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谢晋去世后,我开始重温他的电影,看到《芙蓉镇》,看到姜文扮演的秦书田在那种非常情况下装疯卖傻,突然想起30年前在新疆的于田农场生活时,那个深入到我们生活中的疯子:简艾丽。
简艾丽来自上海,她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而被送到农场劳动改造。刚来的时候,她沉默寡言,衣着整洁,但没多久,她就疯了,并迅速成了另一副模样,脸又脏又黑,有口水和眼泪留下的印记,头上扎满彩色的纸条和布条,在有花的季节,甚至扎上鲜花。她出现在每一个垃圾堆里,拿着一个木棍在垃圾堆中翻捡,被人丢弃的破布、烂鞋、报纸,全都被她拣出来,收藏在她的屋子里。她整日和垃圾为伴,困倦了,就睡在房檐下,树阴里。孩子们毫无疑问会向她丢石头,吐唾沫。我是不是也向她丢过石头呢?应该也丢过吧。
终于,她以疯狂的形象,进入了于田农场的日常语汇。如果一个人穿着不够整洁,或者头发凌乱,别人就会嘲笑他:“简直跟简艾丽一样。”如果一个人提着一个棍子,别人也会嘲笑:“跟简艾丽一样。”一个人,说话不着三两,人们也说:“跟简艾丽一样。”这些话语,在田间,在地头,在屋子里被人们熟练地使用,每次都会惹得大家发笑。然后,孩子们也学会了“跟简艾丽一样。”在黄昏,有风的天气里,晚上临睡前,“跟简艾丽一样”像所有进入了日常生活的语句一样,在空气中慢慢变弱、消失。
她就这样疯了10年,一直到1978年年底,一直到她在遍及农场的广播里听到十~届三中全会的消息。第二天,她不疯了,她梳洗干净、穿戴整齐,到农场唯一的邮电所去,要求发一个电报,发到上海,发给她的家人。她表情严肃地写下了她的电报内容,只有三个字:“快快快”。没多久,她就被家人接走了,农场的人这才恍然大悟,简艾丽的疯,原来是装的。
对她的装疯,农场的人都有疑问。农场周围几百里全是沙漠,根本不怕犯人逃出去,所以,犯人在农场范围内是自由的,他们散居各处,看守水闸、果园、菜地,如果和管教干部相处得好,甚至可以和他们全家人一桌吃饭。何况,于田号称“塞上江南”,到处都是河流、森林、芦苇荡,以及麦田、果园、葡萄园,夏天,苜蓿地里尽是白色的、紫色的花,秋天,葡萄晶莹剔透。但简艾丽还是决定要疯掉。苜蓿地里白色紫色的花,也不能阻止她的决定,她决定要疯掉。
像《芙蓉镇》里的秦书田,在同样的非常境遇下,决定“像牲口一样活下去”,从此以疯疯癫癫的样貌出现,脸上始终带着傻乎乎的笑,扫地也带着舞步,汇报情况也是一路小跑,顺利地成了众人口中的“秦癫子”,以另一个形象替代了真正的自己,以疯癫掩护了内心的沉潜。简艾丽大概和他一样,尽管她身处的环境,比起秦书田来还要略胜一筹,但形式上的自由,也还不是自由,他们要以一种属于自己的方式,去获得真正的自由,去护住自己的内心以及全部的尊严。即便,这种方式本身,是貌似没有尊严的,但他们始终有自己的底牌,他们掌握着秘钥:眼前这一切,是假的,是他们营造的幻境。他们以主动进入幻境的方式,去嘲笑另一个幻境,以疯狂为壳,让自己成了一个坚韧的坚果。
30年过去,所有临时疯掉的、当真疯掉的人们,大概都清醒了吧。有时候,需要评判一个时代的好坏时,还真得去精神病院里看一看。
摘自《燕赵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