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猪,算个什么特长

2009-05-21 07:41
神剑 2009年2期
关键词:猪圈指导员新兵

夏 兵

“养猪算不算特长呢?”新兵何崎拿着班长发给他的《坦克六连新兵基本情况统计表》,填到特长一栏时,转着那只“白雪”牌中性笔,发了好一会的呆。那会,他在琢磨,养猪算不算特长?如果算的话,究竟又该算个什么特长呢?

这倒不是他突然发了什么奇想,也绝不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其他所谓的“特长”,恰恰相反,从新兵开始,他就成为连队公认的篮球猛将,多次作为营连主力出征,真可谓风头出尽。另外,他的歌也唱得相当不错,在花城上农牧技校的时候,就经常和一大群同学去市区唱歌。

后来,临近春节,团里组织了一次新兵卡拉OK比赛,他还拿了个季军。再后来,他退伍的时候,在闹哄哄的茶话会上,独唱过一曲什么歌,反正谁唱,大家都会拼命鼓掌的。不过,关于这些故事,如果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打发,我们还将细细道来。我是想说,这两项特长,如果再加上谦虚谨慎,差不多已经是指导员眼里一个好兵的标本了。

总之, 入伍刚刚几天的新兵何崎真的为这个问题所困扰并深深困惑了。不过,他当时没有拿这个问题拷问班长,以后也没有。也难怪,他一直都习惯沉默寡言。他只是想,干什么都需要有些难度,这倒并不意外,有点像数学题,寻找答案总会碰到困难。但这些有价值的问题,只有自己寻找,才可能发现答案。

然而,这似乎并不影响班长对他所带的那几个兵的了解。毕竟,坦克连队的人太少了,每年也就补充十来个新兵,这两年干脆连新兵连也不组建了,各连带自己的兵。“掰着手指头我也数得过来了。”何崎的新兵班长总是一副成竹在胸,对什么也不屑一顾的样子。其实,他心细着呢。

事实上, “ 何崎毕业于花城最好的农牧学校”这则含金量奇高的情报,正是他提供给连队主官的。另外,后来连首长还了解到何奇的家庭情况,他家在花城郊区开办了规模颇大的养猪场,母猪百余头,每年光是小猪仔,就有几千头运出去。

何崎无疑是叫人羡慕的,对许多人来说,进步是困难的,想要有他的特长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的某些举动在旁人看来,是不折不扣的退步。

何崎是老兵退伍前提出申请要去养猪的。那时候,学技术的新兵呼呼啦啦从基地返回来了,连队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准备退伍的老兵,就有点袖手旁观的意思。老饲养员也在退伍之列,连队干部正为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他而烦恼。

何崎觉得他还是和连长熟悉些,就直接对连长说:“连长,让我去养猪吧。”连长当时斜着眼睛瞪了他一下,皱起眉头,似乎很快就把他的心思看透了,并且在考虑对策。连长只是很温和地回答:“我考虑考虑。”

何崎当然明白,连长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但连长的语气还是留给他一丝希望。等待的那几天,何崎真正感受到,要有所求,就会有烦恼。他曾经对新兵班长说过,我什么都不求,就是想当兵——我就想平平静静过一种兵的生活。看来,那些话说得太早了,他似乎正在明白班长摆出的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态所传达的含义。

当然, 机缘巧合, 这几句话也因此成为他“事迹”中一个很大的亮点。但他的话是否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好兵呢?只消细想想,这种表态也是经不起琢磨的,所谓的“平平静静”是个什么概念呢?往深了分析,肯定会牵连出许许多多深奥的理论或者概念,可何崎他们想的就简单多了,只不过是四百米障碍、五公里越野什么时候再加把劲,把全连最牛的老班长超了,或者是,哪天夜岗能够排到第一班或者最后一班,这样白天精神就足了,再就是车库的外岗,能和聊得来的同一年兵一块站,不过这种机会很少的。至于说,要是哪一次干活特别凶猛,晚点名被连长狠狠表扬了⋯⋯实在就是特别值得快活的事了。

但和任何一种实际的生活毫无二致,一个兵的生活,注定是平静表面下的不平静。

何崎没想到, 他这“ 小小第一年兵” 的申请,会引发连长、指导员那么激烈的争论。即便班长们也奇怪,入党、转士官的事也很少看到他们这么大的嗓门!不过,这与后来围绕着何崎发生的故事比起来,倒也不算什么,只是当时谁也没有能料到。

平日里很温和的指导员, 脾气原来是这样大:“这么好的特长,应该发挥呀!不是说好了,有特长的兵归我安排吗?”

连长的嗓门还是和训练场一样火爆,小小的会议室,就有些撑不住:“养猪算个什么特长?养猪是职业技能,不是特长!何崎是训练尖子,训练的事我说了算。”

虽说都是主官,可这“官名”还不一样呢。

养猪算个啥特长?连长想的是,素质这么好的兵,现在太少了,在班排好好干,转完士官,就争取入个党,也是我们这届班子为连队作的贡献。看看连队现在这些个兵,手榴弹三十米,投了一两年了还是及不了格!他走了,搞起训练,连个示范的都没有,连队的面子往哪里搁?

指导员总是认为连长的决策太幼稚,他的分析往往把连长打击得很彻底,也很有快意。那天,指导员酝酿了许久,降下调子,不急不躁,耐着性子解释,他家是什么条件,你还不清楚,一家子人眼巴巴盼着他回去打理猪场,他能留下?倒不如好好发挥发挥他的作用呢。手榴弹不及格的,你抓就是了,该训练就训练,我啥时候反对过?中午休息,就算了嘛!要不,晚上抄笔记,一个一个都写到梦里去了!

这就算一种妥协的姿态了。连长开始默不作声,他们心里都有笔账,明白连队的难处其实很多。你想啊,坦克连队,虽说也就那么三四十号人,钱却不少花,小到一盒钢钉、几截水管,大到修电脑,哪一样离得开钱?年底,连队刚装上热水器,解决了洗澡问题,可一个月少说也得两罐液化气,都要拿这几头猪出气!再说了,过了年,师团的“战斗杯”篮球赛逐渐展开——两位主官都是恨不得抱着球吃饭睡觉的,没套像样的球服,能甘心吗?

最后,连长余怒未息,很委屈又很硬地嚷了一句:“养猪不是特长!不是特长!”指导员抬着头,面无表情,并不看他,只是断断续续,点了几下头。

连长似乎并不满意,他望着指导员,仿佛指导员是他所期盼的救星。有另外一些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滚爬出来,含含混混:“你说说嘛,养猪算个什么特长?”这回才都真正沉默了。连他们的身体也沉默着,呆坐了一会才各自散去。

何崎接手养猪的活,天气正一日一日转凉,但人们是感受不出的,不过有人夜里站岗,会略略感叹,这天是有些凉了!白天倒没什么变化,仍是热——有日光照拂,有雨露滋润,这个世界的一切似乎都在蓬勃向上。

何崎住在炊事班。紧挨着连队宿舍的西侧,正是饭堂和炊事班,再往西则是副业地,接下来就是鱼塘。再往西望,地势缓缓向上,掩映在一片葳蕤之中的小石屋,便是各连队的猪圈。

人迹比较少至的去处,密密实实扎满了说不上具体名目的高草和矮树,时有附近村民过来砍运,亦不知将作何用,但似乎总也砍割不尽。猪圈就总在远远的这团绿色里隐隐现现,不细瞧,谁能知道究竟?

猪圈前面,立着一排芒果树,前些年,果实累累沉沉,压得树也低着。最近几年,许是不得法,竟看不到果子了。

南国多奇果。就说秋日里南南北北都红的橘

子,沉沉掂在手上,皮是纸一样薄的,化进嘴里,水灵灵的甜,还来不及叫一声“好”,偏又略略带出一点酸来,却不叫橘子,只名为柑。

这么多果子里面,何崎尤其喜好芒果。小的时候,何崎就听过一个故事,讲的是,泰国人喜爱一种叫“婆罗门米亚”的芒果,意思是“卖老婆的婆罗门”。传说是有个酷爱芒果的婆罗门,竟把老婆卖了买芒果吃,因此得名。老婆有什么错呢?故事虽然很不对路,但他也不能否认芒果的美味。

何崎喜欢芒果,这一点受父亲影响很深。他家的猪场周围,专门种植了很多芒果,并以猪粪肥之。老头总是说,芒果,色、香、味俱佳,益胃、解渴、利尿,生津止渴、消暑舒神,是真正的“果王”!

这些芒果树,叫他想起家,想起善良的、操劳不停的母亲,想起把他看成宝的三个姐姐,也会想起严厉而又倔强、爱认死理的父亲⋯⋯在心里,他把这巧合看成一个莫大的缘分,仿佛,从一开始,这个活就为他备好了。

这芒果,也是好吃不好侍弄。第一个便是叶子得勤打扫。那树一年青青,叶子大多就粘在树上冬眠,待了开春,吸了阳光、吸了雨露,才慢慢发胖。叶子长得多,飘洒的自然也就多。猪圈地方小,竟是一日三遍,一点懒也偷不得的。

第二个便是栽培之法很有讲究。大约本地秘法,是在施肥之外,冬春之际,以砍刀轻砍树皮。“树怕伤皮不怕空心”,这里头的道道就深了,据说,砍的部位不同,力道有别,都会影响结果。倘若胡砍一气,便害甚于益了。

刚挂上上等兵军衔的那个冬天,何崎兴头很足,向周围的果农请教了栽培的门道。

有一天,他正砍着树,指导员从旁边的树丛钻出来,大吃一惊的样子:“你要把树砍倒?”“不是。”何崎赶忙停了手,详细为指导员讲了其中的道理。

指导员点点头,放了心:“原来如此,我也知道你扫树叶又累又烦。可任他什么‘烦恼树,你顶多也只能砍几刀,还得养着。真要砍秃砍倒了,虽说不用扫树叶,可也别指望吃果子了——烦恼是没了,可希望不也绝了?”

何崎觉得好笑, 心想这领导理论水平就是高,一会工夫就上升了高度,他就有心反驳:“今年真要结出果子,现在咋能说清究竟是甜的,还是苦的?”

指导员面带微笑, 望着树上累累的刀疤:“那咱就耐心等着,看看你的‘烦恼之树能否结出‘希望之果。”

沉思了一会,指导员递给何崎一张报纸,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原来,前些日子,团里负责新闻的陈干事——全集团军乃至全军区都叫得响的笔杆子,了解何崎的基本情况后,大笔一挥,就以《不慕名利,甘作奉献——芒果树下的“养猪兵”》为题,挥洒了一篇好稿,登在军区报纸二版头条。

何崎看了看,脸就红了。整篇通讯,不但写了何崎如何服从组织安排,由训练尖子转而发挥“特长”(指导员语),成为一名合格的饲养员,更是详细描写了他毫无保留向战友传授饲养技术,帮助战友掌握一技之长的感人故事,甚至还罗列了许多细节,比如哪个阶段该喂些什么,而什么症状猪又生病了等等。

仅仅几天后,《花城日报》国防版就全文转载了这篇通讯。花城人民拥军热情向来很高,他们激动了。很多市民都为本市出了如此优秀的士兵而自豪,《士兵突击》不是有个憨厚老实的士兵叫“许三多”吗?我们的何崎比许三多还优秀!

那几日,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太阳缓缓恢复着热力。可这天早晨的太阳,叫谁看起来也要说,这简直是一轮迷茫的太阳。在这阴阴沉沉的早晨,失却了锐气,失却了鲜艳,也失却了热力,久久拘禁在半空中,被一层又一层市侩的无处不在的灰朦胧着。

何崎兴冲冲打电话向家里报喜,接电话的是大姐,刚生孩子的她,声音竟显得疲惫而苍老。她向何崎传达的是一个足以使他目瞪口呆的消息——感情一直很好的父母,居然闹着要离婚!

“为什么?”何崎真怀疑打错了电话。

还不是因为你!大姐的话里充满了无奈的怨恼,爸爸说了,在家养猪,那是你继承祖业,到部队还养猪,就是你没出息!你倒好,还把技术传给别人,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呀,还到处宣传⋯⋯

怪我怪我!何崎眼里扑棱着火星,泪水忽然要涌出来,如果父亲就在面前,他真恨不能找他拼命!他恨的是,就算我千错万错,和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用离婚折磨她,折磨你自己⋯⋯

好久好久,混杂的念头左一锤子右一榔头,敲打着何崎的头。他没法把这件事从心里赶出去,母亲欲隐忍而不能地啜泣着,眼泪就敲打在他心上。的确,他太了解那个可恨的倔强的老头了!

自己不在家,他一定迁怒于别人,认定了母亲是自己的同谋,暗中支持,甚至怂恿自己将技术教给战友。

想当初,幸好母亲支持,他才当成兵。虽说父亲的思路正是要磨砺他——猪场的活儿,就和整个世界一般,看不到尽头,清洗猪圈、添喂饲料⋯⋯都是他的必修课——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父亲在用可以预料的辛苦培养一个勤劳坚韧的儿子,对此,他从没有过什么埋怨。

这个性格坚强、身体黑壮的儿子,成熟的标志,就是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坚持要去部队实现自己的梦想。

连队干部很快摸清了情况。连长满是歉意,他对何崎说,收拾一下东西,赶快回去劝劝他们!何崎却摇摇头,说,不能回去,我不回去还好,真要回家,他们可就离定了。

现在,何崎常常会莫名地发呆,即便喂猪的时候,也不例外。他会突然被手里的活悬在那里;那一排芒果,真正被何崎称为“烦恼树”了。摇动的油绿得发亮的叶子,似乎正是家里的纷纷杂杂、是是非非,烦啊!

不少人说,何崎变得怪僻了,球也少打,歌也少唱。何崎感觉快要被什么东西压成照片了,他怎么想也想不通:我老老实实,就想过平平静静的日子,从没招谁惹谁的,干吗一切错还是因我而起?难道真的就因为养猪?那我真愿意这辈子从没见过猪。

夏天很快就到了。或许可以说,这里本无所谓春夏秋冬,每一天都是夏天的缩影。最近,何崎老睡不安。也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半夜里,他会迷迷糊糊直着腰板,坐起来,有谁上个厕所,他才会被惊醒,复又迷迷糊糊躺下。

芒果树到底没有结下果子。台风刀剑一般锋利,那小小的花就摧残在枝头,似乎也没有更多的人察觉。而真正让人惊奇的,是这一年的秋天,何崎又苦练出了一项令所有人张大了嘴巴便再也合不拢的绝技。从炊事班到猪圈,运猪食一般得从鱼塘边上绕个弯,秋天里,鱼塘水少了,露出一条前年抓鱼垒的横亘鱼塘的坝。这路原本是不怎样平坦的,只两个人的宽度而已。何崎不单在杂树丛砍出小路,还推着两轮的斗车,从塘坝上直插过去。路是省了,力气却不少花,许多人争抢着就像看NBA或者世界杯一样,聚精会神,捏住汗,全把一颗心拴在那斗车把手上,随何崎鼓起的硬邦邦的两臂肌肉,颠着抖着,磕磕绊绊晃进树林里去。

最近的活的确多! 何崎积极向连队干部反映,光靠连队的剩饭剩菜,猪是喂不好的。对这个建议——一年不到已经卖了三批猪——主官们都很重视,连队因此添购了不少麸皮等饲料。

连队农副业生产,尤其是养猪,形势很好。

猪圈里那头大肥猪,已近三百斤了,师团营各级首长已经表扬过多次,而年底检查会渐渐多起来,只好养着,留了过年杀来吃。

作为两年兵,何崎基本上是带着这个军衔在连队所能获得的全部荣誉走的。他退伍不久后的一个深夜,连队哨兵听到一阵嚎叫。第二天,新的饲养员气喘吁吁报告,最肥的那头猪竟然见不到踪影了!

这还了得!连队立即调查,查来查去却是没一丝线索。几班岗哨恍然大悟,先后传出几种说法。一个说法是,这头猪实在太肥,被过冬的饿狼叼走了——现在不是实行环境保护了吗?狼自然就多了。再一个说法,仍是基于这头猪太肥,他们说,这头猪吃不饱,跑到山上找吃的去了,早晚还要回来的,毕竟外面的吃食比里面少得多了。

但不管哪种说法,连队毕竟丢了大肥猪,受了大损失,连长指导员因此还在团交班会上做了检查,这让他们感到特别委屈。连长说:“谁不知道那是‘模范猪啊!老子总不能找个人守在猪圈里吧!”

静下来的时候,我们会发一下呆,叹息叹息大肥猪,寻思着沿海地带也有狼吗?

而这匹无性的因而也许是不幸的公猪,从此将成为传说中的独一无二的野猪,从容滥用它得之不易的自由,啸傲山林、狂奔野地吗?

我们的确依然身在连队,但我们并不知道答案。只不过,如果没有排到我们的岗,又不会拉紧急集合的夜晚,瓷实的梦里偶尔会响过一阵粗犷洪亮的嚎叫——粗躁,不像任何歌声。

责任编辑/刘登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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