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 夫
《大漠悲风》(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1月)的主人公,是汉代投降匈奴的李陵。李陵的故事很有冲突,作为小说的形象也算上佳;然而读毕掩卷,这本书“悲”在何处,着实让人诧异。
李陵出征匈奴的失败。并不是由于他的孤军奋战、求援无门。按照朝廷的部署,李陵的任务是保障李广利的军需粮草,但是,李陵坚持要独自带兵打仗,他对汉武帝说:“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愿得自当一队,到兰干山南以分单于兵,毋令专乡贰师军。”他的意思是我的手下不能归李广利统领。必须由我自己统领。
汉武帝对此当然十分不满:“将恶相属邪!吾发军多,毋骑予女。”意思是说,怎么都不喜欢当下属?这次朝廷出征的人比较多,我没有马给你。在煌煌的大漠上,没有马几乎等于坐着轮椅参加跑步,必输无疑。汉武帝的意思很明白:李陵你就不要单独领兵了。
在这种近乎威胁的暗示下,李陵仍然坚持要独自领兵。汉武帝只能同意。
史家把汉武帝的这个举动,称为“儿戏”。
事实上,李陵并没有独立作战的能力。李陵成年后,依靠祖父李广的荫庇,进入建章宫羽林军,担任一个小头目。他的实际职责类似清代八旗子弟承担的大内侍卫,这个岗位不需要什么能力,只需要绝对的忠诚就可以。自然,这是他进入军队的一个过渡,李陵虽然没有显现出军事才能,但是作为将门之后,李陵在军队中依然有着相当的号召力(这也是祖父李广的余荫),之后,汉武帝顺理成章地让他进入军队。
遗憾的是,李陵并没有实际战绩,他惟一的一次实战经验是参加了一次针对匈奴的纵深侦察,扮演的角色也不过是个斥候的头领。奇怪的是,这次侦察并没有发现敌人。后来,李陵被封为骑都尉,率领五千人在酒泉、张掖一带练习骑射。公元前99年,李广利领军进攻匈奴,李陵也带领“射士步兵”参与了这场战争,也就是弓兵步兵。将门之后瞧不起这位皇上舅子,大概也是李陵要求单独领兵的重要原因之一。
另外,李陵迫切希望建功立业,还来自于他家庭的影响。因为他的祖父李广早年曾经以四千兵与匈奴四万人对决,军前从容淡定,视匈奴悍兵为无物。由于射术精湛,在军中有“飞将军”的美誉。先烈在先,李陵不敢堕人于后。自然要把握这一“挽回李家名声”的绝好机会。
汉武帝对李陵的要求。并没有寄予过多期望,李陵进军匈奴时统率的五千弩手,在古代战争中主要承担的是狙击任务,只适合远距离狙击,而不是类似李陵将要面对的正面冲锋或者遭遇战,以弩手去迎战匈奴的骑兵集团冲锋,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就是李陵率五千弩手出征的幕后原因。
随之而来的是毫无悬念的失败——(《大漠悲风》全书250余页,李陵在第39页就投降了匈奴)。连匈奴人都知道,这位英雄后代投降,必将会在两个民族之间引起极大影响,从而在根本上动摇汉代将领们的意志,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不过,李陵对此似乎一无所知,在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选择了投降。
李陵书中投降时立下的“大丈夫志在报国,又何必固执一端”的宏伟誓言,大概连他自己都知道不可能实现。《汉书·匈奴传》认为:“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面兽心。”民族矛盾已经到了兵戎相见的程度,李陵不过一个汉朝降将,又没有统兵打仗的经验,惟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英烈之后的身份,这是他惟一的“一端”,可这个根本无法解决两个民族之间的根深蒂固的矛盾,起不到“统战作用”。
出身将门世家,李陵未必不知道汉代军纪的严酷。汉代军纪赏罚严明,奖惩制度更加完备,斩首多少、俘虏多少,应该给予什么样的奖励,都有具体的量化标准和明确规定。比如“乏军兴”(提供出征军用物资有短少)是当时最重的罪名之一,要处以“腰斩”:大敌当前。指挥官没有及时出击,为“逗留不进”罪:军队指挥官没有能够按照预定日期赶到战场为“失期”罪:损失将士超过一定比例的指挥官为“亡士多”罪:虚报战功“盗增虏获”超过一定比例……这些都是死罪。李广就是因为向导带错路而迷失方向,“失期”被逮捕,他不愿受军法官审讯的侮辱,情愿自杀。汉武帝的大舅子李广利第一次远征大宛时失利,汉武帝明令军队有敢进玉门关的,一律斩首,李广利只得驻扎在敦煌。
李陵没有按照军令驰援主帅李广利,也犯了“失期”罪;他急功冒进,致使将士几乎全部阵亡,又有“亡士多”罪,两罪并罚,李陵不投降也会被汉武帝处死。更为严重的是,独自带兵进攻匈奴,是李陵一再坚持、主动请缨的,朝廷更不会对他法外施恩。识时务者为俊杰,投降倒也是个好选择。
班固在《汉书》中记载了一个有趣的细节:“昏后,陵便衣独步出营,止左右:‘毋随我,丈夫一取单于耳!良久,陵还,太息曰:‘兵败,死矣!”
与单于聊了会儿天。李陵决定承认失败。一如二战日本人投降时要求保留天皇地位一样。李陵在投降这一事宜上与单于进行了友好磋商,并达成了共识。
五千陇西儿郎,成了李陵的投名状。
接下来,这本书开始全盘美化这位投降将军。汉朝政府诛杀李陵全家,在当时是非常正常的。汉代军纪规定,战场投降敌人,不仅本人要处死,家属也要连累。这是李陵在投降时就应该想到的,并不是因为汉武帝认为李陵帮助匈奴操练军队、制造兵器。即便朝廷不下手,李家的孤儿寡母也无力苟活、无颜苟活。因此,诛族并不是李陵投降的动因,而是他为自己寻找的取媚新主子的借口。
既然投降是早已成竹在胸的计划,迎娶拓跋公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作者也为这一美满姻缘进行了铺垫和注解,让作者感觉拓跋公主就像鞋底上的口香糖。名将之后实在甩不掉,只好将计就计了。
尤为让人不解的是,作者很快把苏武拖了进来。
李陵与苏武惟一的关系,是李陵受单于的委托,去劝苏武投降。劝降自然是失败的。苏武身在匈奴,可是为了美化这种失败,作者不惜笔墨,营造了一个拓跋驸马与大汉节臣把酒言欢的祥和气氛。作为已经为气节付出很多的苏武,断然不能接受李陵的友谊。今人的研究也证明,苏武与李陵之间的诗情画意,只不过是好事者的穿凿附会而已,可能作为当事者的苏武和李陵都不知道这件事。
征和三年,匈奴驸马李陵与汉朝将士陈兵浚稽山下。上次拓跋驸马在这里吃了败仗,这次换了新主子,重演新主子的故伎,得到新主子的赏识,但结果却是惨败而归。
汉昭帝即位后,曾经派人劝说李陵回来。这位汉朝降将、匈奴驸马以“吾已胡服矣”作答,意思是说我已经是匈奴人了,干嘛要回汉朝?
从“吾不死,非壮士也”,到“大丈夫志在报国,又何必固执一端”,再到“吾已胡服矣”,李陵的转变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这本书中值得我们的“悲”的,的确有很多。
第一个可悲的是汉武帝。他高估了李陵的才能和品德,使得五千将士无辜丢掉了性命,使得国家和朝廷蒙羞。
第二个可悲的是司马迁。他轻信了李陵的“有所图也”。冒死为他说情,结果被处以宫刑。终身不能再行人事;而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李陵。却和死命保他的好朋友开了个大玩笑。成了匈奴驸马,到异域行人事去了。
第三个可悲的是苏武。他已经因为几首伪托的对答诗被李陵拖累了两千年,这次他又被拖出来说事儿,继续与这位叛得不能再叛的真小人做好朋友,还得引为知己!
当然。如果从大民族的角度出发,匈奴与汉朝同属中华民族。这是我们新民族观的基础。但是放在两千多年前的汉代民族割据时期,涉及到的是我们对历史的态度,也涉及到该如何为苏武、岳飞、文天祥等人定位的问题。正如秦观所言“夫豪杰之士不患无才,患不能养其气而已”(《李陵论》,《淮海集》卷二十),敌我交战,首先是气节,是慨然赴死的壮士心胸,还远远不到民族的层次。
对于本书背后想要表现的东西,王阳明先生早在400多年前就做出了回答:
司马迁挟私以成史,班固讥其不忠,亦允矣。李陵之降也,罪较著而不可掩。如谓有孤军支虏而无援,则以步卒五千出塞,陵自炫其勇。而非武帝命之不获辞也。陵之族也,则嫁其祸于绪;迨其后李广利征匈奴,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转战九日。亦将委罪于绪乎?如日陵受单于之制,不得不追奔转战者,匈奴岂伊无可信之人?令陵有两袒之心,单于亦何能信陵而委以重兵,使深入而与汉将相持乎!迁之为陵文过若不及,而抑称道李广于不绝,以奖其世业。迁之书,为背公死党之言,而恶足信哉?为将而降,降而为之效死以战,虽欲浣涤其污,而已缁之素,不可复白,大节丧,则余无可浣也。关羽之复归于昭烈,幸也;假令白马之战,不敌颜良而死,则终为反面事雠之匹夫,而又奚辞焉?李陵日:“思一得当以报汉,愧苏武而为之辞也。其背道也,固非迁之所得而文焉者也。”(《读通鉴论》卷三武帝三十)
大节丧,则余无可浣也。
责任编辑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