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祯娇
朱光潜先生曾经谈到“一个人不懂诗”“文学趣味就低下”,叹惜“现在一般青年对于文学的趣味还是很低的”。几十年过去了,这个趣味到了现在,也没见得高起来。按说,在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到了初中毕业,诗词阅读已有了一定量的积累,对大大小小的表达方式也有了基本的了解;引导得法,鉴赏的门槛是可以跨过去的——登堂入室。那自然还得看各人的用心。先请大家看一个都比较熟悉的例子:
访隐者不遇(贾岛)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的这首诗,常被用来做鉴赏启蒙。传统的鉴赏程序是由贾岛的“推敲”导入,看寓问于答的构思特点,看平淡中见深沉的抒情特色,看色彩鲜明的环境描写,最后看作者的钦慕与怅惘之情。四个环节本身没有什么大的不对,但照这样讲下来,孩子们一开始多半是一头雾水,到末了才有点“哦,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其实,多数孩子都有对松、云、山的感性认识,对诗人写到松、云、山时的一般寓意,也多少有一些印象。“松柏本孤直,不为桃李颜”——见松的风骨;“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知云的高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是“小隐隐于野”的标志性选择。由这一点,即使诗题中没有“隐者”的字眼,也能推知作者要访的是一位世外高人。大老远跑到深山老林里来,自然是因为对隐者的仰慕;白跑一趟,当然有败兴而归的遗憾。在这个基础上再来看贾岛感情的三起三落,以及用寓三问于三答的手法来表现,简笔繁情;足见精妙,孩子理解起来就顺得多。
这是相对浅显的示例,鉴赏的材料和考查并不都这么简单。别说景有千奇百怪千姿百态,景物本身的特征,就有形声色味动静虚实;诗人感受景物,有视听嗅触——单是视觉,还有远、近、俯、仰、正、侧的角度。情更是因人因时因景而异。障眼法的使用也有七十二般变化。但只要理顺了情景关系,不管情的瓜怎么变色。也不管它隐藏在哪片叶子后面,只要有景这根藤子在,顺着摸上去,总能把瓜摸到手。
首先,鉴赏中景和情的涵盖要简明。
天生万物莫非景。大自然的物事是当然的景,人事也是景。人是风景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按茅盾的说法,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活动,才是真的风景。王维《山居秋暝》中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也是景。白居易《忆江南》更是一个好的证明: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好,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好,其次是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诗人取景:胜火江花、如蓝江水、月中桂子、枕上潮头,固是江南胜景;竹叶吴酒、芙蓉吴娃,尤具江南特色。尽管词中有“最忆”“其次”的排行,这三阕的顺序却恰是匠心所在。江花江水随处可见,只是江南的红一点绿一些,已让诗人长忆不止。钱塘江潮,江北必无,别处未必有,怎能不生重游的念头?竹叶是江南茅台。美女是江南特产,何况一杯竹叶穿心过、两片荷花上颊来?诗人非回来不可!一般的看法,以为三阕由自然而人事,在诗人却如欣赏音乐的“丝不如竹,竹不如肉”,醇酒佳人才是心头肉,才渐近自然。景的涵盖与层次清楚了,白居易对江南的赞美和依恋,由深到浓得化不开,也就不言而喻。“最忆”“其次”的故布迷魂,或许是碍于官声,当不得真。
词的三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曼殊《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凤栖梧》),“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除西风碧树以外,都是描绘人的情状,也都是王国维说的景语——当然也是情语。可见人事不但是风景,还是风景中的高地。
喜怒哀乐是情,志向志趣也是情。“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而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序》)可见在古人那里,情与志并没有界限。“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蝉》),“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欧阳修《画眉》),前者高标逸韵,后者追求自由,都是情感的抒发。
其次,鉴赏中绘景和抒情的技巧要简化。
明确了景与情的涵盖,也就能明确:所谓的借事抒情、托物言志,与借景抒情实质是一个故事。而诗词中虽有直抒胸臆的情况,离开了景的地球放声歌唱却绝无仅有,借景抒情是一个必然,直接抒情也就微不足道。这样一来,我们看障眼法就轻松得多,把焦点对准绘景就行,没必要胡子眉毛一把抓。比如马戴的《落日怅望》:
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念我何滞留,辞家久未还。
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
要说技巧,这一首确实多。有“片”与“烧”的炼字——语带夸张,有云鸟归飞疾与诗人滞留久的对比,有微阳秋山年华老去的比喻,有尾联的心理描写,以及建立在这个层面上的借景抒情,还有颌联的直接抒情。但这首诗在晚唐还算鹤立鸡群的,绘景正是鹤神,其余无非鹤毛。夕阳秋山喻年老,是人人皆知的常识,谈不上奇,可是残阳铺上本已草黄叶红的秋山,这种血色黄昏就叫人不敢深味;这种老未免老去太多,火烧火燎,叫人无法承受。这是生理的老,也是心理的老,更是光阴的老,以致诗人不敢照水,怕容貌的巨变使自己心惊肉跳。“恐惊平昔颜”,已足见离家的时间太久太久,看到孤云归鸟,自然恨不得乘风插翅,片刻之间飞回千里之外的家乡。借景抒情一目了然,而颔联若不是律诗非得凑足八句,明显多余——历代鉴赏家,多言颔联与其他三联“情景分写”,是最突出的艺术特色。对这首诗及其它诗的鉴赏,都是一个大的误导——把鉴赏导向了复杂。
从这首诗还可以看出,诗人情的基调与景的基调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是常态。因而,情景关系,我们只需要特别留意反衬——以乐景写哀情或以哀景写乐情。“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杜甫《绝句二首》之二)风景如画,美得炫目,非但引不起游赏的兴致,反勾出了漂泊的感伤。“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刘长卿《碧涧别墅喜皇甫侍御相访》)满目荒凉,诗题中却着一“喜”字。这倒不是诗人不愿意按常理出牌,仍是由特定的景和特定的情决定的。杜甫一饭未敢忘国忧,却无奈命运压人头。是个中国版的拉兹、古装版的虾球——到处流浪,归乡无望,美景当前,徒然显出自己的狼狈。如果杜甫看到的是山河破碎,小我就可能退居
二线。刘长卿仕途潦倒,好不容易才在偏僻幽寂的小山沟买栋房子,昔日同僚不一定嫌远,却一定狗眼看人低,只有同病相怜的人还会想起他。最难风雨故人来,在心境比风景还糟糕的时候,怎能不喜出望外?假定刘长卿春风得意马蹄疾,长安花都看不过来,几十个皇甫侍御前呼后拥。他也未必领情。
一首诗作,并非手法越丰富越好。在诗词的宴席中,景是埋单的老板,情是主要客人,技巧只是一群服务生,没有老板和客人围着服务生打转儿的道理。写景抒情,老是在技巧上下功夫,主次颠倒,作品难免堕入末流;鉴赏诗词,总在锤炼与修辞上生题目。纵有心得,也是盲人摸象——诗以养气,养大气,自是无从说起。高明的诗家,对技巧的使用,多抱不屑的态度。“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北朝民歌《敕勒歌》),“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根本就没有这修那辞的弯弯儿绕,状景摹物,自有千古壮观或是风神尽出。“袖薄哪禁寒,羞与郎言。早拼卖却婿池田。辛苦天寒萝屋低,又遇荒年。绣帖未成完,针线抛残。娇儿啼饭忒心酸。一盏瓦灯篱落外,废尽秋眠。”(瘦鸾《卖花声》)不加修饰,语语天然,虽没有杜甫胸怀天下寒士的立意,却比《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更能打动人心。身上衣单,茅屋低寒,薄地早已贱卖,偏又赶上荒年,娇儿尚且啼饭,爹娘岂能饱餐?这般凄凉,可是不抱怨,依然宝贝孩子,体贴丈夫:哄完娇儿,接着做针线活补贴家用,一盏瓦灯,直到夜色阑珊。这样的愁苦却温厚不迫,这样的纯良贤惠,直击人的心灵,铁石心肠怕也会软化吧!
鉴赏材料,正该选取这种至情至性而出的至文;鉴赏重心,正该放在写景及通过景所寄托的情感上。如此,阅读鉴赏的陶情冶性,方能落到实处。
第三,比较鉴赏,是在景与情的层面上展开。
鉴赏进入到较高层次,不只有欣赏,还有鉴别,而比较鉴别赏优得趣,重点是意象和意境,并以意象为核心——无象不成境。意境的比较,首先是意象的比较。而意象并不需要长篇大论,景物到了诗人的笔下就是意象,日月山水是,渔樵耕药也是。景能动人耳目,情能沁人心脾。自然而然就有意境。因而意境的比较,也可以说是景及由景构成的画面的比较。
拿黄叶这一意象作例子,我们就可以有形象性的认识。“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韦应物《淮上遇洛阳李主簿》),“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白居易《途中感秋》),“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三句在原作中都是颔联,都写景,属于“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陆机《文赋》)。谢榛《四溟诗话》评价说:“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乎言表。”韦应物“人将老”,证明人还未老:“树已秋”,秋到树叶是否已变黄,要费想象。白居易诗中树叶初黄,人欲白头,就鲜明得多——虽然景与情,尚止于悲凉。司空曙笔端叶黄头白,已然悲气袭人,“雨”“灯”的意象,使整个画面越加衰飒不堪:树叶枯黄,本就飘摇欲坠,苦雨浇来,再没有恋枝的可能;满头霜雪。早到风烛残年,昏灯照去,更显垂老。说不出的孤苦伶仃。黄叶飘乱灯下影,暮雨滴上白首心,这次第,怎一个凄字了得!
金圣叹改金昌绪的《春怨》诗。也很能说明问题。“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儿女情长,天各一方,只能梦中相会,赶走黄莺儿,不让啼破好梦,曲传春闺怨深,已是此中上品。“莫打黄莺儿,任它枝上啼。啼时惊妾梦,免得到辽西。”金圣叹仅改四个字,怨转深长:梦里一晌贪欢,醒来枕孤人单,倍觉凄惶,不如没有这种梦来勾相思,人还好受点。深与更深的区别,都出于四个字所描情状的不同。在这里,黄莺还是那一只,女主人公还是那一个,但女主人公对莺啼态度的变化,仍属于景的变化。
诗词的寄情因人而异,人会因时而异,归根结底都因景而异。能参透景的贫富及绘景的高下,比较阅读,赏优汰劣,也就不在话下。
王国维专注于情的脉象——景这根藤子,瓜呀花的,收获一大堆,自成大家。我们的指导,若也少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孩子们成个小家总该有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