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琪
万籁俱寂,城市睡了,周遭没一点声息,连漂浮在空气里的微粒也凝固了。于是东想西想。
白天听人说,许多现代人的病,和尚尼姑都不生的。有说那是因为吃素者食物结构偏碱性的缘故,也有说和尚尼姑清心寡欲,不落凡尘,所以不沾俗人病。印象中见过的那些寺庙里的和尚,大多脸色黄白,并不健康像。倒是最近几年有时会在静安寺附近见到几个年轻和尚,步履矫健,黄色袈裟飘飘的,面料质地精良。常常手里拿着手机,正和什么人通着话,除了衣装的迥异,神态和其他人们区别不大。他们都很健康吗?
记忆中最灿烂的和尚的名字,是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由李叔同填词的一首《送别》,如诗如吟的歌,如梦苍茫的画,传唱了近一个世纪,依然动人心魄,魅力不减。“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有评论说这是李叔同送别朋友、感悟人生、看破红尘的集中表达。一个三十来岁正值青壮年时期的满腹诗书的文化人,何以就要“看破”?过了几年,他还真就剃度为僧,出家修行,云游四方,从此成就完全不同的下半辈子人生。
弘一法师多才多艺,诗文、词曲、话剧、绘画、书法、篆刻无所不能,还做过广告和出版。且不说他是否干一样爱一样专一样,如果没有超常的智慧天赋,没有对生活和艺术的炽热的爱,没有不虚掷光阴把人生过得像样些的追求,实在是很难做成这些的。
可是他为什么就出家了呢?在那样成就卓著、人生精彩的时光?那一刻,他是不是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再令人着迷了呢?他一转身的背影,留下了什么?李叔同的后半辈子人生,是弘一法师,是以一个很不一般的和尚的身份一步步走过的。
据说做了和尚的李叔同常专注于书法,所以弘一法师的书法成就尤著。大约在2000年酷热的夏天,上海博物馆展出弘一法师的书法作品,开幕式那天,我去了。入口处有两幅巨大的照片,一幅是留着山羊胡的面容清癯的弘一法师,另一幅是著名的教育家也是弘一法师的挚友夏沔尊先生。弘一法师这些珍贵的书法作品,当年送给了夏沔尊先生,后来就保管在夏沔尊先生的大孙子、原上海工商银行副行长夏弘宁先生家中。夏先生知道这些书法条幅珍贵,老怕损坏或被虫蛀了,每年要费心拿出来晾晒,这次则把它们全部捐给了上海博物馆。上海博物馆把这些半个多世纪前的墨迹精心处理好,隆重地推出展览,吸引了很多海内外亲朋至交,还有当今社会的弘一法师的“粉丝”们。
夏弘宁伯伯和王洁阿姨夫妇,解放前和我的父母曾在开明书店同过事,那时他们二三十岁。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上世纪80年代我调动工作到市妇联报到时,王洁阿姨在市妇联宣传部当副部长,我们也算是世交了。他们夫妇的本职都不是出版,但他们退休后一直很认真努力地想把夏沔尊先生的遗产整理好,包括精神的物质的,传播出去,留存下来。他们非常清楚也非常明白这一切的价值所在。他们为此所做的,时有耳闻,我是十分敬佩的。好像有两年没见了,他们都还好吗?那一次,弘一法师的书法作品,王洁阿姨说,博物馆真有办法,让他们一搞,一幅幅都像新做起来的一样。
那一天,我和两位前辈在两幅巨大的肖像前拍了照。当时,父亲因摔坏了腿卧病在床,夏弘宁伯伯说,把照片带回去给爸爸看看。照片背景上,夏沔尊老的面容慈祥敦厚,弘一法师则清癯瘦削,我探究着大师的眼神,觉得那是智慧而淡定,又是洞察一切的。看那些书法条幅,一撇一捺之间,似乎蘸着很多内容,含着很多意思,也似乎写字就是写字,好看不好看都归于平淡,谨严,明净,平易,安详,安全地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现在在这里和我们大家对话。
人生健康与否,有时很难一言以蔽之,人有精神,有向往,只是活着是不够的。这样想来想去的,一个李叔同,把夜的虚空填得满满。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作者的心绪有点凄惶,但他描摹的,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啊!“芳草”而“碧”,是春天还是秋天呢?要么是春天的新绿,或者,就是将要枯萎的夏天最后的残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