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灵
《橘子鱼》,一部摆渡青春迷茫的小说。
夏荷和艾未未是两个不同时代的少女,却有着十分类似的成长轨迹。单亲家庭的残缺与代沟,内心的孤独与惆怅,对爱的疑惑与渴望,还有温和与涣散中的反叛激烈的性格。所幸的是,她们都没有因此而坠入深渊,当她们在泥沼中几近绝望地挥舞着求救的双手时,有人看见了,并伸过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她们……夏荷遇到了她的老师秦川。秦川拯救了她,并以惨重的代价保护了她;而艾未未则遇到了长大后已成为知名作家的夏荷,夏荷走近艾未未就像走近了少女时代的自己,是那么的自然甚至宿命,相同的经历与处境,使得她们心意相通。
1
在夏荷的记忆里,春天总是和柳絮联系在一起。
美浓小镇上,多的就是柳树。山坡上、夹道旁、水塘边、房前院后……绿烟缭绕,风吹无声,默默之间,又漾动起满眼绿波。
夏荷是喜欢这个地方的。这地方的四季都有性格,夏的灼热,冬的凛冽,秋的沉稳,春的和煦。不像她长大后的感觉,城市里的秋天和春天都变得特别短促,并且,冬天极少下雪。而春天的温暖刚刚苏醒,就被夏的焦灼抢了去,溽热无尽的漫长。
美浓春雨多,柳树冒出一茬又一茬黄中带绿的嫩叶,给小镇镶了一圈嫩绿的边。夏荷不走柏油路,邀了好友盛青走乡间小道去学校。这便要多走不少路,但也走出很多趣味来。
她们踩着田埂走。雨后的田埂,将干未干,软而韧,踩在上面,人一跳一跳,走得轻快。农人的黑瓦房在绿雾中安静地站着,衬着刚刚播下种的青田。打破寂静的,是村口篱笆里的大白鹅。每次有人经过,它都会勇猛地冲过来,从篱笆的缝隙里,伸出小小的脑袋,虚张声势地高叫着。她们不怕,凑近去,用树枝逗引它,于是它更加地不耐烦,蹒跚着白胖的身子,发出更为高亢的叫声。
田埂上,还会有小小的东西拦路。是刚刚跳出池塘的小青蛙,指甲盖大小,前肢撑地,抬起身子,双颊鼓鼓地瞪着你。两个女孩蹲下,手指轻轻一捏,就将它捋到了手掌上。它不逃跑,依然瞪着你,白白的肚皮一鼓一鼓,用指腹轻碰它,痒痒的,凉凉的。两个女孩便笑出了声。
如果天气好,就会看到老人围坐在墙角里晒太阳,穿开裆裤的农家小孩趴在泥地上玩纸牌游戏。两个女孩经过,总会吸引他们的视线。老人的目光追随着她们,小孩停止了玩耍,站起来,嘴角流出一抹亮闪闪的涎水,目光怔怔的。夏荷发现,被人观察也是有意思的。她和盛青雀跃着跑出他们的视线去,走远了,还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我可不想离开美浓,以后大学毕业还要回来工作。”夏荷说。
“真的吗?”盛青笑,“那怎么很少见人回来工作呢?”
“秦老师不是么?”秦川,是他们的班主任。
“他不一样。”盛青又抿嘴笑。
就这么,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说话间,长长的路变得短促。到了校门口,一回头,还是满目烟绿。
2
柳絮飘起来,是仲春时分。郭晓芒出现在夏荷的记忆里,应该就是这一年的仲春。
教室里的光线明晃晃的,晃得人睁不开眼。夏荷眯起眼睛,看见在明媚的光影里,秦川领了个陌生的男生进来。
盛青在后面轻轻地推她。
秦川领着那男生走到讲台前:“这位是郭晓芒,从长春来,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们的新同学了。”
下面零星地有人鼓掌,以示欢迎。夏荷也鼓了两下,神思却有些恍惚。回过神来,见郭晓芒已经朝自己身边的座位走过来,夏荷的椅子腿被盛青踢得一颤一颤。
郭晓芒在身边坐下时,带过一阵凉风。夏荷嗅到一股青草的气息,她从余光里瞥见这个男生:他穿牛仔裤和白色长袖棉T恤,外罩一件牛仔夹克,额前的头发自然垂落,遮住额头。他不紧不慢地从书包里往外掏文具和书本,一样一样,整齐地摆上课桌。十七岁的男生,手已经有男人的样子,骨节粗大,但手指颀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这节就是秦川的语文课。讲朱自清的《背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有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
老师开始用有些沙哑的嗓音念课文,本是忧伤冷静的调子,底下却似乎没有被感染,酝酿着暗暗的骚动。
秦川从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为了照顾寡居的母亲,回到美浓中学任教。这里,也是秦川的母校。他和这些学生只有十岁的年龄差。因此,更多的时候,学生们用看待兄长的态度与他相处,很多事情,在别的老师眼里就是“没有章法”。比如,他和男生们一起踢球,被学生大叫着骂“臭球”;他牵头办了份班报,鼓励学生写“无轨作文”。这说法是秦川的独创,无轨电车的意思,不按章法,随兴作文。这班报,从他们高一(1)班流传到了全校,也吸引了不少师生的注意,引来不少议论……
郭晓芒坐在那里,顽皮地把双腿分开,又并拢,似乎在尽情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他不时露出微笑,因为这个新的集体让他觉得轻松,尤其是秦川,这位年轻的班主任,让他想起自己的亲哥哥。
教室是大楼最靠西的一间,冬冷夏热。只有春秋两季,才是最舒服的。太阳暖暖地涂在课桌上,勾勒出奶油色的轮廓。夏荷尽量不去注意自己的同桌,秦川讲课的声音却像烟一样在耳边飘,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黑板上的粉笔字跳跃在她的眼底,瞬即,她把脸扭向一边,想吐。
早晨喝了冷牛奶,现在,牛奶在胃里像暴风雨一样翻腾起来。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夏荷觉得自己手脚发凉,想站起来冲出去,又顾忌重重。于是,她俯下身,把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依稀听见同桌在问她:“怎么了?”但她无心回答。一阵欲呕吐的感觉袭来,夹杂着泪水和汗水的白色呕吐物便淋了一地。教室里瞬时漂浮了一股厚厚的酸奶的气味……
骚动真正地起来了,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片窃窃私语,像蚕啃桑叶。秦川停止了讲课。盛青站起来,扶夏荷到厕所。
又是一阵狂吐,盛青轻轻地给她拍背。“真丢人!”吐光了,夏荷终于脸色绯红地直起身,拧开水龙头,像冲洗邪恶之物般,将豆腐渣似的呕吐物冲得干干净净。
“你好些没有?怎么会……”盛青关心道。
“不知道,有点胃痉挛,也可能是着凉了。”夏荷有气无力地说。
她们慢慢地走回教室,下课铃还没有打。从里面传来秦川讲课的声音,似乎已恢复了常态。夏荷的座位旁,已经被打扫干净。她坐下,还能闻到空气里有酸奶味在飘。
自己一定很狼狈吧,她羞涩地冲同桌一笑,眼神里有歉意。郭晓芒也对她微笑了一下,眼神移开去。
3
因为刚吐过,夏荷不想吃中饭,盛青建议她去校门口的粥铺喝粥。她们跟着放学的人群往门外走,校园里的柳树也是郁郁葱葱,一副妖娆的模样。她们走得慢,听同班的女生在后面说话。
“我没想到他会去拖地……”是若兰的声音。
“是哦……”旁边的女生微微地叹气。
夏荷觉得背上慢慢地又起了一层细汗,她瞟了一眼盛青,低下头。她不知道她们说的是谁,但心里似乎又隐隐地知道。
“你没注意吗?当时没人动,郭晓芒却站起来,去拿拖把。”
“我也觉得意外呢……”
“那个郭晓芒……”听到了他的名字,夏荷的脸红了,窘。
“原来如此啊!”盛青大叫一声,夏荷马上抓了她的手,跑出校门去。
“干吗抓我啊!”盛青甩脱她,立定在路中央抗议。
“疯丫头,你那么大声干吗?”夏荷气结。
“我吃惊啊,他居然为你拖地!”
“谁要他拖,真是的!”夏荷说不出的恼。
“别人都不动,他为什么要做……”盛青继续喃喃自语,夏荷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径自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粥铺里有点冷清。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夏荷要了一碗白粥配榨菜,盛青点了皮蛋粥和一张蛋饼,慢慢地吃起来。
“生气啦?”盛青笑。
“没有。”夏荷摇摇头,“我在想春游的事情,秦老师说,回来后,要出一期《新星》呢。”《新星》就是他们的班报,夏荷是主编。
“想它干吗,回来再说么。”
“秦老师说要有个主题,你出出主意啊。”
“饶了我吧,写作文已经够我受的了,还要我费这脑子。喝粥吧,都快凉了。”盛青咬了一口嫩黄的蛋饼,鼓起腮帮子嚼起来,模样真够可爱的。
粥铺外的柳树枝垂得老长,被风吹得荡来荡去。煮粥的老板望了她们一眼,忽然来了兴致,出乎意料地冒出一句诗:“暖风熏得游人醉……”夏荷与盛青对视一眼,噗哧笑了。
4
真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天气!出门前,夏荷想起来要擦鞋,刚刚俯下身打开鞋盒,妈妈就赶紧走过来,把鞋刷接了过去。从小到大,妈妈什么都不让她做。
妈妈让她坐在小凳子上,弯下腰替她擦鞋。夏荷看着妈妈的头发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颤动,乌黑里面已经夹带了几根银丝,心里有一点点酸。妈妈昨天晚上很晚才下班,一大早又起来给她做早饭、收拾屋子。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去盛青家,往往是盛青爸爸一早起来给她弄早饭,她妈妈却总是还睡在床上。夏荷当时就想:和自己的妈妈相比,盛青的妈妈是多么幸福啊。
夏荷的妈妈是一家大工厂的会计。夏荷5岁的时候,爸爸就在一次事故中去世了,爸爸是那家工厂的工程师。对爸爸,夏荷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他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书橱里那张唯一的全家福上。当年拍那张照的情形,夏荷居然还有印象。是在美浓镇附近的牛首山上,好像也是春天,爸爸妈妈带了夏荷和同事们骑自行车去郊游。那时夏荷三四岁的样子,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妈妈坐后座,一路上暖风拂面,大人们都在笑……在山腰上,大人们轮流拍照,这张全家福是一位喜欢摄影的伯伯拍的,映着黄昏的太阳,一家人脸部的线条都很柔和。爸爸的手搂着夏荷的肩膀,表情有些忧郁,似乎预示着什么。
爸爸去世后,妈妈一直默默地照料着这个家,很多年了,也没有改嫁。妈妈的人生像一块胶冻那样凝固了,安静的,悄无声息的。夏荷渐渐习惯享受母女俩的清静生活,反倒不羡慕别人的家庭完整。妈妈把一间半的家收拾得很干净,家具简单,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瓷瓶里的干花、白色的钩花桌布,让这个家显得有情致。
对母亲,夏荷有一种莫名的同情。她觉得报答母亲的方式就是尽量做一个乖孩子,少让母亲操心。在很多时候,夏荷是在压抑着自己的种种欲望,穿漂亮衣服的欲望、任性撒娇的欲望、偶尔越轨放任自己的欲望。因此从小到大,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夏荷都是按照这么一种既定的轨迹成长的。她也的确没有让母亲多费心,顺顺当当地念书、升学,在别人眼里,是个听话的好女孩。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虽然没有太多惊喜,但比起那些关系动荡的家庭,也就是莫大的幸运了。
夏荷穿着擦得铮亮的搭襻皮鞋迅速地跑下楼。她跑得飞快,急着去赶校车。今天春游,校门口像过节一样热闹。
远远地,有个高大的人影在前面晃悠,他走得不紧也不慢,笃定的样子。夏荷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跟在他后面。她不想超过他,可距离开车的时间已不多,心里毛糙起来,不知是走快好,还是走慢好,于是脚下就走得很别扭。柳絮在半空中飘,有一小朵柳絮不偏不倚地掉在他的脖颈里,她在后面看见了,想笑,还是忍住了。这才第一次注意一个男生的脖颈,白皙的,长长的发根伸到衣领后面,轮廓剃得很整齐。他缩了缩脖子,似乎发觉后面有人,于是,停下步子转过身——“咦?是你,夏荷?”郭晓芒说。
夏荷吐了吐舌头,装出吃惊的样子:“是你呀,还不快走,要迟到了!”
“是吗?”郭晓芒懵懵懂懂地抬起手腕看表,大呼一声,“要迟到了!”拉起夏荷就跑。夏荷的手突然被他一捏,吓得赶紧缩回去,手心里已浸得汗湿。他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快步跑着。眼见着校车已经开始起步,两个人才一前一后匆忙跳上车。
盛青在座位上冲夏荷挥手:“怎么这么晚啊!我给你留的座位都给人占了!”坐在她旁边的若兰马上作不悦状:“怎么!不欢迎我坐吗?”“没有啦……”盛青马上转过身去赔笑脸。夏荷顾不得和盛青说话,侧着身子沿过道往车后走,在车厢的底部,只剩下两个座位了。于是,她和郭晓芒只好紧挨着坐下。
两个人像陌生人一样比邻而坐,不再说话。一路上,夏荷都保持着原来的坐姿,窗外的景色寂静地延伸着……车厢里的说笑她都没有听进去,只盼望着早点到达目的地,停车,她才可以松绑般雀跃地跑出去。
5
事隔很多年,夏荷都无法忘记那次郊游。后来,夏荷时常会想,从什么时候开始,青春就变得这么眩目缭乱了呢?自己好像一直都没有察觉。春日里的阳光,激活了千条万条柔柳,时间顺着低矮的小草漫上了青春的脚背,燕子穿荫飞过,所有春的潮汐都在一整个季节里鸣响。
春潮好像很急的样子。那次郊游,夏荷感觉到了。校车在林荫路上飞驰,车厢里始终像一锅滚沸的粥。男生女生打来闹去,尽情地嬉笑,脸上都是春天里特有的潮红。到了高中,男生女生逐渐突破了初中时的壁垒,好像泛滥的河水,恣肆奔流。
不知谁先起头,玩起击鼓传花的游戏。一块红色的手绢,像一条活跃的鱼,在有节奏的击掌声中,在沸腾的浪潮顶端穿梭、跳跃,从一双手飞到另一双手。秦川背对大家,举着话筒,模仿口技,发出急促的类似火车轰鸣声。
轰鸣声乍停,红手绢越过无数黑漆漆的头顶,直朝车厢后部的夏荷与郭晓芒抛来。若兰忽然发疯似的从座位上跃起,夏荷一时慌了神,好几个女生都朝这里拥过来,她们似乎是来抢这块手绢的,几个女生异常兴奋地挤成一堆,就在手绢落地的一刹那,她们齐齐地扑到了郭晓芒的膝盖上。笑浪几乎要把车顶掀翻!夏荷在心里“啊”地轻呼一声,微弱得谁都听不见。
郭晓芒满目惊惶地站起来,他皱了皱眉,一只手扶住座位把手,让身体保持平衡,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把另一些手从自己的膝盖上推开。
“到底算谁的?”若兰说。
“……”郭晓芒有些窘。
“应该算你的!”若兰果断地把掉在地上的红手绢捡起来,递给他。
“那你们这些疯丫头抢个什么!”坐在角落里的“大头”发出闷闷的声音,他是班里个子最高的,像块门板。和他相比,郭晓芒可说是“玉树临风”。
“嘁,”若兰不屑地撇了撇嘴,“谁抢了?再不抢,手绢要掉地上了!”
“就是!”另几个女生附和道。
“可现在还不是掉在地上了么!”“大头”不紧不慢地回道。
“关你什么事!”有了斗嘴的对象,若兰来了劲。
“好……好男不和女斗……”“大头”举手投降。
“就算是我的吧!”郭晓芒从若兰手里接过手绢,往车厢前方走了几步,对大家说,“我来吹支口哨吧,就算给大家的见面礼。”
夏荷想起来,这还是郭晓芒第一次当众说话,她更没想到,郭晓芒会用口哨娴熟地吹出一曲《天鹅湖》。柔和忧郁的哨音缓缓地抚平车厢里的躁动,或粗犷或明亮,匆匆地,无声无息地点燃了夏天的火苗。
少女的心如春天的水草漫无目的又充满触觉地四处生长着,捕捉着。如果没有遇见郭晓芒,一切都还是窗外的雨,朦朦胧胧润物无声地飘落水塘,或许会布满细密的涟漪,但更多的是波澜不惊。
但是,偏偏让夏荷遇见了郭晓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