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 壬
在广东六年,合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喜欢在安静的屋子里扒个缝看隔壁的人和事,可以参与也可以不参与。跟一个人交往就是打开了一个世界,一个人就是一个宝藏,他会在不经意间张开蚌壳,露出人世间最宝贵的珠子。很细的一个缝,就算没有歌声,哪怕漏下的只是阳光和自由的风也是好的。
——是为记
小米
人事经理跟我说,那间没腾出来,你就跟隔壁的出纳小米睡一晚先。因为找了个不错的工作,晚上跟朋友在外面吃饭,午夜时分才摸回宿舍。小米睡了,她块头大,占了大半个床,我使劲地扳她的身体,可哪里扳得动。我只好缩手缩脚地睡在她旁边,她身上一股浓烈的女人气味一阵阵向我熏过来,有点蒸熟的馍那微酸的气味,腥,强烈的生殖力。两个女人睡一张床,那叫一个难受。
小米说,下了班,我跟你去超市买日用品吧,东西多,我帮你拎。在超市,两个人就走散了,我买了牛奶、茶叶、烧水的壶、人字拖、小风扇以及各类日用小件。在外面碰头,小米居然为我买了几包熏香。好看的塑料袋装着,阴干的花,被香料浸泡后散发出自然的香味,搁在屋子里,挺女人味的,有了个香闺的样子。我们经过一个花市,小米买了把姜花,说,这花很朴实,香味淡淡的,我喜欢。说这话时,她就像个小姑娘。
两房一厅,共洗手间,我们俩都不在宿舍开火做饭。晚餐,她总是约我去楼下的湘菜馆吃饭,AA制,我是不喜欢跟她吃饭的,嫌她话多,但是拒绝的次数不能太多。我总在想,换成一个略略聪明些的女孩子,大概可以感觉到我不喜欢跟她一起吃饭。在公司,她和前台文员只要在茶水间碰上,两个人都会八卦半天,十分的让人生厌。小米属于那种有块头,有点壮实的女孩子,圆圆脸,还算端正,但是她老是认为自己非常美貌,常跟我说公司谁谁想性骚扰她。这回她说起工程部的某个技术员,我有些吃惊,问她到底是哪个。“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她理直气壮地说。我更惊奇了,你连人家都不认识,怎么断定人家想性骚扰你呢?“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连连点头,低头下去喝面前的汤。AA制,小米要算得丝毫不差,她不能让我感觉到,她占了我的便宜。
公司的数码相机由我保管,周末,小米总是向我借相机跟朋友去外面玩。晚上,她总是当着我的面,逼着我看她那几十张矫情、搔首弄姿的照片,还要听她讲解照片上都是谁谁,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有一回,我实在无法跟她分享这种快乐,感觉她严重地打扰了我,就黑着脸说了难听的话,那话确实有点难听:喜欢照相的都是些自恋狂,真让人恶心!小米听了,一言不发地回到她的屋子,关着门。一连几天没有跟我说话,我心里很后悔,同时惊讶自己怎么这么冲动。我实在太粗暴了。
后来我因为决定去深圳就辞了职。当晚,我请小米去下面的湘菜馆吃饭,小米没有感觉到这是告别的晚餐,她还跟过去一样,依然讲着她的八卦,我还是一言不发地听着,这样的告别谈不上伤感,这只是职场中的一件很平常的事。来来往往的人,认识了,交往了,告别了,不断地循环。点菜,小米说,不要点这么贵的,随便吃吃就行了。我说明天就走,小米说,水电费的单子没打出来,不晓得我要出多少水电费。我把深圳新地址和电话写了个条子交给她,叫她到时找我交水电费。小米收下了条子,想了一会说,这样吧,你先按平常一个月的水电费金额交给我吧,等单子打出来,我多退少补。我明白了,小米是信不过我给的地址,她担心到时根本找不到人。我看着这个比我小六岁的女孩子,很惊讶她处世的老练。是的,我有什么资格能让别人相信我是可靠的呢?我笑着对她说,行。同时微笑着,叫她吃饱。
我到深圳半个多月后,收到一张汇款单,是小米寄过来的,她退还给我半个月的水电费:38元。那汇款单上干巴巴地写着38元这个金额。我其实多么想看到她在留言那一栏写上几句问候的话,她原本是一个多爱说话的人啊,但这个时候,她却沉默着。
秦海和他的女朋友
秦海不爱说话,很腼腆,碰到他赞同的话题,他就微笑,抿着嘴,眼睛热切地望着你,仿佛是,你那话说到他心里去了。江苏男孩,一身书卷子气,还有点甜糯的气质,一不好意思起来,脸都红了,声音就像是蚊子哼哼,仿佛是,他那样不好意思,是因为自己的样子那样不好意思似的,向大家介绍自己的女朋友,这事就让他这样受罪着。但终究秦海是可爱的。房间是三房一厅,秦海睡里间,我睡中间,齐宏睡外间。
他女朋友是个才二十岁的小女孩,东莞本地人,很漂亮,是那种城市女孩子漫不经心、无聊、具有某种破坏性但又不失娇柔的漂亮。她说,跟一个女同事打了架,用指甲把人家脸抓了,这下不得了啦,她妈的她成了天底下最委屈的人,也不想想,那个贱人一样把我的手咬了,说着,撸开袖子让我看手臂上被咬的牙印。我看着她依然气呼呼的样子,很想笑。她辞了职,回家怕被老爸老妈骂,只好先在男朋友这里呆几天。
一整天,我在宿舍等稿,泡了茶,歪在沙发上看着过期的《南方都市报》。齐宏在电脑前写方案,秦海的女朋友,抽着烟,无所事事,书她是早就不念的,也一直讨厌上班,十几岁就在外面混。美丽的,傍着帅哥的,脾气不好的,爱花钱的,不讲理的,在常人眼里一点也不可爱的女孩子。但我很喜欢她,我时常盯着她看,暗想,她多简单啊,简单到干净。她不停地在房间走来走去,不停地拿电视遥控器换着频道。无聊啊,她说,你的洗面奶是什么牌子的?是三星手机好还是诺基亚手机好?上回我们从折扣店拿回来的卡在你这儿吗……这些,所有这些,我统统回答她说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接着,她问我要不要到四楼去打会球,或者去天虹商场买水果……我告诉她,我不想去任何地方。她拿起她的水杯,很讶异地看着我,然后把水喝进嘴里。
秦海拜访客户回来,她马上迎上去,轻轻地踢了他一脚,大声地责怪秦海不陪她,秦海跟我们打招呼,他们俩就进了房。齐宏诡秘地问我,说,你睡他们隔壁,晚上就没有听到他们搞出什么响动?我当然听到了,听到的是,秦海在劝女朋友赶快找工作,不要这样无理取闹。那么腼腆的人,在女朋友面前说话有一种成熟的坚定,口气透着爱,当然,我听出来的是一股男人味。我想,这样无法无天的小美女,一定迷的是秦海身上这股男人味。果然,秦海这样说,就没有听到她应了。
秦海就带女朋友去跑业务,说是让她学学,这样也免得她在家无聊。她果真上手了,并且表现出对这种工作的热爱,但是,她经常被客户请去吃饭,或者出去玩。很晚了,秦海看着墙上的挂钟,幽幽地说,怎么电话没人接呢,怎么这么晚也不回来呢?我们听着他在客厅叹气,长长地叹气,不安地来回走动:真不该带她出去跑业务的。她这么单纯……唉,真不该的。我和齐宏就劝他,没事的,她这么大的人了,没事的。秦海睡不着,我们也跟着陪
着,大概一点半的样子,她回电话了,秦海赶忙下楼去接,她回了,一身酒气。秦海扶她进了房,一夜无话。
第二天中午,她起床后,突然跑到我房里,哭着说,红姐,我再也不跑这个业务了,昨晚客户请我吃饭,给灌了酒,后来去了舞厅,那个家伙就拉着我跳,他把我引到暗处,抵在柱子上,用他下面那里顶着我……我把他的脸、脖子全抓了,骂了他……她说,她不敢把、这事告诉秦海,她说,要是她看中人家的钱。就不会跟定秦海。她说,她相信秦海会赚到很多钱,她不稀罕别人的钱,她就要秦海就够了……呜呜呜地,她哭个不住。这是爱情的吐露,竟那样地贞洁,我先前以为像她这个年龄,这种成长背景的女孩子是不懂爱情的,我先前一直以为……以为……原来我骨子里一直是瞧不起她的,一直替秦海不值,我一直觉得秦海应该找一个知书达理、温婉静好的女孩子,那样才跟他很配的。
秦海果真不让她去跑业务了,只是那件事,我不知道秦海是否知道,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信秦海是真切地感受到爱情了,他爱着,为了她,他努力地工作,踌躇满志地,要买房,要买车,要给她一个家。不久,她找到工作了,搬了出去,好一阵子,只觉得屋子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很不习惯,我和齐宏就开始谈论起她来。
潮州男孩
杂志社给我们租了一个大套间,四房一厅,在顺德容奇商务中心区,繁华地段。除了我是单间外,其他六个人就安排在那三个单间里,每两人一间,是单独的席梦思床,家电、家具都还齐备,吃饭,在厨房开火。两个女孩,四个男孩,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我年长些,黄姐,他们都这么叫。
那时,我时常用镜子照自己的脸,生怕在他们面前露出稚嫩的气息,我要在必要的时候板着脸,把声音压低,那样也许会有些许的威严吧。二十八岁,年轻的顺德区域经理,啊,跟任何一段快乐的时光一样。是2D02年,当我再一次去回顾时,萦在心头的只能是时光寥落的忧伤。是一个人走在,长长的巷子里,起风了,突如其来的寒冷,竖起衣领,把长长的孤单扔了一地。
每天早上八点半,我开始挨个敲门,年轻人总是贪睡的。我敲得很温柔,轻轻地喊,起床啦,都起床啦,听到这样的呼喊,不起床是粗暴的。有一回,那个潮州的男孩子在睡意中把门打开了,他只穿着内裤,那里勃起得很厉害,把内裤撑得很醒目,晨光洒在他的裸背上,他的身体高大修伟,一个男人,一个完美、有力的男人体呈现在我面前,我顿时感到很不自在,在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子。不是经理,也不是黄姐。我记得那天的早会,我觉得我说的所有的话都很幼稚、可笑,如同一个小姑娘置身于一群男子中间,我有点惊慌失措了。
业务水平一直让我维持着黄姐的尊严,当我逐个带他们去客户那里做采访,最终拿下一笔单时,我才能这样一直黄姐着。我想,保证顺德区域的业务量当然是至关重要的。但是,跟这样的一群年轻人生活在一起,并且由我来管理,这种体验才是我醉心的。
我喜欢为他们做晚餐,除了那个潮州男孩子,我们这几个都是来自湖南、湖北、四川、贵州,吃菜,我们要很辣。他通常辣得满头大汗,前额亮晶晶的,嘴里咝咝地吸气,起身,找杯子倒凉水冲淡口中的辣,那个时候,我们是非常快乐的。我们在饭后讲了自,己的家乡,童年,或者初恋。我至今记得他说的,潮汕的女子是天底下最温柔娴淑的,她们维护男人的尊严,即便男人在外面有二奶和情人,她对待她们可以情同姐妹,无怨无悔地照顾那些女人跟丈夫生的孩子,视为己出。我当时听了真是暗暗称奇。
有一段时间,宿舍里出了小偷,几个男孩都反映说丢了钱,实际上,我早就察觉了,但是丢的数目不大,几十块几十块地消失,而整数的百元钞安然未动。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卜偷啊,不贪大,下手不狠,有点怯怯的,却又忍不住常犯……如果查出来,应该是可以教化的。我就这样想着,一直未声张,但还是焦急,我怎么不动声色地把小偷查出来呢?就六个人,这小小的范围,我怀疑任何一个,都会产生罪恶感,他们都是一些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啊。
有一天,潮州男孩告诉我说,小偷是一个女孩子。我惊奇地问他是否亲眼所见。他告诉我说,据他观察,我们这几个人都有锁门的习惯,但女生那间是从来不锁的。这就表明小偷知道只有自己偷东西,其他人都是可靠的,所以她不锁门。我觉得这个说法太没有说服力了,叫他不要声张,小心冤枉好人。但是,我还是很惊讶他的观察力。他说黄姐,我一定会亲手捉住那个小偷的。我笑了笑。不久,我的夏奈尔香水不见了,我也断定,小偷是女孩。两个女孩子,一个湖南妹很标致,另一个贵州女孩,她黑而糙。
潮州男孩是个靓仔,中山大学毕业,家境不错,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类型。他追求那个漂亮的湖南女孩,湖南妹家境寒微,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做业务我只略略一点,她就通了,小小年纪,遇事沉稳,言谈里藏着大的志向,这是一个对赚钱有着很大热情的女孩子。潮州男孩的追求,她不为所动,但她赴他的约,吃他请的饭,拿他送的礼物。她的冷,让他真的消沉下去了。
有一个晚上,他请我在外面喝酒,伤心地跟我说,他爱上了一个小偷,问我怎么办?我一下子就懵了,他说,他早就知道她是那个小偷,但就是爱上她了,劝了她很多次,叫她改,可是她……她的心气可高了,眼睛就盯着那些有钱的老板。可怜的潮州仔,他跟我说,黄姐,你不要炒她……你就跟大家说,我是那个小偷……
这样悲情的故事,我不知所措。我如何能跟大家去这样说呢?事情就这样拖着,慢慢地,不再有人丢钱了,慢慢地,湖南女孩跟他走在了一起。半年后,他俩一起辞职,湖南女孩临走时跟我说,感谢黄姐,感谢那个他,说完泪如雨下。
黄玲
报社主编领进一个女孩子,说这是新来的记者黄玲。一问,还是湖北老乡,刚毕业的。她看上去瘦弱,有一双很明亮的大眼睛,额头亮晶晶的,但还算文文静静,背着沉重的双肩包,一看就是在城市里长大,是妈妈的宝贝疙瘩那种有些娇气的女孩子。她冲我笑,用手撸了撸耳后的头发,然后点头对我说,你好。这画面一下子切到了黄石,那个我们亲爱的城市,该有多少这样的女孩子啊,她这么瘦,离开了妈妈,一个人在外面打工,怜惜的情感一下子涌上来。
果然是年轻,在我看来,黄玲身上新鲜的东西真多。我喜欢年轻人带给我的这种气息。这样的打量和参照,让我看到自己处在时代的位置。晚餐是我做的,她揭开砂锅盖子,看到我们湖北的排骨藕汤,她发出了欣喜的喊叫,舀了汤尝,自语道:很像是我妈妈做的。
跟她去专卖店买衣服,付了钱,但店子里放着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很舒缓的旋律,我拿起包说,走吧。但她站着未动。闭着眼做陶醉状:听完这首歌吧,很快的。我
一下子就理解了她所认为的“美”,陪她把歌听完。啊,两分钟吧。经过士多店,我们买了饮料、零食、冰棒,这是为晚上看碟准备的。回宿舍,要经过楼下房东的士多店,她突然站住,说,黄姐(我和她在吃着冰棒),我们拿着这些东西在房东太太的眼皮底下经过——
是,这太不好了,怎么办呢,她有士多店。可咱竟不在她店买,毕竟房东太太是一个很热情的人,这确实是不太好,那——“我们绕着从后门回宿舍吧”,她说,只是多走几十米而已。
南方的初夏,周日,天气晴好,把被套、床单拆下拿去洗。得收起来了,把它们折好平整地放在满是樟脑味的木柜里。实在喜欢把阳光都藏在木柜的感觉。这些东西浸湿后,像魔鬼一样重。黄玲根本玩不转,就浸在桶里。我已换上竹垫和芦席了。竹垫铺床上,芦席铺地上。采访回来,要是热,我就打开后门,让风自己吹进来,我坐在席上折衣服,缝扣子,或者看一回《浮生六记》。黄玲敲门,她浸在桶里的被套有半天工夫了,一汪浑浊的水,棉的,有点褪色。她怎么也拽不动它们,要想汰干净那些洗衣粉,只怕要哭了。看她那两条可怜的胳膊肘,我很是心疼。于是两个人,一人拽一头,才把油水拧干净。
拿到外面的绳子上晾,她翻来覆去地找。我问她找什么,她说,被套上有两处鸡蛋大的经血斑,这次没用手搓,只怕没有洗干净啊,要是没有把那两块洗干净,就是白忙活了。我笑得蹲下来捂着肚子。她脸都红了。我想起她昨儿跟主编争论一篇稿子算不算新闻,也是这般红着脸,她年少得一根筋,较真,执着,认理不认人。黄玲她不知道,在东莞一个镇级的报纸,很多时候发稿子,并不是看它是否具备新闻性。看她那样,我隐隐地担心,她身上的角,依然锋利,我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自己的影子。黄玲,她将来也会像我这样,对生活,对命运妥协吗?会像我一样成为一个沉默而无趣的人吗?就像我们俩刚刚看的那个碟《海上钢琴师》,我就像主角1900那样,对未来无法预知的生活感到畏惧。黄玲跟我热烈地讨论,是的,我们看了很多碟,讨论过很多东西,未知的东西对她来说太有诱惑力了,她喜欢失控,喜欢无法把握那种状态。这是危险的,同时我还是相信她,会收拾好自己的残局,重新刷新另一种生活。昨晚听她咳嗽了,她每咳一下,我的心就抽紧一下,我想,要是她亲生的娘听见了,一定会很心疼的。我想着她有时就赖在我床上不肯走,她就那样喜欢粘着我。分明是一个孩子啊!
黄玲终于为了一个新闻的发稿问题跟主编大吵了一架,吵完,她愤然提出辞职。我在外面采访赶回,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不再说什么。走的那天,她哭了。我像一个母亲那样说了很多唠叨的话,我很难受,因为我很担心,她那样的性格,她行事的方式一定会再次受挫的。如果我在她身边,如果我能一直在她身边,如果……
江西男孩
那间房空了一个月没租出去,隔壁间的小越噘着嘴埋怨房租摊高了,她催我叫房东打广告,赶紧把那间空的租出去。房东在小区附近贴了很多牛皮癣,但没有效果。我只好在网上发了个信息。很快,有一个男孩打电话来说想看房子。他看了后很满意——他结实地看了我和小越几眼,我和小越还算中看吧。我感觉到,他的满意,应该包含了这个成分。
房子租出去了,小越很高兴。说是要迎接新来的邻居,大家一起吃个饭。楼下的毛家饭馆。三个人,淡淡的交情,吃饭,介绍着自己的籍贯,从哪里来,从事什么职业……啊,这样的光景,在我六年的流浪生涯中,出现过太多次了。更多的时候,我们来不及温暖对方,就匆匆离去,石沉大海。漂泊的人,聚散讲的是一个随缘。
他是一家大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的助手,二十七岁,江西人,黑黑的,样子挺时尚,发胶把头发弄得像刺猬似的竖在头上,小山眉很浓,微微的肿眼泡,未开口说话,嘴角先就有了笑意,挺友好的,但同时也看出这个人藏着狡黠的一面。江西人似乎很饿,他先是快速吃完了一碗饭,然后又盛了一大碗,把那盘腌萝卜角炒腊肉吃个精光,最后还喝尽了土鸡炖板栗的罐汤。“他把汤料吃得连渣子都没剩……”小越趁他上洗手间,对我挤了个鬼脸。看一个胃口极好的人吃饭真是一种享受,什么叫大快朵颐,什么叫饕餮,那真叫一个痛快,这样的痛快,还是让人窥见了某种兽性的东西,我隐隐地感觉到了。单是他抢着买的,还说了一大堆以后在生活上要我们多关照这类的客套话。
谁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呢?楼顶长长的晾衣竿上同时晾着七条内裤和七双棉袜。江西男孩每周洗一次内裤和臭袜子,他先是把它们混在一起扔进桶里用洗衣粉漫一夜,然后用手一搅,再用清水溧两次就捏起来晾。总是阳光很好的中午,我们几个在楼顶碰头,风吹着晾着的衣服,一摆一摆的,仿佛在说话。男孩对我们的胸罩十分感兴趣,他凑过脸来看,啊,你们全都穿海绵的,你们全都做假……
一个成年男子的生活是丰富的。江西男孩在周末总会带几个朋友来宿舍玩。男的女的都有,开着音乐,大声喧哗,我有些反感,但还是没说什么。小越回来得晚,她回来时,他们也慢慢平息了。有一回,他敲我的门,问我打不打麻将,说是差一个人,让我陪一下。我正想拒绝,想说很累了。但他却抢着说,他的朋友很想打,还是陪一下吧,拜托了。
是他的两个同事,一男一女。女的我认出来了,她常来这里过夜,应该是江西男孩的女朋友中的一个,我记得还有另一个女孩子也来这里过夜。她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我,又看了看江西男孩,半开玩笑地,却又不乏酸酸地说,你可真有艳福啊,跟两个美女住一起。江西男孩向我介绍他的同事,业务部经理。我这才转过脸来看清那一个男子,他生得俊朗,却有一股傲慢的表情,理着很短的板寸,目光犀利,右手拇指和食指掐着烟蒂,手肘支在桌上,他的鼻孔翕合着,有淡淡的烟冒出,眼睛有些放肆地看着我。我向他点头问好,他礼貌地回应。低头下去打牌,我依然能感到他灼人的目光。我赢得一塌糊涂,十二点半,我提出不打了,要回房睡觉。江西男孩突然跟了进来,他问,我能否考虑今晚陪陪他的业务经理,我正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一字一句地、狠狠地跟他说,我不愿意。关了门,反锁上,我不害怕什么,可是因为厌恶,我使劲地把门推紧,仿佛这样能使自己跟他们隔得更远些似的。我想起那个男人,打牌的时候,在意无意地把烟吹到我脸上,他邪邪的眼角余光……我还看见那个女孩子脱了鞋,把脚板伸到他大腿上,脚趾还弯曲着在那上面拱来拱去……
江西男孩跟我们一起也有好几个月了吧,他眼里,小越是一个有着隐秘生活的女孩子,她的生活想必是丰富的,符合这个城市青年男女的健康标准。每天回来得很晚,有时是满身酒气地回来,尽管她从不带男人回来,但她的生活是让人产生联想的。这一个呢,几乎是一个死寂的人。她从不在晚上外出,也从不唱歌,一回来就关上房门,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好像没男人来找过她吧,是的,没有男人来找过她,她是内向的,怯弱的,穿着打扮土里土气的。唉,她的生活太贫乏了。她真可怜。
他也是出于同情和怜悯,这样一个可怜的、没有男人垂青的女人居然拒绝了这件事,他想不出是出于什么理由。他怎么也不可能了解,这个可怜的女人有着一个多么强大的内心和强悍的意志。她无视于当下城市男女生活的所谓“健康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