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一段时光(散文)

2009-05-21 07:41
神剑 2009年2期
关键词:狸猫亲历者光荣

张 倩

记忆中有无数英雄的影子,饱含在一段可凭可悼的时光里。然而英雄又似乎多停留在字面和影像中,鲜明,伟岸,还有着我所触及不到的血肉。爸爸口中的英雄陈爷爷, 却是曾经那个8 0 几岁了还依然骑着大二八的车子,车轮子悠然地碾过一条弯曲的轨迹,一路走来不用铃铛只是口里和善地喊着“借光,借光⋯⋯”的老头儿;是那个路上碰到爸爸就会询问工作状况,还会时不时地开导和指点一二的老同志⋯⋯决意看望陈爷爷,就是应着这想象之外,关于英雄的一点好奇。

陈爷爷住的院子极其朴质,初进院子,只看见那棵安静的石榴树,还有用改制了的狗链子拴在石榴树上的胖狸猫。它无辜而慵懒地望望人,然后很不屑地把头别了过去。

陈爷爷会见客人都是在这个晴天的院子里,高高的房子,支起了一个我想象中的江南的所谓“天井”,而我站在他窗口,三分敬畏地探看着他的屋里头,却只窥探到了灰暗。他不开灯,听说得了脑血栓以后,陈爷爷就爱在屋子里大床上一个人躺着。

陈爷爷的老伴儿搀他出来时,我终于把脑子里的“大老陈”和现实足有一米九高的陈爷爷画上了等号。陈爷爷一直微笑着注视着我,并不熟练地紧握着也是被改制了的一双拐杖,他缓慢地挪着步子,细长的腿和两根拐杖颤颤巍巍的合力支撑着厚重的上半身。他坐下来也一直对我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说陈爷爷,爸爸让我来看看您。他只笑着不住地点头。

陈奶奶说, 爷爷听不大清, 打仗的时候震聋了一只耳朵,另一只老了也背了。我兀自高喊着,爷爷,你现在身体好点儿了吗,可话还没喊完,嗓子就被一口气给卡住了。

眼前的老英雄1 5岁参军,华北地区的大小战役打了个遍,数次从死人堆里被扒了出来,据说传奇的经历不胜枚举。可当他疲惫地拄着手杖坐在我面前时,我若有所失地打量着他,我俨然看不见英雄的一点霸气,甚至连在他眼睛里寻得一丝英气的可能都没有。

他的瞳仁是土灰色的,略带一点琥珀色的外围,眼白也是浑浊的暗青色。一双眼睛模糊、浑浊、暗淡无光。我找不到他的焦点,甚至觉得那应该是被筷子猛烈搅和了的鸡蛋,而蛋清和蛋黄马上也就快被调匀了。我忽然发觉,和一个目光没有焦点的人面对面是一件极令人心寒的事。特别是,他还是你心中不朽的英雄。

英雄的脸上没有我意念中老态龙钟的结实的沟壑,因为那沟壑似乎也需要足够的脂肪充斥堆积,他只是有两团似曾被用力握皱了的丝绸随意堆放在眼框周围,大块的暗斑是丝绸的图案。

他穿着干净的白背心,右臂套着从穿旧了的秋衣上参差地裁减下来的半只袖子,我突然间想起了也是得脑血栓去世的姥爷,后来他的肌肉组织完全没了康复能力,像是糠了的水果,一按一个坑,以至于我以后一摸到自己圆润结实的肌肤就会想到姥爷,就会禁不住地大哭。

人都会老,也都会死吧,只是无从接受。

陈爷爷的声音含混不清,仿佛是在嘴里反复嚼过了才吐出来。我努力地注视着爷爷,我以为从我专注的目光里他也许会找到他丢了的焦点。可我能看到的只是他的微笑。

奶奶说,陈爷爷知道他说话费劲,别人听着也费劲,所以时常不说话。

可我却能感觉到他是在极耐心地跟我一字一顿,他说,孩子,要珍惜,读完了大学还要往上读,要一直往上多学知识,不要像爷爷,没出息,打完仗回来,领导对我好就帮我安排,他说,你去读书吧,我高兴地就去了,到了学堂,老师问我说,八加八等于几啊?我说二八一十六啊。老师让我把式子列出来,可我不会,没出息啊。

十分钟, 这一段极简短的话平铺在将近十分钟里。我时而用求助的眼神去向陈奶奶求解爷爷究竟在说什么。可当我完整地听完, 我想我已经体会到了陈爷爷的用意, 或者更多的是体会到了英雄眼中难言的窘迫与无助。不是来源于战争,又仿佛是源于战争。而这种窘迫与无奈仿佛又不是英雄的光荣与英勇所能弥补得了的缺失。我当时有点头皮发麻,因为仿佛清楚,这抑制不住的窘,似乎比战争血泪留给爷爷的阵痛更具疼痛的实感。我只是不住地用力点头, 告诉他我都懂了。

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都是些没有光荣的只言片语,只容得人自行拼贴。我仿佛就只是为了像爸爸一样来看望老前辈,我仿佛不是为了从英雄身上汲取多少英雄事迹,激励自己勉励后人。而事实上,陈爷爷再也不可能完整清晰地讲述给我们这一代最为真实而完整的历史了。他不会写字,也说不清楚,可他一点都不急,一直心急的都是我。

陈奶奶说,想忘的该忘的都忘了,他跟儿子女儿也很少讲过去的事,一代人有一代人该做的事,你们就该享福该建设了,不然他们拼命为了什么。

和陈爷爷之间的交流似乎有个巨大的屏障,是岁月留给他身体的残缺,致使我们的交流起源于彼此的心有余,而戛然而止在他的力不足;当然,也是他们那一辈对于我们的爱护,他想留给我们的只是些美好,而我们所想要探求的又仿佛只是疼痛。光荣的亲历者就要光荣地隐退,再传者是爸爸这一代建设者,而他们所能做的至多只是逼近原貌。战火硝烟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我们安然地在幸福中。

陈爷爷生于8 7 年前, 完整地亲历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整个成长过程。在院子里我还算计着,我说陈爷爷的生日比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还早。算着年份,讲着故事,陈奶奶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她或许不记得这些,但我想陈爷爷一定清楚,他一定深刻地记录着军史上的每一笔,他更知道今天的这一切是如何得来不易。路是怎么一步一步走来的,只有拓荒者自己最明白。他们从不絮叨艰辛,只留给后人以真实。

幼时也会偶尔听大人哼唱革命样板戏,例如《红灯记》。我也曾吊着眉毛,圆睁着眼睛,煞有介事地咿咿呀呀,以至于后来进合唱团也是用这么一段自己并未熟悉大意,甚至根本无法理解的唱词吊着嗓子挤进了团。我不明白铁梅为什么有那么多叔叔,又为什么奶奶也不是奶奶,爹也不是爹,只知道在那段自己触不到的时光里,一切都是乱的,那里有我难以想象的复杂,难以揣测的艰辛,更有我难以企及的坚忍。

革命, 战争, 光荣与梦想, 在自己年少的心灵里约略地勾画着一点稀疏的影子。那时候我意念里的战争除了英雄,就是敌人。自己的世界单纯到只有一清二白的是与非。而所谓动人心弦,慷慨激昂,除了画面感极强的无尽战火就是漫天硝烟。难以理解人性于这难以驾控的洪荒大背景下的无助与卑微,目所能及的只是英雄的简笔画,他们都目光如炬,嘴角挂着一丝刚强与坚毅,虽然他们或许死在了敌人的铡刀下,或者消逝在滚滚的战火中,可他们都视死如归,他们都死得其所。那一代代人的迫于生计与兴亡之感,对于我而言是遥远而渺茫的,或许我至今还愿意仅仅把它看作一个偶像化了的英雄时代,承载的是信念,是信仰,是光荣和梦想,而绝非关于生的无奈、无助与绝望。

于我, 时至2 0 岁, 无非也只是站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八十周年的四分之一点上,这么算来,我们还年轻,中国人民解放军也还年轻。可是,仅仅这没有亲历的6 0年,再让我们这一代立足于如今,遥望当年,或许不单只是隔岸观火,仿佛竟是隔着不知是几重天。就像我只能慨叹陈爷爷那数次从死人堆里拣回生命的艰险境遇,却永难还原真实,奏响逼近死亡的生命最强音。

父辈的父辈多是那6 0 年的亲历者, 正如陈爷爷,可是可以一遍一遍扒开伤口舔拭烂肉的勇士终究不多。或者,他们更多的只是凛然敞开胸膛,毫无怨言,让我们这些后辈饱享圣餐的英雄。我知道战争中有无数个陈爷爷,他经历的或许只是一个平凡,可这平凡又是最值得纪念的吧。

隐隐约约, 还记得姥姥口里的意韵淳厚的《东方红》,还有那一代人似乎也愿意模糊了的时代影像,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澎湃在那一代人内心的红色激情会不会也随着他们一生丰富的种种,渐渐隐退在浸满落日余晖的淡橘色的天边?

那曾是一个橙红色的时代,浸染着大块大块饱和了的色块,留给我们这一代的是极其强烈的浓墨重彩,心向往之。

可是,再往后头走,亲历者都这么隐退了,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最后的吼声也弥散了,只剩下了正值兴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还有一个繁盛的中国,而后来者会不会因为不曾失去或者不懂失去而忘记了珍惜?或许。也或许只是杞人忧天,而忧的又只是异想天开,幻想着永远保留那最为血气方刚,真实而英勇的一代。可那一代英雄终究还是要迈着自己的步子走远,正如他们当初那样迈着自己的步子走来。

胖狸猫偶尔也会高“喵”一声。陈奶奶说,陈爷爷就对这狸猫最好,全家属它养得最胖。奶奶抱怨,一双儿女资质平平,爷爷就是不愿意张个口嘱咐一下他的老战友,或者吩咐一下他的老部下。

我笑了,陈爷爷也笑着,或许因为他听不清。

胖狸猫微微地抬了个头,恬然地向四周瞥了一眼,而后拖着链子,高贵地扭着身子转到了石榴树后头。

那是一个暖暖的午后,我坐在天井下头,剪了一段时长80年的时光。

责任编辑/兰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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