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的秋风

2009-05-14 14:54刘正权
小小说月刊 2009年7期
关键词:干爹特派员恶人

刘正权

据说我从娘肚子一出来,就冲接生婆射出了一泡尿,当时我奶奶脸色就变了,这娃只怕不好养呢,奶奶冲接生婆嘀咕着说。

接生婆也是一脸的凝重,她不光会接生,还能过阴,是乡村那种能通阴阳两界的巫医。听了这话,她二话没说,净了手便在我家神柜前上了三柱香。

香燃完了,结论也出来了,这娃子太娇贵,不光犯将军剑,还犯阎王关,得送娘娘轿,得拜送子观音,先过了神这一关。然后过周岁时,还得认干爹,随干爹姓,抓周那天,要从干爹胯下过一遍,而且,这干爹还得是个狠人。只有一身匪气的人,才能镇住阎王派来勾小孩魂魄的梦婆婆。

看来,鬼也怕恶人!我的干爹,就是这样一个恶人,打我晓事起,我就不喜欢他,自己明明有爹有娘,却要跟干爹姓,太别扭了,这是其一。其二是,干爹名声臭,是打架闹事的祖宗,我爹呢,偏偏又是那种竹叶子落下来都怕打破头的老好人,两人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才怪呢。

好在干爹不在乎我爹的饭菜,他是向着我奶奶的面子呢,奶奶做得一手好米酒,干爹小时候没娘疼,隔三岔五跑我奶奶家里讨米酒喝,一句话,因了这层缘故,干爹很喜欢我。

干娘干老子,一年一个花袄子!干爹虽说没成家,但花袄子却还每年给我缝一件,这在当时,很难得!同龄的孩子中,能穿上新袄子的只有我一个,剩下的都是捡哥姐的穿,哥姐都是捡爹娘改小的穿,那年月的人穷,穷得很没有志气。

在我眼里,干爹就没有志气,奶奶常数落干爹说,饿死不做贼,气死不告状!干爹呢,不光做贼,还告状。他做贼不光限于偷鸡摸狗还捞鱼捕虾,当然,我是最大的受益者。干爹匪气不假,对我这个干儿子却真没有二话。至于告状,就不问对方是谁了,你扣他工分他告,你少分他口粮他闹,一句话,闹得人见了人怕。

每次分口粮,就他一个光棍敢要二份。

干爹要得理直气壮的,我干儿子那份,不该要?以后还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呢,不放秋风,哪来的夜雨啊!

指望我给你养老送终,才不呢!我嘟哝说,你那恶名只怕连带人家都讨不上媳妇,这方圆十里八村,谁不晓得你浑啊!完了我还冲干爹一撇嘴,那时我晓点事了,不愿他拿我当幌子。

干爹听了哈哈大笑,笑得脸上横肉一抖一抖的,干爹蹲下身说,我儿你太没出息了,好好读书,读到城里找媳妇,这方圆十里八村哪家女娃配得上我儿啊!得,干爹真把我当龙卵子了。

可能是吃干爹偷的鸡啊鱼啊什么的多,我的大脑硬是比别的伙伴好使,上小学时,成绩老拔尖,拔着拔着要上初中了,初中选苗子,在我们小学,要一个名额进快班,大队书记的儿子也想进,不用说,没我的戏了。

干爹听说了,拿了刀子找大队书记,你想掐我儿的前程吧,老子先掐了你的前程!

大队书记这回没松口,你掐了我也没用,名额是乡里给的,你有能耐去乡里讨!

干爹虽横,却也只限于横行村里,乡里有特派员,挎着枪的特派员。那时候还没有派出所,特派员大多是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真刀真枪地杀过人,干爹杀过鸡杀过狗,杀人他还没那个胆量。

这点大队书记心里有数,果然干爹冲乡里那方向望了望,手一松,刀哐一声掉在了地上。

干爹摸黑去的我家,那时通知已经下来了,我一个人关上门在里面嚎啕大哭,哭完了就撕书,撕我命根子样宝贝的书。

干爹没能喊开门,我冲外面骂,包括我爹一块骂,人家是爹,你们也是爹,两个爹不如人家一个爹,换我早跳了襄河!我们村在襄河边,襄河又名汉江,是长江的支流。

对,襄河!干爹眼里一亮,出去了。

第二天,襄河下游漂起来一具尸体,不是干爹,是大队书记的儿子。

不用说,是干爹做的,其实干爹只想把他按到水里呛一顿出出气,没料到,一个漩涡把他卷走了。

警察抓走干爹那天,我去乡里报名,进了那个只有是商品粮子女才能读的快班。

不用严讯逼供,干爹什么都招了,临刑前一天,上面的人问干爹,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干爹说,把我儿名字改了吧!

为什么要改?上面的人很奇怪,又不是你亲生的,操那么多心干啥?

不想让别人日后知道他有这么个干爹呗!干爹居然还笑着又补上了一句,不想连带他找不着城里媳妇呗!

上面的人叹了口气,想不到你到死了还说出句人话!

干爹也叹气,我不是人,不能让我儿也跟着不是人吧!

因为干爹的要求,我本来的姓才回到了作业本上。

刑场离我们村不远,那时候的规矩,人在哪儿犯事,就在哪儿枪毙,干爹成了我们那儿第一个被枪毙的恶人。

听爹说,干爹临死前,是很想我去为他送一口米酒上路的。

干爹耍了秋风,我却没能给他喂一口米酒,那样的场面,打死我也不会去的。

我要去的,是我向往的城市。

再后来,干爹就不再在我记忆中凸现了。

去年,我在书上读到一篇叫做疯娘的文章,心里当时无端地一慌,擦擦眼,干爹的人一下子站在了我面前,好歹我也是靠文字谋生的人呢!

什么时候用手里的笔为干爹下一场夜雨呢?

清明时节,我回了趟老家,干爹的坟还在,坟上一棵弯杨树,很匪气地挺立在孤山岗上。

我把一本杂志摊开,用米酒一页一页湿透,然后点燃一堆火纸,一页一页烧给干爹。

上面有我的两篇文章,后一篇用的是我现在的名字,前一篇用的是干爹活着时的名字。

我知道干爹一辈子不愿翻书,但有米酒清香的书,他或许会翻一下的,干爹应该还记得奶奶的米酒和我的名字的,我想。

选自《杂文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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