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感谢

孙玉祥

中国人是很容易感谢人的——尤其是感谢那些曾经狠狠整过自己的人：当这些狠狠整过自己的猛人对我们稍稍手下留情，我们就会对他感谢不尽。理由似乎是：我们被他整过，知道他有多厉害。现在。他居然手下留情，我们能不感谢流涕么?再不感谢，他还那样——甚至更厉害地——狠狠整我们!古语所谓“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鲁迅在《关于中国二三事》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不错，中国也有过讴歌了元和清的人们，但那是感谢火神之类，并非连心也全被征服了的证据。如果给与一个暗示。说是倘不讴歌，便将更加虐待，那么，即使加以或一程度的虐待，也还可以使人们来讴歌。四五年前，我曾经加盟于一个要求自由的团体，而那时的上海教育局长陈德征氏勃然大怒道，在三民主义的统治之下，还觉得不满么?那可连现在所给与着的一点自由也要收起了。而且。真的是收起了的。每当感到比先前更不自由的时候，我一面佩服着陈氏的精通王道的学识。一面有时也不免想。真该是讴歌三民主义的。然而，现在是已经太晚了。”在这样一个大有为政府统治下，我们能不常常心存感谢么?

当然，也有死硬角色不这么看——他们对猛人苛政一概反对：不管你加倍虐待，还是稍加放松。

台湾作家李敖当年因为在蒋介石统治下谈民主要自由，惨遭修理。坐了十多年牢。后来，蒋家父子也死了，党禁也解了报禁也解了。可是李敖还是揪着国民党不放。有人看不惯，劝他：“李先生呀，现在国民党党禁也解了报禁也解了，我们比过去民主自由多了，你怎么还揪住人家不放，骂个没完?你应该感谢才是呀!”李敖的回答是：“那些个民主自由本来就是我们的，国民党把我们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一占几十年。在我们的拼打牺牲下，把这些东西还给我们了，我们就该感谢他?他浪费了我们大好时光侵占了我们美丽青春!就好像一个王八蛋仗着蛮力。把我踩了几十年，现在，他把脚松开了——我难道能因为他不再踩我就对他感谢不尽么?他本来就不该踩我!”

开国上将，新中国海军创始人之一的张爱萍，“文革”中惨遭迫害：1967年被冠以“假党员”、“日本特务”、“为敌人提供情报”等等罪名关人牢房。在牢里“有一块床板，一个小凳。窗户都糊上，灯老是亮着。皮带鞋带都没收了。走路要提着裤子，睡觉脸要朝外，坐着要双手抱膝。门上有个小洞，外面蒙块黑布，便于向里观察。一天两碗饭。开饭时从门底的洞递进来。上厕所要提前报告，有时等不及了，屎尿都屙在裤子里。除了提审就是写交代材料。”(见张胜《从战争中走来》)五年后，林彪倒台，王震帮助了张爱萍的家人，将申诉信交给了周总理。周恩来批准张爱萍外出治病。又于1972年11月解除监护。据张爱萍次子张胜在书中介绍：在宣读了张爱萍被解除监护的通知后，有人提醒他是否应该表示个态度。张爱萍的回答是：“强盗把你抓进去再放出来，你还去感谢强盗吗?”快人快语。不愧为堂堂上将!

中国人常常因为自己权利失去太多，所以，当获得自己原本应该得到的权利时，都会感谢不尽——事实上，那不过就是“强盗把你抓进去再放出来”而已，有什么值得感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