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的苦笑

米　兰

老舍先生是一位幽默的作家。他的小说和剧本都不乏幽默的情节与幽默的语言，许多题材到了大多作家手里，可能创作出一部常规小说或一部正剧，而到了老舍手里，就可能会产生一部幽默意味十足的小说或喜剧。

如何将杂文写得既辛辣又幽默？我以为这是杂文作家必须修炼的一个课题。幽默中不乏激愤，幽默中不乏深刻，幽默中不乏哲理，幽默中不乏批判，这是创作优秀杂文的题中应有之义。面对考试这一社会问题，是论述还是阐释，是写人还是写事，是引经据典还是独自主张，作家显然发挥了自己的优势——幽默,幽默的描绘，幽默地嘲讽，幽默地鞭挞，幽默地苦笑。

杂文《考而不死是为神》是老舍先生于1934年创作的一篇有影响、有艺术生命力的杂文，即使七十多年后的今天再来阅读，仍有其深刻的现实意义。

《考而不死是为神》通篇描绘的是应考者的精神痛苦、心灵折磨、几近疯癫、几近痴迷的状态与心理。

作品开篇第一句便是反话正说，形象而夸张地对考试做出结论性的判断：考试“能把人支使得不像人了……把脑子严格地分成若干小块块。一块装历史，一块装化学，一块……”。

一个“不像人了”，一个“把脑子分成若干小块块”，犹似把读者带到一个幽暗的小屋，见屏幕上出现一个“不像人”的怪物，它的脑袋中出现一个又一个小格子，在那些小格子里分明装着历史教科书、化学教科书，还有许多看得清看不清的教科书……这些教科书分明是为了考试而准备。艺术构思的别具一格，让读者很快进入作者设计的一个新颖而奇特的场景；艺术构思的形象性，让读者马上看到一个具体而鲜活的动感世界。

接下来，作品进入具体行为的刻画与描述，“在午饭的前后你得把脑子放在两个抽屉里，中间连一点缝子也没有才行”、“全身的血脉都是Ｘ和Ｙ”、“赶考的期间你别自居为人，你是个会吐代数，吐历史的机器”。作品开头说“考试能把人支使得不像人”，现在对考试做了全程描绘，得出你是会吐代数、历史的“机器”，前后的描绘完全对应上了。人变机器了，怎么变的？“这是种蛇蜕皮的工作，旧皮蜕尽才能自由”，只有把功课都考完了，你才“可以现原形”，由人蜕了皮，变成“机器”，再由“机器”变回人，整个考试过程如此这般地折磨人，为的就是个“一百分呀”！

仅仅描绘以上情景，作品还不够厚度和力度，于是，后半部分专门“考作文”。“你的心已冷两三天”，忽然叫你拿出情绪作文章。如何适应这种精神、心理变化？因为作文章需要激情，需要精神振奋。即理科考毕考文科，要你迅速改变精神状态，难道这不是“蜕皮”工作吗？这一关能否过去，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过去了，“死不了”，死不了，就等于过了鬼门关，这岂不就成了神吗？

全文无一句逻辑推理，无一句疾言厉色的批判与鞭挞，无一字一词论定考试之残酷、扼杀人才等。然而，读罢此文，谁能免去不寒而栗？

考试是从古代科考延续下来的选拔人才的方式。大约世界各国皆有考试举措。然而，考试这一方式与途径，涵括许多科学与反科学因素。比如考试衍生出的应试教育，应试教育衍生出来的重点校、重点班、快班；特别是“一考定终身”，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社会弊端。

既然上下都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千百年来不变？这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否则，越拖延问题积累得越多，此已不在本文论及之内，不赘述。

读罢《考而不死是为神》，特别是反复阅读，还能够解读出杂文创作的诸多经验。比如，杂文，可以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地进行社会批判、文化批判、人性批判；还可以大义凛然、正气磅礴地揭露、鞭挞腐朽与黑暗、专制与倒退；可以冷嘲热讽、嬉笑怒骂地描绘丑恶与庸俗、浅薄与虚伪；还可以弦外之音、欲擒故纵地剖析损人利己、宵小之徒的阴暗心理与妄自尊大的无耻。总之，杂文的题材与表现手法十分广阔与多样，关键是作家要具备正义感、责任感和娴熟的艺术实践能力。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北京人，现代小说家、剧作家。他出生于老北京，一岁半丧父，九岁得人资助进入私塾，1913年入京师第三中学，后因经济困难退学，同年考取公费北京师范学校，于1918年毕业。

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勃兴，老舍开始了生命和事业的新起点。1922年任南开中学国文教员，同年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小铃儿》，1924年赴英国，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中文讲师，开始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并陆续创作、发表反映市民生活的讽刺性小说。1925年起，陆续创作三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和《二马》。1926年，加入文学研究会，1930年回国，任济南齐鲁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并编辑《齐鲁月刊》。

老舍先生著作甚丰，著名小说《骆驼祥子》、《猫城记》、《四世同堂》、《月芽儿》等影响广泛；1949年后话剧《方珍珠》、《龙须沟》、《茶馆》也轰动一时。他还曾任中国作协副主席、北京市文联主席、全国政协常委等职。

“文革”（1966年）开始不久，迫于造反派的批斗，投湖而死。

2009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