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勇
一
王三堂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嗯,天气很好,没有下雪。王三堂知道,花出去十块钱为的是收回来二十块,现在,花出去的钱也是能打了水漂的,连个响也听不见。王三堂走在这个城市宽阔敞亮的大街上想拦一辆出租车,手伸出去,却没有一辆车停下。十二月份的天气已冷极了,每个匆匆走过的行人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王三堂双手不由得把衣服领子竖起来,一只手插进衣兜里,不时隔着衣服碰碰上衣,硬硬的一沓钱贴着身体扎着他,王三堂心里踏实了许多,心里又犯嘀咕。今天中午设宴请梅总、张总、汪主任和不知是他们谁的朋友,或者说就是梅总、张总的客户。汪主任有言在先,今天把朋友们招待好了,王三堂的工程款才有眉目。
身边都是乡里乡亲出来跟着他王三堂打工的,不是邻居就是沾亲带故的小同乡。快到年底了,虽然不好说什么,可都有事没事在他那儿坐着。说娃娃上学,老人看病,都等着这工钱好回家。遇上家里有急事拿不上钱也没法子。只能先四处借点救急,没办法了回老家找王三堂家里要去,能拿出多少是多少。
年年王三堂总会这样让人堵在家里,有时想,干什么不好,偏偏干上这营生。可是又能做什么,从一个小工到现在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包工头,在这个城市趟出了一条路,总算是也有了些钱。王三堂在家里说话也就气儿有些粗,声儿也有些大,在村里见了人也有些爱搭不理。
腰直起来的王三堂每次回村里,总会有人去找,嘴里叫着叔叔大爷什么的,只为了能跟着王三堂出去挣些辛苦钱。村里人是最现实的,谁能给他们带来好处,让他们把小日子过得更好些,给他们生活的希望,就从不会吝啬自己的笑脸。于是王三堂从村里再回到城市,总会带三、两个人出来。每次回村里时,又会把一、两个人带回来,那是些干活不入他眼的人。
王三堂觉得自己在村里也算是个人物了,村里大多数人见了王三堂也紧走几步赶过来搭话,和这个以后可能会帮得上自己的人笑着问好。可在这个城市,他王三堂是像村里人一样赶着和人家搭话的。掏出香烟,挤出笑脸,求着别人给他点活,吃上口饭,就和村里人求着他王三堂一样。
王三堂提前来到饭店,事先点好了菜,摆好了烟,上好了酒。王三堂今天要把梅总和他的朋友们招待好,他的工程款也就好拿了,他也就能面对他的工人了,老婆素琴在家里也就不用再听难听话了,王三堂也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梅总、张总、汪主任他们来了,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倒上酒,王三堂说我就是那个王三堂,一阵笑声,一阵掌声。王三堂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一个人接一个人地敬着,王三堂慢慢地觉得头有些晕。晕就晕,梅总在笑着,笑着说这就是我们的三堂兄弟,豪爽,痛快。
王三堂听见了,笑了。汪主任小声和王三堂说只要你把这个总那个总喝好了,高兴了,我就给你工程款。吐口唾沫砸个坑,说到做到。
王三堂只觉得头是蒙的,脸上麻酥酥的发烫,嘴微张,舌头在口里直楞楞地伸着。王三堂的脸上像是在笑着,他也必须笑,把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端起酒杯,咳,不知是谁倒这么满,我王三堂还没醉,我还明白。他向四周左右举一举酒杯,点着头,眯着酸痛的眼睛看着梅总、张总还有汪主任。看着他们或站着,或倚着,或扶着地看着他王三堂。王三堂说一句,梅总们叫声好,拍着酒桌,喊服务员上酒,上好酒。加菜,加好菜。要让三堂兄弟吃好喝好,不能亏待三堂兄弟。王三堂端起酒杯。“吱”一声,喝完把杯底向下倒过来,证明我王三堂是个爽快人,痛快人。喝到口里,顺着喉咙滑下去,凉凉的酒直流到身体里。听谁说。天冷喝热酒是酒来暖人,喝冷酒是人来暖酒。是谁,对了,是老婆素琴。老婆,嘿嘿,这不是酒,这是钱,一千又一千,一万又一万的就快要给我了。这怎么会是酒,这是咯扎扎硬铮铮的钱啊!
王三堂和每一个人喝着,王三堂的头慢慢地有些眩晕,身体有些发飘,端着酒杯的手有些抖,眼睛有些睁不开。王三堂伸出手来,偷偷掐自己一把,还好,还有点疼儿,能接着喝。今天一定要陪好梅总他们,我的钱才能是我的钱,要不然那就是一张白纸上的几个数字儿。天冷了,酒也是冷的,喝到胃里不舒服,难受。叫服务员把酒热一热,这样才能多喝一些。
端起热热的酒,王三堂摇晃着站起身,大声喊:“看清了,看清楚了没有,这不是水,这是酒,是热热的酒,冒着热气儿,那也绝对是酒。”
有人拉他说热酒可醉人,热酒容易醉,能喝一瓶的热酒也就喝半斤。王三堂手一挥,脖儿一仰,酒就进了肚。王三堂不知自己喝了多少,他只觉得头脑渐渐地竟有些清醒,嘴里说话也利索了,身上也轻松了,走路也不是刚才似的发软。王三堂定了定神。嗯,自己的脚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双腿有力地站着。
怪了,王三堂嘀咕了一声,不管他。喝完酒,我的钱就能拿到手,这比什么都重要。站起身来,倒满酒,王三堂觉得头也不像方才晕了,只是木木的。眼睛没有了酸痛。心里明镜似的,脑门上的血管突突直跳。让他心里发慌。耳朵里嗵嗵地响着。一声大似一声。王三堂大声说笑着,手里酒杯一仰。一道热线烫开他的身子。一时间觉得胸前有些憋闷,张口呼进的空气仿佛不够用。只好再大口呼吸。心脏有力地顶着他的胸膛,一下。又是一下,像是要冲出去才会舒服一点。
王三堂手按住胸口,想要把剧烈跳动着的心平抚下去。紧接着只听见耳朵里无数的声音围绕着他,一刹那间猛地停下。四周静得可怕,一声长鸣钻进他的耳膜,震得他头发晕。王三堂眼前一黑,酒杯啪的一声落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栽,瘫软在地上……
二
一夜的小雪覆盖在整个村落,清晨的阳光虚虚照耀着,反射出一片金黄色的明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素琴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小雪砂砾般地铺在地面,走过去,粘粘地沾在鞋底。走几步就沾了一大坨,拖的脚下慢下来,停下来磕一磕,继续走。素琴心里麻乱得很,走一走,停一停,想想可以去谁家借点钱。
天还早,但素琴还是出来。昨天上午跟着王三堂打工的顺子回来,告诉她王三堂在医院里,让赶快去。问顺子什么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前几天就住院了,一个汪主任让顺子回来和家里说一声,总得来个人照顾吧。汪主任,是不是每年和王三堂一块回来就要打野味的汪主任,每次他们几个来都要住一段日子。汪主任还说让带些钱,王三堂在医院可是要用钱的。
从略显弯曲的小路转出去,向北,就是延伸向乡里的起伏高低的大路。坐上班车,一个多小时的行程就可以到县城。从县城坐火车去市里,王三堂正躺在那个城市的医院里,不知现在怎么样。素琴让顺子先回工地,王三堂不在,一切让顺子照应着点,工地上可不能乱。
素琴望着远方白朦朦的起起落落的大路。她想现在马上就去,她的脚步一动,薄薄的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素琴停下脚,站在当地,还不能去。她的心里一
酸,不能现在去,去了也没用。还好,有每年来打猎散心的汪主任他们这些人在,她的心里还安稳些。虽然想立刻赶到王三堂的身边,她要看一看她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病的重不重,她要去照顾他。可现在去了又怎样,没有钱去了也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王三堂躺在病床上,自己一点儿也帮不了他。
家里的钱都让王三堂拿去包工程了,王三堂说今年挣了钱要把家里拾掇拾掇。还说要重新盖房,为别人家盖了那么多房,自己家一定要盖几间气派的新房,要比村里所有人家都要好。
王三堂说过他不能停下来。他说人就是在不停地找食吃。为自己,也为家人,什么时候也不能停,不敢停。什么时候停下来就找不到吃食,就活得比不上别人好,老婆孩子也跟着受苦。他王三堂在外面找到吃食,老婆素琴就在家里把着。王三堂现在停下来不找了,现在躺在离家几百里远的地方,他躺在医院里,等着素琴给他吃食。
素琴要去开口向别人借钱,借钱去城里找她的男人王三堂。问谁借,公爹身子骨不太好,兄弟间有时间没过话了。村里有闲钱的不多,王三堂回家时也不许她和人家来往。王三堂平日里趾高气扬拿下眼皮瞧人,现在却要让她老婆素琴来承受。
素琴走到门前,停下脚,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喊了一声在家吗?推开门。走了进去。
素琴和主人家说:“你们也听说了。我们家三堂病了,病倒在城里了。我要去看他,可我没有钱。你们是好兄弟,是亲亲的弟弟。头顶头的亲戚。我知道你怪我们家王三堂,他是做的不对,在你最难的时候也没有帮你。我们家王三堂是心高了,你说的对,他是有钱了,你也说的对,你该说这话,你应该骂他……”
素琴跟在主人家身后接着说:“我说你别不高兴。你们是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是,没有他这样当哥哥的,你伤透了心,王三堂有钱就不认人,连你也不认。从来也没有把你当作是兄弟。这是他不对,王三堂他是变了。变得霸道了。孩子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吧,你是孩子的亲叔叔,这你也不管。你不要推我,我会走,我不会怪你,你说的是,要怪只能怪王三堂平日里做人……”
素琴软着脚从家里走出来,刚出门,笤帚就扫到了门外。她低着头走出几步,停下来缓一缓,还听得见小叔子两口子在吵。素琴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蹭着脚步一步步挪着往家走,好不容易回到家,扑倒在床上就大哭起来。她哭她的王三堂,哭王三堂躺在医院里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哭王三堂的亲兄弟也不管他的哥哥。
第二天,素琴走出家门,她在村里拐了几个弯儿,停下脚,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喊了一声在家吗?推开门,走了进去。
素琴和家主人说:“你们也听说了。我们家三堂病了,病倒在城里了。我要去看他,可我没有钱。我知道他欠着大家的钱,可那也是欠他钱的人不给钱,王三堂也没办法,你说能让他怎么办?顺子捎信回来,他躺在医院里,身边没有一个人,连个喂汤送水的人都没有。他是为了给大家伙要工钱才成这样的。我得赶快去,去晚了,他得受多大罪。我不哭,说起来我就伤心,我没办法,眼泪不听我的话。但是我没钱,家里的东西都让人拿光了,搬走了,一件值钱的物件也没有留下。求求你们,怎么说王三堂平日里对你们不错。你们也跟着他有几年,也挣了些钱。是,王三堂还欠你们工钱,你们也没钱。我和你们说,等王三堂病好了他还会带着你们去挣钱,信一句我的话。你们不信,王三堂说给你们钱都说了几个月,你们不信王三堂。我说的话你们信吧?我不要借很多,我只要借十块钱。只要借给我十块钱。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王三堂的亲兄弟也不借钱。我昨天晚上哭了一夜,我的嗓子都哭哑了,说了这么多我的嗓子很疼,但我的心里更疼。王三堂平日里做人你们看不上,都是钱烧的,都是钱闹的,我没有话说。我只借十块钱,帮我点忙。我不多借,我知道你们也没有多少,我们家王三堂还欠着你们工钱。我只要十块钱,去乡里要十块钱,从乡里坐车去县城要三十五块钱,县城坐火车去市里要七十块钱,一路上我要走二天。一家我只借十块钱,每户人家借十块钱就能见到王三堂……”
天已经黑下来,沉沉地压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寒冷的夜里很少有人在外面,不时有不知谁家养的狗在叫着。素琴手里攥着一百二十五块钱回到了家,她哭倒在地。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素琴哭着,张着小嘴敞着嗓门儿也哭起来。素琴抱着孩子说着,哭着,孩子在怀里哇哇地大声哭,睁着大大的眼睛,小手紧紧抓着她的母亲,看着这个他还不了解的世界。
王三堂平日里在村里比得上村长,可现在一切终于让他的素琴来承受了。村里人用最朴实的方法对王三堂平日里的言行给了一个残酷的评判。
素琴就这样一家一家走着,讨得十元,跪下来,把孩子放在地上。孩子不肯离开他的母亲,素琴硬硬地将孩子从身上拽下来,摁在地上坐下。自己跪下来,头触地,说声好人,我给你老磕个头,你就是我们家的恩人。他爹病了,我要去城里找他。我知道他平日里嘴上不积德,对不住大家伙儿,我们娘俩替他赔不是……
素琴一次又一次地跪在大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一声又一声地痛哭着。身上的裤子磨破了,地上的砾石硌着她的身体,鲜血渗出来,痛的全身都在颤抖。但她还是要跪,还是要说。她知道,每跪一次,她就会借到钱。每说一句,她的心就会安稳一些,就会离她的男人王三堂更近一些。她抱起孩子,向另一家走去,一路上村里人吃惊地看着她们母子,看着她们一家又一家跪过去……
素琴抱着孩子,她还要去走几家,她还要为王三堂去讨点钱换条命。孩子在怀里向外伸出手挣扎,叫着爷爷。素琴就看见公爹王生堂躬着身,两眼泛着光亮看着她们母子。
三
王生堂走在去小儿子家的路上,走两步,歇一步。王生堂听到大儿子王三堂病倒在城里。老人心里恐惶得很。想王三堂这么不听话,非要改名叫什么王生堂。村里人说儿子叫起爹的名不会有好事,等着吧,总有一天慌他王三堂嘣达不了的时候。这让他当爹的没脸出门。王生堂有什么好,叫了大半辈子王生堂,我发财了,还是升官了,现在就应了别人的话。老人心里后悔,当初怎么不骂他,怎么不打他,怎么就不说一句话。名字改了,好运气呢?挣的钱呢?村里乡亲们都说王三堂变了,变得别人不认识了,变得不知天高地厚。喝一口井的水也能长成两样人,别不信,王三堂就是最好的证明!
现在可好,没有人愿意理睬他。王三堂在村里前脚教训人,要笑人,王生堂后脚陪着笑脸说好话。王三堂给他爹王生堂买来好烟好酒,告诉老人说我给你买好的吃好的,我是让村里人看看,是不是我有钱不认人。我是让我兄弟看看,是不是我有钱不干人事儿。让我儿子看看,我是不是个好儿子,让他知道长大了就得心疼我这个老子。
王生堂说我不要,我只要你把对我的孝心分一半给旁人行不行,让我走出门能挺起腰。你就当是为你爹积点德,我死了也有人来吃顿饭,哭几声。
王三堂说我只有一个爹,那就是你,你要不是我爹你看看我是啥样。你让我和人说话客气点,你也不听听背后是怎么唠叨人的。我哪样做的不对了,跟我出去找食儿就得有个样子,有本事自己个儿也出去混哪。让我对他们和对你一样,爹,你要知道,我,王三堂,只有一个爹,那就是你。别人想有这儿子,他们家祖坟上没长出这好青草来!
王生堂说不过王三堂,王生堂只有把好烟一根根一盒盒地送人。儿子有了钱气粗,老子就得在后面为他的人,用点心。老人知道,王三堂现在有钱。在村里吆三喝四,人这一辈子日子长得很。以后说不准会怎么样。乡亲们得罪了,遇上急事难事,谁还愿意帮你!他知道儿媳妇素琴这两天四处借钱,他知道小儿子把素琴推了出来,他也知道村里人都不乐意借钱,等着看王三堂的笑话。
王生堂啊王生堂,自己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混账儿子,有了钱谁也看不起,谁也瞧不上。蒙了眼看不见事儿,心都让钱吃了、有一天钱会吃了你!
王生堂想去看看儿子,可是他已经老了,他的手已不再有力,年轻时硬硬的胳膊已经发绵发软。不再能挑起生活的重担。老人抱抱孙子都有些累,孩子在老人怀里折腾几下,动动小身子他就有些喘,就要把孩子放下。唉,真是老了,再也抱不动孩子,也举不起孩子了。王生堂心里不是滋味,他迈不动步,他的脚不能再出去找食,不能再走几十里路去赶工。
王生堂稳住身子,老人的腿很疼,颤颤微微地站不住脚。老人的心里酸酸的,胸膛里仿佛要撕裂般慌慌的难受。老人的身子在挣扎着站起来,可不能够,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定定神吧。让我走出去,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要走出去,什么都可以拿走,我的儿子,不行!
王生堂心里乞求着,平平气,稳稳精神,身子略晃着挺起身,布满皱皮的手扶住门框。嘴里喘着粗气,一抬头,眼睛里射出逼人的光亮,像年轻时那样,迈出脚,慢慢地走了出去。他要去凭他这张还算值钱的老脸,去为他那不争气的儿子王三堂去挣命,好让他的孙子能有个老子,而让他这老子也能有个儿子。
王生堂走在村里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他仿佛又老了很多,他的背更驼了,他的腿更抖了。他的脚迈出去,一步又一步,却像是在原地不动似的。
王生堂走进了村长家,走进了乡亲们家。
王生堂对村里人说:“忙着哪,忙着点好,忙了就有饭吃。你们知道,素琴带着孩子也来过。我的儿子王生堂是怎么回事我最明白,你们也明白……”
王生堂老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抖动着嘴,不自主地流着口水,村里人搬个凳子让他坐下说。
王生堂对村里的乡亲们说:“素琴说她借不到钱,她男人自己把自己搞臭了。她说她能借多少就多少吧,她不能再等了,她要去看我儿子。她说她男人大伙有唠叨话,这是他男人的过错。他吃的是人饭,说的不是人话,这能怪着谁……”
王生堂年纪大了,他的气不够用,说几句喘一会儿,闭上眼,半天缓过些神。村里人给他倒杯水。老人喝一口,倒呛出几声咳嗽来。
王生堂对村里主人家说:“唉,她要走了,大伙有话说,就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吧。我岁数大了,能再活多长,说句话不容易!事到了不能躲,躲也躲不开……”
王生堂走了几家,他走不动了,老人的心里难受,嘴上说一句,心上痛一阵。他的儿子是他的克星,老了老了是来要他的命来了。村里人扶着他歪在炕上,老人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王生堂对村长说:“老哥哥你该说句话,我的儿子王三堂也是你的大侄子,你别说不认他。他是不听你的话,儿子大了,我管不了了,他想怎么蹦跶随他去。现在他蹦不了了,他躺在医院里。老哥哥我都这把年纪,还要为不争气的儿子挣命。这都怪我,当初怎么就让他任着性子来。”
“老哥哥你说我听,他挣了钱,让他把村里小学换换玻璃修一下,也算为生他养他的村里做点事。大伙都出钱,他说什么,他说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老哥哥,你替我打他几下吧。他还说什么,换可以,修也行,但要村里掏钱买料,他只出工匠,丢人啊。”
“老哥哥你说我听,他小子现在有点钱大伙高看一眼,那是看在钱的份上。钱能买得来一时的阔气,买不来一世的敬重。老哥哥呀,丢人啊,他把王家的脸都丢尽了,他挣钱迷了眼。话说到这儿。论理我没脸开这个口,可我不开口我的儿子就没了。他还有个儿子,你还有个孙子,过年过节我还领他们给你磕个头……”
王生堂青紫的嘴唇哆嗦着,一遍又一遍和村里的人说着。老人的衣襟上袖口上到处是眼泪和鼻涕,最后老人不再擦拭。老人擦不过来,冬天的寒冷冻得他的鼻头红红的,冻得他的袖子青亮亮地泛着光,硬硬地噌着他松弛的皮肤。
孙子,我可怜的孩子,是了,我要去看看他,他受苦了。王生堂走在村里的小路上。他要去抱抱他的孙子,他看到他的儿媳素琴抱着孩子走到他的面前,两眼泪花
王生堂把他的棺材本拿了出来,老人要送送儿媳。儿媳素琴要走了,要去找她的男人王三堂。她的钱不多,她不能再等,她怕真的再也看不到王三堂。
那些骂王三堂的人来了,那些从素琴家里一件件搬走东西的人来了,乡亲们来了。走到素琴和孩子面前,围在娘俩身边。女人们劝着素琴,抱起了孩子,顿时哭声一片,嚷声一片。村长也来了,拿着一沓钱放在素琴的手里。
村长对素琴说:“不管他王三堂咋的个做人,也不管他叫王生堂还是王三堂,他平日里咋的个对这些一个井水里吃喝的乡亲们。他总还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我们就要帮帮他。你放心,孩子村里照顾,你去吧,去把王三堂好好地带回来。人在,家就在,什么也好说。人总得往后过日子,过好过赖是一回事,活着比什么都强。当老人的看着你们,心里就踏实,这日子就有了奔头不是。”
素琴眼睛红红地说:“你们不恨他了,不怪他了。”
村长看看围成一圈的人们,转过脸对素琴说:“有人不待见他,他忘记了做人的根本。可话说回来,孩子有错了,有打的,有骂的,没有往外撵的……”孩子停止了哭泣,压抑着哭声,小嘴一张一合,在素琴的怀里看着村里人说:“你们恨我爹……”
村里的人都愣住,谁也想不到一个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村长走近,笑了笑,轻声对孩子说:“怎么会,你是你爹的孩子,你爹是村里的孩子!大伙,怎么会恨你爹……”
四
素琴上路了,她要去见她的男人王三堂。
一路上素琴一直在走,走到乡上。走到县里,走到汽车站,走到火车站。素琴一路上不敢合眼,在她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有八千元钱。素琴留下坐车的钱,村里人拿给她的和家里的钱都让她带上了,这可是王三堂的救命钱。
素琴两天来吃了七个馒头,三个咸菜疙瘩,喝了不知多少水。她吃不下,她要自己吃下去,吃下去才会有力气走。她喝不进去水,口里咽下去,又吐出来。她要喝下去,她要咽下去,一直顶到嗓子眼,一张嘴好像就要从口里流出水来。只有这样她才不会
睡觉,她就会醒着,摸着怀里的八千元才会踏实。
第二天夜里素琴困极了,她把自己反锁在火车上的厕所里,直到列车员把厕所门打开轰她出去。她站在车厢里。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窗,好让自己清醒一些。眼睛看着外面黑漆漆的不时闪过灯光的窗外,想着她的男人王三堂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到市里。
素琴终于来到了市里,她问清了路,赶到了医院。她问见到的每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她问到了住院部,跑上了楼。护士把她领到一个走廊里的病床边,素琴看到了她的男人王三堂。
王三堂躺在医院走廊里的病床上,走廊里有些冷,过往的人都仿佛看不到这里还有一个不知能不能活下来的人。素琴扑过去,她看见一个瘦小的身躯陷在床褥里。王三堂的鼻子上身上插着不知是做什么的大的小的粗的细的各种的管子。王三堂的眼睛紧闭,呼吸若有若无,脸上摸上去像是蒙上了一层东西,松松的呈现出黑青色。王三堂的手如垂暮的老人一样搭拉下来挂在身上,手上胳膊上起了一层白白的皮屑。
素琴紧紧抓住王三堂的手,抚摸着,摇晃着,探起身。手指放在王三堂的鼻子下面,看她的男人是不是死了,怎么不说话。我来了,素琴来了,你的女人来了。你看一眼,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素琴,我来了。
王三堂一动不动依旧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听着素琴的呼喊没有一点反应,眼皮也不抬一下。
嫂子,有人叫她,是顺子。顺子告诉素琴,王三堂送来时已经是昏迷不醒,抢救半天才算保住性命。当时张总他们先垫了钱,三堂哥身上的钱也交到医院。后来看没办法,才让我回去找嫂子来。现在欠着医院好多钱,医院没钱就没办法用药,又出不了院,才搬到这里。
钱,钱,我带来了,交给医院好救王三堂的命。素琴问清了去哪儿交费,小跑着冲过去……
五
素琴来到王三堂的身边,这已经是第七天。
素琴白天坐在王三堂身边,和王三堂轻声说着话,告诉王三堂他的儿子又长高了;和王三堂说家里过年准备着要买上半片猪肉,不,还是买上头整猪吧,到时天天给你做红烧肉。素琴说我不但要给你做红烧肉,还要给你做酱排骨吃。做个猪耳朵给你下酒,炖个猪蹄给你解馋。我和孩子,我和孩子看着你吃。这几天你咽不下一口饭,吃不到一片肉,你要多吃些。你说什么,你要一家人一起吃。对,咱们把孩子爷爷接来。爹把他的棺材本都给我了,我不要,他就哭,那么大岁数的人哭得让人伤心。咱们还要把孩子他叔叔家里的都接来。他虽说骂你,可也不能怪他,总归还是兄弟亲。我来时他媳妇把钱塞到我手里,他没来。多好的亲人,什么时候总是亲人。村长,村里的乡亲们都来了。孩子就交给他们,你放心。村长说了,你是村里的孩子,孩子有错,有打的,有骂的,没有往外撵的……
素琴一边说一边为王三堂一遍一遍地擦着身子。从水房打来热水,兑得不凉不热刚刚好。毛巾放进温水里,捞出来,拧干,放在床头。被子撩开一半,尽力把王三堂翻起侧过身,素琴坐在旁边,让王三堂的身体靠在她身上。拿起温热的毛巾,从头到脚仔细地擦拭着王三堂的身体,擦拭完这一边,又擦拭另一边。王三堂的身子是那么的沉,每一次擦拭王三堂的身子,素琴的脸上总是会冒出细密的汗珠儿。素琴想不通,她的王三堂是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现在怎么会那么重,那么累人。
是了,王三堂一定是在怪我,怪我没有能早些来,让他受那么些罪。素琴的心里紧的难受。我也想早些来,每时每刻陪在你的身边,看着你,握着你的手,和你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告诉我你哪里疼,告诉我你怨着我,责怪我没有在最需要的时候和你在一起。
现在你不说一句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哪怕你骂我,打我,也和我说上一句话。你躺在那里一声不吭,你不想理我,我认了。但我们的孩子呢?孩子也想你,孩子在问他的父亲什么时候回家。这个你也不问,你真是个狠心的人。你是个大骗子,你不要我们娘俩了。你不要这个家了。你是个大骗子,王三堂,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会哄人的人。你把我哄到了家,你哄我和你过日子,你哄我和你生孩子。你说过你要给我村子里最好的日子,住最好的房子。你要给我长脸,你要让我出门时要挺着肚子。你说过人长着耳朵是为了听到说话,长着嘴是为了能说话。现在你不说话,你长着耳朵干什么?长着嘴就为了吃饭。现在你连饭也不吃,你这是和我赌气不是?那些糊糊就那么好吃?你还吃起来没够!那管子从鼻子里插进去就那么舒服?你就想这么插一辈子管子!我还等着你说话算话,我还等着你,你躺在床上就那么舒坦。你哑巴啦,你不吭声,你的心都让狗吃了……
素琴多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她心里的无助,心里的委屈,随着涌出的泪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素琴告诉自己不能哭,但看到王三堂躺在病床上没有一点动静,她的心里害怕。她怕王三堂扔下她和孩子,扔下他们共同的家,就这样走了。素琴神经质似地伸出手不时摸摸王三堂,摸一次,心里跳一次。素琴有些受不了,她想喊一嗓子,吐一口紧压在胸前的浊气,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呼不进一点新鲜的空气。素琴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哭得天都是灰色的。她的眼睛哭肿了,她的嗓子已经哭得说不出一句话,她的身上哭得没有了一丝力气。王三堂如果活不过来,就让我也去吧,没有王三堂这贴身贴心的亲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后来素琴想明白了,现在她不能哭,她的身上不能没有力气,她还要留着身上的气力去为王三堂奔命。她是王三堂最亲的亲人,现在她就是王三堂惟一的依靠。
素琴天天对着王三堂说话,天天为王三堂擦洗着身子。她为王三堂买来牛奶,买来水果,买来炖得烂烂的切的碎碎的酱肉,把馒头泡得软软的搅在一起。她把这些吸进针管里,顺着插在鼻子里的胃管打进去,忽然看着王三堂的眼皮动了一动。
终于,她一头扑倒在病床上,肩膀抽动着,一声压抑许久使人心碎的哭声从她瘦弱的身体冲了出来,轻轻的却是久久的在病房里回荡……
六
素琴来到王三堂身边已经是第十五天。
这几天来,顺子有时来医院看一看王三堂,送来了工人们凑的五百元钱,说一些工地上的事,让素琴嫂子放心,王三堂的工程款他会想办法要回来。顺子走后,素琴一个人照顾着王三堂,每天和医生询问王三堂的病。护士告诉她账上快没钱了,没钱王三堂的救命药就要停,让她赶快想办法。
素琴没有办法,王三堂身上的钱早已让汪主任他们交到了医院。王三堂只留下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本子,夹着几张欠条。欠条上的名宁是王廖苯七千五百元,汪诚四千元,梅德良二万三千元,梅德良三千八百元,张文远八千元,张文远一万二千元……
王三堂的欠条大大小小共有七万九千三百二十元,素琴没有来得及去找这些人要账。找王三堂要账的人就来了。
要账的人冷笑着对素琴说:“你不还钱,好。你等着。这是王三堂写的借条,你不还钱,我去法院告你去,你不想还也得还。
到时别说我不讲情面,事先和你说清,要不然,你就等着人来找你吧。”
素琴看着要账的人走出病房。身上立时没有了力气。浑身软软地坐下来,看着病床上的王三堂。他的脸上越发没有了血色。王三堂一定听到了,王三堂也一定看到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一句话,哪怕睁开眼看一眼他的素琴。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素琴万念俱灰。胸膛里一时缓不过气,千般委屈涌上心间,眼泪刷的就流出来,洒落在地……
七
欠条,王三堂的欠条。王三堂的工程款拿回来,债就还上了,救命药就输上了。素琴拿着欠条找到顺子,问明白梅总的单位,一个人来到梅总的办公室。
梅总抬头看了看素琴紧张的有些抖动的身子,不由笑了笑:“我看看,噢,你看,我这段时间工作忙,一时也顾不上。早就说去医院看看三堂兄弟。三堂兄弟还好吧?怎么家里就成了这个样子,真是,这是怎么话说的。这个,嗯,本来前几天和三堂兄弟说好,等他干完活再给他这笔钱。你不做这行不知道,我这里也比较紧啊……”
素琴都快要哭了。这钱一定要拿回来,可她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哑着嗓子说:“王三堂在医院里。他躺在病床上,他吃不下一口饭,没钱他就没命,他就要死。你得救救他,你是个有钱人,看看你身上穿的衣服,你在这么大的地方,你管着这么多人,你一定要救救他……”
梅总有些吃惊地看着素琴语无伦次地重复说着。素琴的身子紧挨在办公桌,双手扶在擦拭得能照出人影的桌面上,身体前倾,眼睛看着他不停地说。
梅总瞪圆了眼睛。马上又恢复平静,笑着说:“坐,你先坐。这样,我这儿要给钱得有财务经理签字,我打个电话马上让他来。”
梅总拿起电话,点头示意素琴:“财务经理在吗?让他来我办公室,我这儿有人来要钱哪。什么,不在,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后天?”
放下电话,看着素琴说:“你也听到了,财务经理不在,我有心帮你也没办法,你后天来吧。先回去,好好照顾三堂兄弟,他的身边可不能没有人啊。你放心,我答应的一定会做。要不然那还叫个人?你先回去,抽时间我去看看三堂兄弟,啊。”
素琴千恩万谢地谢过了梅总,走出了办公室。后天,过了明天,我就能拿到钱,王三堂就有救了。
素琴熬过了一天,看着医院走廊挂的时钟一个数字一个数字闪烁着又过了一天。素琴来到梅总办公的楼前。可这次她连办公楼也进不去。保安认出了她,你不能进去,上次你进去我们经理发脾气,臭骂了一顿不说,我们这个月的奖金也没了。
素琴说梅总说好今天要给我钱,你们行行好,我拿到钱,马上就出来。你们也是从乡下来的吧。你们也有家对吧……
我有家没家与你有什么关系,我让你进去,怕是我就没钱养家了。走,走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
素琴再怎么说也没用,她只有大声喊着梅总的名字,把欠条展开给每一个进出办公楼的人看,和每一个停住脚看一眼的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等着钱救命,他让我今天来,答应把钱给我。你们不知道,他亲口说的话怎么能不算数。”
保安围住她,推掇她把她架着胳膊往外拉。
素琴的手被保安扭住,反搭在背后,一用力,她的身子只好低下去。素琴歪着头侧过身抬起脚乱踢,她把身子沉下去,双腿钩住。不管是谁张口就咬,手松开,胳膊又被人牢牢抓死,狠狠地向上提。素琴很疼,她的肩膀快要脱臼,她只好滑稽地尽量踮起脚尖,把自己的身子往上提。她的脸上疼得有了汗珠,她的嘴里疼得不由得倒吸着凉气,她像戏台上的丫环一样迈着小碎步被保安架着扔在了冰冷的柏油路上。
素琴爬起身冲过去,又一次地被保安推出去。周围的人仿佛在看一台戏一般兴趣盎然地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变换着花样冲进来。保安一次又一次把素琴赶出去。
围观的人满面笑意看着这一切,起哄着说几个大男人还闹不过一个女人。保安苦笑着,他们看出来了,这个女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可让她达到了目的他们的饭碗可就没了。
素琴最后也没能进入办公楼找梅总要到工程款,她被警察带到派出所。警察告诉素琴她这是扰乱单位正常工作秩序,知道不知道,按说该拘你几天。看你这样就算了。回去先照顾好你男人。要账可不能这么要知道吗?你在那儿大吵大闹,影响也不好嘛。在这里你有没有亲人,熟人呢?打个电话,来交罚款,多少,二百。
顺子来了,领了素琴出来。素琴没有交治安罚款二百元,她说了多少话她记不清,她只知道警察给了她二百元让她走了。素琴一路上不说话,她想不通,她也不愿再想。
顺子一路上骂个不停,气哼哼地说着:“嫂子,你放心,不能让你白受了这场气。凡事有我。姓梅的这种事也做的出来,这不是耍笑人?算他妈什么东西。咱拼命给他干活,这龟孙子自站着掐钱。现在三堂哥不好了,他连个女人也欺负!早晚有这龟孙子好看!”
素琴心烦意乱,顺子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她只想回到医院,回到王三堂身边去,她心里委屈,却又没处诉。
素琴回到王三堂身边,她没有说一句话,她给病房里的每个暖壶都打满了水。去隔壁病房为看护的病人帮着翻身,喂水,吃药。忙完了这些,她坐在王三堂身边。仔细看着他。她不愿告诉王三堂今天遇到了什么,这样王三堂会为她担心。王三堂现在成啥样了,素琴怎么忍心再让他的男人为自己担心。
八
转天,素琴拿着欠条又出去,她找到了张总,张总二话没说在欠条上批了同意支付。素琴找到财务取钱,财务经理正在接电话,放下电话看看欠条说我这阵子也没钱,你等等吧。
素琴说我能等,王三堂等不得。
财务经理笑着脸说要这样那我也没办法,我没钱,再等等吧,我的钱回来,先给你。公司没钱哪,我看你可怜给你说句实话,你去找张总再好好说说……
素琴回到办公室对欠她钱的张总说:“我不是不懂事的人,别人对我们一点好。我们都记着,记在心里。可我心里难过,我们家三堂还躺在病床上。”
张总告诉素琴财务上没钱他也没办法,王三堂住院的钱还是他帮着垫付的,你知道吧,不是朋友谁还管你这事,你说对不对?你不要在这儿哭。王三堂请的这桌酒还花了我小二千,说是王三堂出钱,他喝倒,我倒替他出,我管的着吗?还不是看王三堂平日里还好。这样,王三堂的酒钱和住院费总共是八千,先从欠款里扣除,剩下的过几天你再来。
素琴说那还有一万二千块呢,我们平头老百姓比不得你,你是大经理。你好事做到底,再帮帮王三堂……
张总说我没钱,要不是我送他去医院,王三堂怕早就死了,你还能现在看到他?
素琴涨红着脸:“我知道,可我们家三堂不是病了吗?听人说他可是为着你喝的酒……”
张总站起身拍起了桌子:“你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总不能是我逼着他喝酒吧?你,你,你胡说什么,王三堂死了怨上我了?你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谁说的,你把他叫过
来,我问问他。不像话,好心帮了你吧,你还不识相倒打一耙,你还粘上我了是不是。明着告诉你说。王三堂喝酒管我屁事……”
素琴陪着小心说:“张总啊,咱们说话可是要凭良心啊,王三堂躺在医院里倒是他自己愿意。”
张总嗓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眉头一拧眼睛一瞪盯着素琴:“你说什么呢?我横躺竖直都是六尺高的汉子,平白就任你这么说话?告诉你说,我对王三堂够好了,他本来什么也没有,没我,哼,哪能有他王三堂。不说我的好,现在你倒来和我说这个,你走,你走,赶紧给我走……”
素琴张着嘴,说不出话。
回到医院,素琴对躺在病床上的王三堂说:“后天,我不信,可不信又能怎样,钱在人手里拿着,给不给你是人家说了算。有人和我说你要不上账有人专门替你要钱。可那要给人家提成,细算起来也要给人家一万多。我舍不得,我知道那些钱是你拿命换来的,我舍不得……”
素琴直觉得一口气就顶在胸口。“王三堂,你别怪我,你也怪不到我。我已经不要脸了,我撒泼我打滚,我撕破了脸皮和经理闹。他们说王三堂的老婆原来是个不要脸的泼妇,他们扯我的衣服,他们把我往外推,骂我没羞没臊。一个女人家怎么这样,他们要叫警察来,我不在乎,我也不怕。他们才真是不要脸,我要拿钱救你的命。让他们说去,笑去,骂去吧。骂够了,钱也要还给咱,这比什么都管用。你说过我要强,从来没让人指着鼻子挖苦过,你会不高兴。你说只要你在,就让我在众人面前站着荣光,增增脸面……”
王三堂似乎昨天还在笑眯眯地与她说着这些话,而她躺在他的怀里笑着听他说,笑着看她的王三堂挥舞着双手描绘明天。
再也看不见了么?素琴握着王三堂有些凉凉的双手,她仿佛看到王三堂在笑,看到王三堂在院子里和他们的孩子玩耍。孩子在欢笑,小身子缠在王三堂身上。看到王三堂在家里和她说着话。睁开眼,真真切切地看到王三堂却在面前躺着,静静地一声不吭。素琴不由得有些心慌,伸出手放在王三堂的鼻子上,微弱的呼吸热热地烘在她的手心。摸一摸王三堂的脸庞,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不,不能这样,她不能没有主意,这是她的男人,是孩子的爹,这个家需要王三堂。
她不愿放弃,也不能放弃。王三堂是她的男人。也许谁都可以没有王三堂。过一段时间,大家会渐渐地忘记王三堂,过着没有王三堂的日子。只有她,只有她王素琴。没有王三堂,她不知怎样活下去,她不敢想也不愿想,但她的男人不能离开她,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后天,就是后天,那些欠咱们钱的人就能把钱还给咱们。你就能继续治病,给你看好了,什么也就有了。我在村里还是会脸上有光彩,乡里乡亲都会竖着大拇指眼馋我嫁了一个好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三堂。你快点好吧,我……”
她有些说不下去,身上变得轻轻的,好似要飘起来,仿佛已经随着方才的话语用尽。往常一家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饭桌旁,摆着王三堂从城里带回家的芥菜,闻一下,吃一口,辣得睁不开眼,张不开口。眼泪流出来,但那是幸福的眼泪,欢笑的泪水,一家人欢欢喜喜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眯着眼笑着。现在……
素琴捂着自己的口鼻。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温热的手攥紧了王三堂有些冰凉的手,摸着王三堂削瘦的脸庞。她紧紧地握着王三堂的手。用力地搓着,像是要给他一点点的温暖,轻声唤他的名字。
王三堂一定听到了吧,王三堂眼皮微微抬起,素琴浑身一震,又仔细看了看。是的,王三堂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眯着眼看着她。王三堂略睁开眼又闭上,许久,一滴混浊的眼泪挤出来,流到眼角,饱满地停在那里。素琴抓着王三堂的手,王三堂的手在她的手心里抖动着,王三堂醒了,她的男人回来了。素琴站起身。冲出病房,大声喊:“护士,大夫,医生,他睁开眼睛了,他醒了,我的男人醒了……”
九
王三堂醒了,他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医生说王三堂还不能说话,王三堂现在只能吃流食,要一小口一小口喂他吃,看身体情况慢慢恢复。
顺子又来到医院,顺子打开报纸,里面包裹的是整整齐齐的钱。二万六千八百元整。嫂子,我把钱要到手了。嫂子,快给三堂哥把钱交了,你别管我怎么要回来的。这是姓梅的欠咱们的,他就应该还给你。
素琴再三追问,顺子只是说钱要回来就行。嫂子你什么也不要管,有事我担着。
有什么事你能担着,你不要吓我顺子,你家里有老有小。
素琴的担忧果然应验,顺子担不起。梅总带着警察来了。梅总铁青着脸说:
“我猜你小子就来这,敢抢钱,你是不想要脑袋了。”
顺子恶狠狠地看着梅总:“我怎么就相信了你,当时就该要了你的小命。”
顺子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王三堂说:“我没本事,我帮不了三堂哥,我对不起你。嫂子,你回家别和家里人说,爹娘问起来,就说我,说我去别的地方找食了……”
素琴拉着顺子和警察说:“这是他欠我的钱,我们要回来天经地义,凭啥抓他。”
凭啥,我告诉你,他欠你的钱,必须通过正当途径要你这份钱。你要不回来,要不回来也不能犯法。他没欠他的钱吧,他替你出头他也不对。他拿刀逼迫当事人拿钱,他这种行为涉嫌犯罪知道吗?
顺子被警察带走,素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梅总笑着把二万六千八百元装进手提包走出去,看都不看躺在病床上的王三堂
素琴心都凉了,她还要去要账,她心里想好,不还钱,不还钱我就和你们拼命。
汪主任早把钱准备好放在桌上。素琴说了声谢谢,正要伸手拿放在办公桌上的钱,又进来一个人说慢,素琴抬头一看,正是来医院找她要账的人。
要账的人笑着说:“你现在有钱了,王三堂欠我的钱就该还给我了吧。你先别张口,你知道人死债不烂这句话。我也要活对不对?你别怪汪主任,也别怪我……”
他拿出欠条在素琴脸上晃了晃,把放在桌上的钱拿走。
素琴愣住,眼看着能救王三堂的钱被人拿走,就像是看到她男人的命刚有了一口热乎气又没了,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
她终于忍不住,疯了似地扑过去,嘴里喊,眼泪流,口里咬。她喊着好人,好人,你们是好人,你们不能说话不算话。她口里咬着,咬着阻拦她向希望奔过去的人。她跪下,给屋里的每一个人磕着头,拉着人的裤角,一声声一句句地乞求着。乞求每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每一个和王三堂曾经是朋友的人。哭喊着说好人好人。我们家的王三堂求你们,我给你们跪下,我给你们磕头,我叫你们一声好人。你不要拿走我们的钱,你拿走,我的男人就没命了,你们救救他……
素琴什么也没有,她有的只是用跪下自己的身躯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乞求和愤怨。她已跪得太多,她已跪得太久,她也许还要接着跪下去。她的头触地,腿弯曲,把爹娘给的身子俯下去,来换得哪怕一点点的触动。
素琴无情地被推了出去,门关上,她扑上去,没有人开门。她恨,她喊,她骂这些人丧尽天良,她头一栽,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素琴醒过来,她站起身,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城市陌生的大街上。冬季的寒风一阵阵吹来。她裹紧身上的衣服,可还是全身在颤抖。这里不是她的家,这个城市她只有王三堂一个亲人,她要回去看看她,只有看着王三堂,才能让她感觉到温暖。
素琴回到了医院,看到了她的男人王三堂,也见到了工地上的乡亲们。工地上的工人在病房外面等着素琴,把王三堂的工程款五万二千七百一十元交给了素琴。原来工人们也和顺子一样去要账。顺子被带走后包工队的人气不过找到梅总。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抓起来,你就别还钱。顺子来拿钱,他没把你咋样,你把他送进去。这次我来拿钱,我也不会把你咋样,你也把我关起来。下次他来,就别怪我们。
工人们去找欠工程款的每一个人,工程款终于要回来,素琴和王三堂也就能回家了。素琴忍不住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出。她大声嚎,要把所有的痛楚嚎出来,把压在她胸口上无形的悲苦冲洗得干干净净。
手里捧着这五万二千七百一十元,王三堂的救命药又能输上,乡亲们的债能还上,素琴回到家能面对孩子和老人,这几乎是王三堂用命换回来的。她恨这些钱,它差点让她的男人王三堂没了命,一家人亲不亲,疏不疏。让村里的乡亲们没有了往日的热情,让面前这些汉子们丢下男人的脸面去乞求,去打骂,去做傻事。
素琴要回家了,王三堂也要回去,素琴要和她的王三堂在年三十前回去,和家人在一起过个年。大夫告诉素琴,王三堂的情况就是这样,只能慢慢恢复,在家静养,好的话还是能说话的。
素琴看着王三堂的眼睛说,咱们回家,钱拿回来了,顺子他们的工钱也给了。咱们不欠谁的了,你听到就点点头笑一笑,让我也好明白。
王三堂脸上有了些笑容,王三堂眼睛眨了眨。素琴也笑着,仿佛已经看到村里熟悉的一切。素琴和王三堂办了出院手续,取了药,买了车票,回到了县里,回到了乡里,回到了村里。
王三堂看到了他的工人们来送他,给他送来了吃食。他看到他的素琴,他看到一家人都在一起,在香气扑鼻的饭菜前等着他。
爹,您老了。老人在笑着流泪,看着他的儿子王三堂。老人伸出哆哆嗦嗦的手,轻轻地拉着他的手,抚摸着王三堂的脸,一行老泪从王生堂的眼角流下。
不要哭,爹,我这不是回来了,是您的不孝的儿子回来了。王三堂想叫声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这是怎么了,他张了张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老人一定听到,老人在笑。他听到儿子的声音。
兄弟在看着他,多长时间没有这么看着兄弟?还是兄弟亲啊,虽然这么久以来有很多的事情发生。谁做的对。谁又做错?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想想真是让人觉得羞耻。怎么会那样对你?你是我的兄弟,是我的亲人,我是为了你好。可为什么不说出来告诉你?错的是我。错的是我呀!兄弟间还有什么不能说?晚了,晚了,不晚,不晚。现在还来得及,让我再听你叫我一声大哥,让我再叫你一声兄弟。哈哈,我听到,你在叫着我大哥……
好兄弟,你别哭,别哭啊,男人不能掉眼泪。你在说什么。你在后悔,不要后悔。现在,管他的,只要我们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我高兴啊,我真的高兴,多久没这样,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说说话。
儿子,我的儿子,你在哭,不要这样。我不想离开你们,我回来,我再也不会走。儿子,抓着我的手吧,你要好好长大,不要学我……
一家人围着王三堂,村里的乡亲们也来了。素琴把钱取出来放在一边,打开,上面写着名字的钱一沓沓包裹着放在那里。王三堂笑了,村里人笑了,一屋子人都笑着。王三堂眼泪也笑出来,他放心了,他就要看到这一幕。
素琴抱着王三堂坐在车里,素琴摸摸他的脸。王三堂的眼泪流出来,打湿了她的手掌。她知道他高兴,他们就要回家了。她指着车窗外和王三堂说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王三堂看到了那条熟悉的小路,看到了齐整的房屋。王三堂又回到房前屋后,他不用再害怕,不用再担心,他的面容安静,嘴角有着笑意。他知道,那里就是他温暖的家,素琴、父亲、儿子、兄弟、村里人,哈哈,我们又在一起了……
责任编辑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