢进嘴里。又一次很快消失了。第三次,他娘的,他干脆掐了一大疙瘩,这次他觉得吃这样的食物,真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事情。那面包给他一种刻骨铭心的奇妙香甜的记忆。他紧接着又吃了几口,只剩下一小块,突然就有些舍不得了。勺勺子想起要把这剩下的面包带回家去让把心掰碎分给儿女们的父母一人尝一口,勺勺子知道,人活着把谁的情都能补上,唯独把娘老子的情补不上。
于是,勺勺子再不敢吃了。勺勺子想:自己虽然很饿,面包也很好吃,但是再好吃他也不能吃了。他要把剩下的装回家叫娘老子吃。一想到给娘老子带这么好吃的东西回去,心里就一阵阵激动。他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住在这城里,把父母接来,经常吃这样的面包该多幸福。这比什么都幸福啊!
太阳快落山的时节,勺勺子带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往停蹦蹦车的地方赶。他怕大人把他撇了。幸好他走得不很远,很快就被麻乃领着人找到了。他们把勺勺子美美教训了一顿。大家也没有问他吃饭了没有。
他们很快拉着勺勺子跑到蹦蹦车跟前,人们已经在车上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勺勺子上了车之后,血红的夕阳已经消失在天外边了。
大人们在车上满足地谈论着今天的收获,毕竟把一桩大心愿了了。
勺勺子只是努力地看着城市里那些次第亮起来的灯火,那是一个充满梦幻般的世界。那灯光下涌动的车水马龙逐渐地远了,勺勺子的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他微微地闭上眼睛,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战栗。
“不知道什么时间能再来这城里?”勺勺子想。
“狗日的,还没浪美吗?”拴儿看看勺勺子说。
蹦蹦车跑得越来越快。
勺勺子感到有些快活,他想着赶紧回家把面包分给娘老子吃上。
拴儿想:这一次,王乡长会把他看得更起了。
尔萨子想:这么黑的路面,把人都走瞌睡了,快些回家把那婆姨搂上搂得紧紧的睡上一觉。
这时候,车上有个白胡子老汉说他恶心得很,晕着不行了。
有几个人笑着说:“这个老最,搭情去了,刚把几十个元给人家撇下了,连顿饭也没混上!”
老汉说他到那些有钱人家吃人家的东西,害怕自己的嘴把人家的筷子和碗糊脏了,不好意思吃。他说他真的饿得不行了。“要是有一口吃的,叫人压压心上的恶心,就好了!”老汉说完,就吐起来。但是啥也吐不出来,只是吐酸水,难受得在车厢里跌死绊活痛不欲生的样子。
勺勺子看了,心上不得过去,忍了忍,终于慷慨地说:“张家爷爷,我这达有一口吃的你吃上!”
老汉缓了一口气,说:“你怕是也没吃,你自己咋不吃?你自己吃咧。”
“我已经吃过了,你吃上,你吃上!”勺勺子坚持说。
麻乃对张老汉说,“你难过成个那了,娃娃好心叫你吃上你就吃上,还谦让啥哩。”
“再推让,我就拿来吃上了!”一个小伙子笑着说。
白胡子的张家老汉就没有再客气,接过来吃上了。一会儿,果然舒服了一些。老汉对勺勺子说,“娃娃,你拿的是啥吃的,咋那么香,还甜得很?”
“面包,我用五块钱买下的!”
“你没有搭情吗?”拴儿突然不快地问。
勺勺子心里害怕。但是,他还是狡辩说,他挤不到礼谱跟前去。
“反正你们家里没有搭情,我知道了!”拴儿说。
尔萨子听了拴儿的话,说:“勺儿家真格没钱,我知道的。您看能不能用我开车的劳动顶了算了!”
勺勺子在黑暗中看着尔萨子说话的方向。
所有人的声音沉默了,只有蹦蹦车的吼叫。
蹦蹦车在山谷里行进,翻过了一道梁,开始下一个带点拐弯的斜坡。突然,一辆大卡车迎面而来。两车相撞,似乎声音很轻,蹦蹦车到沟里下去了。
勺勺子像一枚气球飞上了夜空。
麻乃由于身上的人和自己身下的人给保护了,垫在他身下和盖在他身上的人都死得很惨。
摔得半死不活的尔萨子,大呀妈呀地叫唤。后来,他似乎听见勺勺子平时吹的柳笛仿佛从另一个世上传来,亦真亦幻。
拴儿奸得很,他跳了车,跳进旁边的一大片谁家的粮食田里,只把脚腕子给扭了。后来他知道除了他和撞成残废的尔萨子、麻乃子幸免遇难,车上的人再无一生还。他有点紧张,像是在把勺勺子那双清澈无污的眼睛极力地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