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亦实
60多年前发生的“江山冤狱案”曾轰动一时。很长一段时期里,台湾国民党方面总是对当年从韶关专程赶到浙江省江山县为冤案平反,查办部下骨干姚则崇的军统局长戴笠称赞有加,认为他“严于律己”,“能严格管束部属,不护短,爱护民众”云云,还有文章称戴笠“堪称党国之俊杰”……
实际上,姚则崇悍然制造出“江山冤狱案”,正是出自于其后台靠山戴笠的秘密指使,其目的之一是借以打击素与戴笠不睦、知其底细又不怎么买账的国民党开明派著名报人、东南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辑胡健中。揭开半个多世纪前的“江山冤狱案”内幕,披露其真相,能让人们更深刻地了解以戴笠为首的军统特务们的狰狞面目……
(一)
1942年夏,正值抗战后期。日寇已攻占浙江金华,进据浙赣铁路中段的江山县城。可是时进时退,与中国军队时有交战,打打停停,呈胶着状态。江山便成了走私和鱼龙混杂的地带。有一个名叫柳莲芳的杭州小姐,随着几位商人,辗转跋涉,由已沦陷的杭州经江山准备到福建南平投靠她在南平城关开设三叶拍卖行的哥哥柳承先。柳莲芳一到江山,便莫名其妙地被二十五集团军总司令部所辖的军统调查室特工逮捕了。她连呼冤枉,但特工们如狼似虎、凶神恶煞,根本不理睬她的分辩,给她加上的罪名是“日军间谍”。几经牵连,被逮捕的多达100多人。胡健中主持的《东南日报》这时已从江山迁移到南平,该报留驻江山的会计科长竺升星和派往探视的工务科长张西林都先后被捕,连江山县长丁琮也牵涉在内而被软禁。
他们的罪名都是“日本间谍”。据军统特务们说,他们已通过安插在敌伪机构内的内线掌握了确凿证据:竺升星是驻杭州的日本宪兵队派遣的;张西林则隶属上海极思菲尔路76号汪伪特工总部,是李士群副手胡均鹤所派遣的。《东南日报》的二位高级干部既是间谍,胡健中身为东南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自不免有包庇或放纵之嫌。困惑与震惊之余,他本能地有所警觉:军统特工们似乎是针对他而来的,这可是胆大包天!
须知他胡健中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决非寻常之辈。他是杭州人,生于1901年,历任杭州民国日报社社长、国民党浙江省党部执行委员、省党部秘书、东南日报社社长兼总编等职。抗战以来,他连任重庆国民参政会三届参政员,有一定的社会影响。胡健中能言善写,文笔犀利,交际很广,蒋介石为示对这位同乡文人的器重,曾几次单独召见他,听取他对时局的看法。胡健中帮助过不少进步文化人士,抗日立场坚决,在国民党内算得上是有些见识的开明派人士……正因胡健中有些背景,他尚不为自家安全感到紧张,决定先搞清情况再行定夺。
至于在江山负责逮捕这一批所谓“日本间谍”的人,便是二十五集团军调查情报室主任姚则崇上校。他当时八面威风,志得意满,自以为是为党国建树了一件不世之功。姚则崇,湖南人,早年在长沙读过书。后来去北平求学,在北大当过旁听生。1933年加入国民党,又加入中统,专在北平大学生中搞特务活动,对中共党员、团员和有“反政府倾向”的学生跟踪盯梢,向中统北平特区提供情报。曾因工作卖力而受到过上司的奖励。1935年8月,姚则崇经在军特处(全称为国民政府军委会特务处,即军统局之前身)任科长的同乡张严佛拉拢,脱离了中统,投靠军特处,更加卖力地反共反人民,以阴险奸诈、心狠手毒而著称。七七事变后,抗日军兴,姚则崇奉调到军统湖南省临沣特训班任少校衔教官。他对抗日并无热情,倒是对反共特别来劲。上课时总是反复地向学员们强调,国共两党的合作只是政府的权宜之计,共产党才是委座心腹之患……戴笠来临沣特训班视察时,即对姚则崇讲的课很感兴趣,专门召见他,嘉勉有加,送他一枝进口手枪,还合影留念……1939年底,踌躇满志的姚则崇被调到二十五集团军司令部担任调查室主任,军衔已破格升为上校。
别看他官阶不高,就连司令官李觉(军阀头目何键的女婿)都有些畏怯他,担心他给重庆那边乱打小报告。至于那些师长、旅长们就更不消说了,对姚则崇是又厌恶又惧怕,避之惟恐不及,躲不过去也只是应付而已……
姚则崇的行动是按照他事先制定好的秘密计划进行的,最终的目标便是胡健中。这一批所谓“敌伪间谍”经过严刑逼供,有13人被判罪证确凿,一经报请上级核准,即将执行枪决。其中就有年青漂亮、风度翩翩的柳莲芳小姐。她骤然遭此飞来横祸,几乎吓昏了,她怎么竟成了日军的女间谍?她随身携带的一部袖珍本《圣经》竟成了与敌特接头用的信物。她受过酷刑,熬不过屈打成招,姚则崇还逼奸过她,且仍拟判处她以死刑。姚的凶残歹毒可谓令人发指!下一步,俨然胸有成竹的姚则崇就准备对付胡健中了。
(二)
就在“江山事件”发生之前,在浙闽两省民众中颇有影响的《东南日报》处境危艰,在日军飞机不断空袭轰炸下,一再迁移,由战火蔓延的金华经江山越过浙闽交界处的仙霞岭,再经浦城、建阳,才狼狈地到达南平。查点员工及眷属人数,伤亡十分惨重。当员工和眷属数百人到达中途一个山区小县水吉时,员工即已断炊。胡健中当时还兼任东南联合大学筹备委员会的副主任委员,他不得已抱病到建阳暨南大学向暨大校长兼东南联大筹委会主任委员何炳松借款接济。第二天胡健中借款归来,他的老仆钟子坤已经不能忍受一路簸迁的痛苦,投井自杀死了。在这之前不久,因为公路被日机炸坏,胡的座车遭阻滞不能行驶,被迫抛锚,司机钱惠民一家7口陆续死了6人。胡的主任秘书严芝芳的3个儿女,也全被炸死。而胡夫人因逃避日机轰炸,坠入婺江,差点淹死!
《东南日报》在千辛万苦中到了南平,在城郊义冢地上一个学校仓库内布置简陋印刷器材,勉强地再行出版,不料创痛正深,又发生了“江山事件”。胡健中心力交瘁,痛定思痛,不由陷入深思:以姚则崇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统上校特务,居然在大敌当前之际,敢于兴风作浪,胡乱地捕人,刑讯逼供,闹得江山一带人心惶惶,这本就是很不正常的,是很耐人寻味的。如果没有其后台戴笠的幕后指使,姚恐怕不敢如此肆无忌惮。胡健中不由得回忆起自己与戴笠的关系,他早就认识这位军统头子,虽说是浙江同乡,但没什么交往,点头之交而已。
他在杭州主持《民国日报》时,曾与戴笠的亲信、市警察局长赵龙文有过冲突,后经市长周象贤从中斡旋,始得相安无事。这事似与“江山事件”并无内在联系。胡健中忽然又想起半年前在他主持的《东南日报》上,曾刊登过进步女记者杨刚写的文章,隐指党国一执掌军政情报大权之铁腕人物,利用权势诱奸过某知名文人的美貌妻子,又曾霸占过沪上一位绝色女影星,在陪都重庆来个“金屋藏娇”以遂其淫欲,知情人皆敢怒而不敢言云云……想到这儿,胡健中若有所悟。姚则崇冲着他而来十之八九当与此文章的发表有关。极可能是戴笠读了此文章,迁怒于他,挟嫌报复,让他胡某人尝尝厉害!见过大世面的胡健中不由得也惊出一身冷汗,若果真如此,问题就不好办了,但愿这只是自己的主观臆测吧。眼下,他决不能把事情说破,只能就事论事。他知道一着不慎,自己身家性命恐怕都难保。
于是,胡健中在深思熟虑后首先给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打去电话。胡在南平,顾在江西铅山,电话接通后,顾祝同只问胡人在哪里,旁边有人否?还说他知道“江山事件”的真伪,但由于某种原因,他不好表示意见。胡健中苦笑。福建省主席刘建绪打电话给胡,说爱莫能助,十分抱歉。刘当过集团军总司令,是陆军中将,尚且如此畏怯军统,实在令胡健中感到悲哀。后勤总司令俞飞鹏当时正视察前线,由江山经南平稍作停留,顾祝同在南平八闽楼设宴为他接风,胡健中被邀作陪。席间,胡问俞总司令,你到过江山,此案究竟真伪如何?俞飞鹏说似乎不假,因为已查出电台和脚踏车,还有一本记有密密麻麻小字的《圣经》。胡健中说,这些东西都很平常,怎能断为间谍。俞飞鹏沉着脸说,那么你和戴雨农直接交涉吧……胡健中于是拍电报给重庆戴的好友陆京士和杜月笙,托他们转告戴笠,他的部下在闽浙滥用权力,横行不法。
可是电报都经姚则崇及其部下查扣,发不出去。胡健中手边本有直接和蒋介石通电的密码本,但考虑再三,他不想为此事惊动了蒋介石,除非到万不得已时。胡健中又打电话给驻在福建浦城的二十五集团军总司令李觉,探询究竟。胡请李觉指令姚则崇不要刑讯逼供。李觉客气地说,就他所知并没有用刑。他显然是帮助姚则崇说话。他还对胡说,你的两个部属都有“自白书”,承认是日军间谍,并在“自白书”中说他们做的事你都知道。李觉还请胡健中亲来浦城一行,看看竺升星和张西林两人的“自白书”。
胡健中对李觉的态度甚为失望,他坚信竺、张二部下是被屈打成招。他决心赴浦城一行,弄清情况,不料消息传出,姚则崇便放出风,说胡健中路上要小心,否则或将有不测之虑。这个时候,重庆中央监察院有一个视察团在南平,团长、监察院秘书长吴汉涛去东南日报社看望胡健中,对他说道:“此案若说是真的,那太冤枉了,但若说是假的,置戴雨农的面子于何地?”吴汉涛建议他说服姚则崇办几个人,放几个人,了结此案。胡健中简直怀疑吴汉涛是与戴笠一个鼻孔出气的。他正色对吴说:“谢谢你的好意,人非商品,如何好打折扣?日谍之案如属实,均须依法严办,决不姑息;如属冤枉,一个也不容受诬,我胡某人是不信邪的。”吴汉涛听了,一时无话可说,怏怏而去。
胡健中在南平日坐愁城,一筹莫展。有个名叫须少白的杭州同乡,这时在南平担任中国宪兵司令部的情报人员,以开一家眼镜商店掩护身份。他素对军统特务的专横不满,特去见过去就认识的胡健中,称他知道此案之内幕:一则是姚则崇愚昧无知而妄图立大功;一则是姚对胡不知何故误会很深,公开扬言要叫胡身败名裂,交出把持的《东南日报》云云。胡健中对须少白的真诚表示感谢,但仍不愿将此事说破。
以后,须少白只要有了这方面的情报,就不时向胡健中报告。胡健中恐怕万一他的两个部下真的有非法之行怎么办?于是他办报之余,访问竺、张两人的家属,调阅两人的资料,并遍访其他人犯如柳莲芳、柳承先等的家属(柳氏兄妹等正关在江山狱中,均将行枪决)。经数日之彻查,胡健中断定一切都出于捏造,这是一个大的冤案。而姚则崇一直在造舆论,说服闽浙各军政权要,并正在给他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他愤慨而又无奈。但他并不知道,事态的发展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三)
“江山冤狱案”已发生多时,一直未得到解决,怪的是13个涉案人犯并未被押赴刑场处决,仍关在江山狱中。一天胡健中正闷坐在南平中华路寓所,忽然有客来访,相见之下,原来是浙江省保安司令宣铁吾。宣告诉胡,他调任缉私署署长,接替戴雨农的兼职。经过南平,特来拜访故友。胡健中一听之下,大喜过望,在餐叙中,胡托宣在去重庆见到戴笠时,把一切真相告诉他,请他速谋解决之道,并说自己相信戴雨农正直无私,会秉公行事的。宣铁吾到了广东韶关,见到在这儿视察的戴笠,把所有姚则崇的横行不法都告诉了戴笠,戴显得很惊讶,连说“真没想到,这个姚则崇如此行事,还惊扰了我家乡的父老乡亲。我一定很快查明情况,给予处理”。其实,姚则崇正是在接到戴笠的密电后行动的。戴授意他要以通敌罪名抓《东南日报》两三个干部,以让胡健中难堪,不安于位,定好要通过刑讯,逼被捕者招认充当日谍系得到社长胡健中的同意,他本人秘密领取过日本方面的津贴……总之,得将胡健中搞臭。至于逮捕柳莲芳及其兄长,则是出于一种需要。江山县长丁琮曾私下非议过戴笠在家乡时种种劣迹,也令戴一直怀恨于心,也得让他吃点苦头……
戴笠着实很会演戏,他看“江山事件”已闹得沸沸扬扬,担心失控,对军统局和他的形象反而造成不良影响。同时,他还想利用这一事件在家乡捞取政治资本,他盘算着该收场了。戴召来局本部督察长连谋,面授机宜后,派连去南平,首先看望胡健中,向他了解有关情况。同时戴笠其他在东南的情报人员,对连谋也有报告,均认为姚则崇做得太过分了,等于在给军统抹黑。连谋回韶关后,如实地向戴笠作了汇报,还特别强调胡健中对戴并没有多少怨气,态度诚恳而友好,只希望能给江山冤狱平反,严办横行不法的姚则崇及其部下。戴笠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他佩服胡健中沉稳聪明……
胡健中在南平住在中华路南平警备司令部隔壁,警备司令陈裕新在连谋和胡见面约一周后,电告胡说有个朋友要见他,胡问何人,陈笑说几分钟内,他就会来看你。几分钟后,果有人敲门,胡出来接见,一看是戴笠,自是感到意外,同时判断事情必有转机。戴笠笑嘻嘻地说,我满脸灰尘,请你叫仆人预备温水,让我洗把脸。洗脸后,戴问胡有何吩咐,又自谦了几句。胡健中藏而不露地说:“你来了就好了,一切等你到了你的家乡江山便明白了,我只希望勿纵勿枉而已。”戴笠正色道:“请放心,我决不护短,党国利益至高无上,我戴某人向来是重原则的……”当晚,由胡健中作东设宴款待戴笠,陈裕新司令应邀作陪,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戴笠赶到江山,立即继连谋之后亲自审讯在押人犯,并听取家乡父老的意见,态度极为诚恳,还在父老乡亲面前连连自责。他审讯过各人犯,便释放了竺升星、张西林、丁琮、柳承先兄妹等12人;另一人犯因贩卖军火另案处理。同时他煞有介事地宣布将姚则崇押捕,表示要将他带往重庆局本部严办。姚则崇心中是有数的,这都是做给人们看的,他装得惟惟诺诺,他部下的情报员陈忠淦则因强奸人犯妻子被戴笠下令枪决了。陈的被枪决似乎判得过重。事实是这样的:姚则崇拘押的13名人犯中,有一个名叫翁昌青的运输商人,他拥有卡车10多辆,往来闽浙之间,他新婚不久,妻子刚生过小孩。翁妻生得很美,皮白肉嫩,朋友戏称之为“小花旦”。“小花旦”急于营救丈夫,抱了孩子由南平搭乘公共汽车到浦城,车中碰到情报员陈忠淦。“小花旦”救夫心切,也许因为双方年轻,不免动了互相爱慕之意,两入竟在中途福建建瓯车站下车,投宿旅社过了一夜,这样便送了陈忠淦一命!而姚则崇的好色贪淫是出了名的,他还奸淫过女犯柳连芳,论罪行更该杀掉,戴笠却佯作不知,他将姚匆匆带离江山,在浦城、南平等地为遮人耳目,还是给随他南行的姚则崇加了手铐,还命卫兵取下他的帽徽、领章、臂章等。待到达粤北韶关后,姚便恢复了人身自由。几天后戴笠即任命姚则崇为军统局驻桂林行营调查站副主任,官复原职,任务是监视行营主任李济深将军等有反蒋倾向的军政官员。当然,为掩盖丑恶的真相,姚则崇暂时另改了个名字……
江山冤狱平反后,闽浙两省人士都对胡健中、戴笠交口称赞。尤其对戴的“正直无私,毫不护短”称道不止。其实,大家都是不明真相,由此足见戴笠是何等阴险毒辣、奸诈!4年后,这个混世魔王死于神秘的飞机撞山坠毁事故,也算恶有恶报,死有余辜。胡健中在抗战胜利后当选国民党中央委员,仍办报。1949年去台湾,于上世纪90年代初辞世。至于制造江山冤狱大案的直接当事人姚则崇也是于1949年去了台湾,在毛人凤主持的国防部保密局任刑侦处科长,继续为非作歹。他于上世纪60年代初退役,在台中市中和乡家中赋闲,1984年病死。他的死在台湾几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