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5日晚,福建省泉州市泉港区峰尾镇,上百名诚平村和诚峰村的村民们留守在海边的城市污水处理厂里,不愿散去。
爆发于4天前的那场冲突事件并没有最后完结,虽然武警退去,村民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但村民们打算守在这里,直到国家环保部来的调查组给出一个他们信得过的调查结论。
臭味、死鱼和黑水
34岁的村民刘祖国是留守者中的一员,他戴着硕大的防风眼镜和深蓝色口罩——这是非典时期才有的装扮。他给记者递上一个口罩,指着不远处一栋小洋楼:“那就是我家。这么近的距离,我能不担心吗?”
和许多诚平村的村民一样,刘祖国把毕生心血都花在“起大厝”(方言,意即“盖大房子”)上。小学都没毕业的他是村里的佼佼者,承包着一个加油站,即便经济危机到来,平均每个月还能进账1万元。“大厝”就是他奋斗的成果,这栋5层楼高的小洋楼距离大海不到200米,三层以上全是海景房。
不过这个夏天,海景房没有给他带来丝毫享受。自8月初至今,刘祖国紧闭所有的窗户,生怕海风把那股酸臭味带进屋里。即便如此,半夜里,他还是常常被这股恶臭熏醒。
恶臭源自不到200米处的峰尾城市污水处理厂。2009年7月底污水厂开始运行,奇怪的是,8月初刚运行不久,就臭气熏天。村民开始怀疑污水厂不仅用来处理生活污水,还违规排放了未经处理的石化工业废水。
一位外地朋友到刘祖国家做客,除了无法忍受臭味外,还清楚看见海对面那排石化工厂和高耸入云的烟囱,朋友大呼这个地方环境恶劣。辛辛苦苦起的“大厝”却成为朋友的笑柄,刘祖国很无奈。
同样难受的还有海上的人们。
8月初的一天,渔民刘春福来到诚平村附近的“石狗尾”海域附近捕鱼,发现海面漂浮着不少死鱼。不远处,一股黑色的水一直往上冒——这片海域埋着当地著名石化公司湄洲湾氯碱公司(当地简称为“二化”)的深海排水管道,他断定深海排水管道出现破裂了。这一猜想后被政府证实。
峰尾是泉港远近闻名的渔业镇。年景好时,渔民们通过近海养殖和捕捞,年收入可以达到5~6万元。
过去,峰尾所在的泉港也只是个城镇,叫肖厝,位于泉州惠安县最落后的北部。1990年代初,福建省和中石化共同投资的福建炼油化工有限公司投产后,肖厝被定位为国家大型石化港口基地,名字开始变成“泉州肖厝开发区”,2000年后更是成为泉州市辖区,并取名为“泉港”。
自从泉港越来越像一个大型石化基地后,人们都说海里的东西会受影响,不能多吃——村里近几年已经有20多位村民不幸患上癌症,大部分患者都是食道癌。他养殖的牡蛎不好卖了,小船也越来越难捕到大鱼。
现在,原因不明的臭气和海面污染突然而至,渔民的焦虑可想而知。8月初,诚平村村民把情况向村委会和镇政府反映,但直到8月中旬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群众抗议现场。
污水处理厂消毒池开始出现污水溢流,臭味超过正常忍受范围;与此同时,海面的污染严重影响了近海渔业。刘祖国和周边村民坐不住了。
溢流的污水
8月19日,峰尾镇诚平村、诚峰村两个村庄的村民们开始聚集在污水处理厂区愤怒的人们包围了污水厂的办公楼。
当天,泉港区正在召开区委二届五次全会,组织认真学习贯彻省市关于建设海西的文件,并提出要再创石化基地发展新优势。
按当地报道所称,从这一天开始至8月31日,“厂区周边村部分群众多次到污水处理厂聚集、滞留……损毁污水处理厂设施”,“殴打和恐吓工作人员”,并“对进水井和消毒池等重要设施进行破坏”。
村民不仅闯进污水处理厂关上了该厂的进出水口,还将距离厂区不远的二化的排污阀门也关上了。
“我们真的是忍无可忍了,(砸厂)是为了引起政府重视,”一个邱姓村妇告诉记者,“这是国家的项目,他们管不了。打电话到环保局也说不敢管。还有福州来的记者们,他们赶到现场不久就被拦截。”当地媒体向记者证实了这一说法,在有关方面的压力下,他们早期的报道计划不了了之。
在群众的压力下,当地政府在通告中作出解释,承认海里的黑水污染的确是因为“二化”埋在深海里的管道破裂,而污水处理厂传出的恶臭“是由于城市污水处理系统在调试运行期间出现故障”。官方承诺将购买净化剂,希望广大村民给予支持配合,停止对污水处理厂的关停和包围,以便政府可以对现有滞留污水处置排放,避免臭水臭气继续恶化。
不过,政府的表态并没有得到村民的信任。相反,他们认为政府想“将现有滞留污水处置排放”,是为了销毁通过生活排污管道排放工业污水的证据。
接下来一周里,在政府、“二化”和村民之、司,为“开关阀门”发生了一次次“猫鼠大战”。
8月26日下午,专家们到污水厂现场取样,“守备”在此的村民在查看他们的证件后放他们进厂,却抓了一个在厂外逗留的面生的年轻人。村民怀疑他是政府派来想偷开阀门,放掉滞留污水的。这个年轻人后被证实是泉港区公安分局的民警陈耿尚。
当晚,泉港区公安分局的副局长刘荣如赶到村里,陈耿尚在村民要求下写下了“保证书”,写明:“本人身上的伤是自己摔伤的,没带证件,准备参与放水。”担保人是刘荣如。之后,刘才带走陈。
这份担保书后来被贴在污水厂外的墙上,用来警示“那些想偷偷放水”的人。不过这种“警示”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之后同样的事情不断发生,担保人的级别也越来越高。
第二天,泉港区环保局局长也来到了污水处理厂现场,却说了一句:“臭味很大,不过应该是处理达标后才排放的。”一位村民回忆说,这句话让他们十分气愤,在几个村民的怂恿下,村里一位智障中年男子慢悠悠走到局长面前,略带口吃地说:“你说这水达标,那么你喝一口,我也喝一口,怎样?”顿时,全场鼓掌。
当晚,已停产多日的“二化”的一位科长携两位同事巡查排污管道,又被“请进”污水厂办公室,同样在一份保证书上注明:“群众无人对我们动手。”这次担保人是该区环保局局长。
第三天,村民又抓获3名前来“偷放水”的人,最后该村支部书记陈顺福和村主任林配宗亲自到场担保。
事后,政府通报称,那3人是“二化”的管道巡查员。包括泉港区政府、普安开发区管委会、泉港城市污水厂的投资方福建盈源集团等各方工作人员,事后都费力向记者解释,这其中有个严重的误解:由于村民对排污管道分布不熟悉,所以才产生了“政府想偷放滞留污水”的误解,并把所有前来开阀的人当成了“偷放水”的。
据悉,“二化”的深海排污管道位于污水处理厂区围墙外30米处。城市污水处理厂和“二化”暂时共用入海排污管道,但在进入这个管道前,二者是分开的,而且“二化”在上游,城市污水厂在下游。民众关闭“二化”的阀门,是因为他们以为“二化”这边的管道也可以用来为污水处理厂排污,但实际上他们的做法只会造成“二化”停产,却丝毫不影响污水厂的排放。污水厂的水之所以“滞留”厂内,是因为村民早已把污水厂设备破坏,并堵住了进水、排水口。政府人员和“二化”工作人员前去只是想恢复“二化”的生产,并不是前去将滞留污水偷偷排掉。
一位政府官员无奈告诉记者:“我向你解释这个问题都这么费力,和老百姓们更解释不清楚。”
不过,即使可以向村民解释清楚,恐怕他们还会问:就算“二化”的管道并不会排出城污厂的滞留污水,但“二化”的深海排污管道也刚好破裂了,如果恢复开工,对海面的污染不是会继续吗?
尤其在环保问题上,该地区早有更为严重的“前科”,村民对政府“冰封信任”并非一日之寒所致。
在“猫鼠大战”进行一个礼拜后,8月31日,一场激烈的冲突终于爆发,“峰尾”这个小镇的名字迅速传遍境外媒体。
愤怒的小镇
8月31日,81岁的林美珠窝在家里,炎热的天气让她没有理会外面的喧闹。
这天上午,泉港区政府准备对污水处理厂进行投料除臭,该区区委、区政府主要负责人亲自带队前往——在往常,这是只有在企业开业剪彩或盛大节日时才能遇到的场景。40多吨从上海采购的净化剂,在30日晚已运抵泉港。
不过,现场的群众并不买账,他们不让政府工作人员靠近厂区。他们坚持认为这是在变相“销毁污染证据”。大家嚷道,“打毒蛇就得打死,否则以后还会咬人”、“这次除臭了,下次呢?不行,必须搬厂”。
中午,陈建良和刘国财被领导选中去做群众的思想工作,争取让技术人员进厂。因为陈建良是分管诚平、诚峰二村的副镇长,刘国财则是镇里派驻诚平村支部的第一书记,与百姓长期“互动良好”。
他们前去与村民们谈判,周围的群众围成数圈,围在第一排的是一群妇女。二人还来不及仔细解释,耳边就被各种质疑的声音包围。
突然,一个小小的推拉动作擦出了火星,激愤的人群被霎时点爆。“一名妇女顶撞了他(陈建良),他居然殴打该妇女,还想要开车把她带走!污染不除,居然还动手打人,打算乘着车子逃走!打了人还想跑!”一名用手机拍下当时场景的泉港中学生告诉记者。
随后,群众也想不起谁是第一个动手的,大家合力推翻了小轿车,砸碎了玻璃。有目击者称,有群众拿着雨伞使劲往车窗内捅。在上述该位中学生拍摄的现场视频里,记者看到,这位副镇长狼狈地躺在翻倒的汽车内,手捂着脸,一语不发。他的上衣已经被扒光,裤子上出现多处破洞,身上有血迹。
视频中,周围的群众不断声讨该镇长:“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打女人呢?你还是男人吗?”“都是泉港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出来给大家下跪道歉!”“道歉有什么用,赶紧把污水厂迁出去。”甚至有群众回想起“严控计生”和“拆迁违章建筑”中镇政府执法不公的问题,声称要一起讨还。
直到这个时候,林美珠才匆忙赶到现场,因为被打的就是她儿媳。“他们(目击群众)说,他(陈建良)临走前,用力甩手,想摆脱我儿媳,结果打到她额头和脸颊。没过多久,那里就紫一块、青一块了。”
事后,陈建良否认曾殴打过林美珠的媳妇。“他们想把事态扩大,每天都在造谣。你想,现场那么多群众,我怎么敢打他们?倒是我坐在车上,被他们翻来倒去的,还被他们打。”
刘国财也被群众扣留在了污水厂区。
两名谈判代表被扣留,外围的泉港区干部们吓得傻了眼。
没过多久,泉州市委副书记吴汉民、公安局长陈加瑶赶到峰尾镇。和他们一起到现场的还有武警。
村民们称,至少有上千名武警进村,整个村道都布满各类警察和警车。而围观的群众也排起了长达1.5公里的长龙,民众与武警对峙着,坐在第一排拦住警察去路的是老人们。
“我从没看到这个场景,怎么会这样?”林美珠说。
忽然有警察朝天鸣枪,刹那间,全场寂静,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止。
弹片擦到了一个年轻人的头部,好在无大碍。一位村妇看了下四周,怒了:“怎么可以让他们欺负,你们都在干嘛!”她从家里拿出一把椅子,朝警察中间扔去。
时间再次前进。有民众开始投以石块,警方节节败退,丢落的头盔被群众们就地燃烧。
为避免矛盾激化引起更大冲突,警方迅速撤离现场,事态暂时平息下来。
直到9月侣凌晨4时多,政府动员隔壁村的老人潜入厂区与镇守的诚平村老人沟通,2名被困人质才被解救出来。刘祖国回忆,老人们害怕闹出大事,在他们的护送下,两个镇干部成功脱围。
不过,陈建良和刘国财走前同样写下了“保证书”。和前面的保证书一样,他们在上面写着:“没有群众殴打本人,一切后果本人自负。”
争夺“舆论阵地”
事后,政府工作人员和群众双方都否认曾经殴打过对方,而且都坚称对方将自己打伤,互诉悲情。泉港区政府早期的通报中称,两名干部中有一名受伤较重,官方报道中也使用了“抢救”等字眼。泉港区委有关负责人告诉记者:“医院后来证明,要是晚救出两个小时,这两名干部就没救了。”
“人质有生命危险”成为政府出动武警的理由。“干部就没有人权吗?”一位政府官员称。
事实上,正是“一镇长被打死”、“镇长重伤垂危”这样的字眼,令这个小镇上的骚乱迅速在网路上流传,并吸引了境内外媒体的注意。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事后被证伪的“死讯”并不是民众在乱中以讹传讹的结果,而是对官方宣传和报道的误传。
事发后第四天,在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闽南分院,记者看到正在治疗中的陈建良。陈建良看起来没有受到太大的外伤,其家人介绍,经过医院检查,他有肾出血症状,也有轻微脑震荡。而在刘国财的病房外,记者看到,一位病人正坐在病床旁吃午饭。见记者在窗外观望,一位中年妇女赶紧拿报纸遮住门上的小窗。
村民们坚称没人殴打两个镇干部,当然,他们的证据只是那两张“保证书”。
在政府抢发报道、对外来媒体渲染“干部重伤”的同时,村里人也没闲着。每个人都被明确分工:老人和妇女负责轮值厂区;年轻人照常上班负责赚钱,为值守的人们送矿泉水和面包;中学生自发上网发帖,影响网络舆论。那位拍下“狼狈镇长”视频的泉港中学生告诉记者,他在学校连上电脑课的机会都没有放过,有老师还支持他们去天涯等论坛回帖。
迟到的道歉
9月1日以后,村民们每天晚上都会守在污水厂附近,24小时轮流值守。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会有人沿村挨家挨户敲锣通知。
他们甚至还去隔壁村敲锣,欢迎那里的人们也加入他们的队伍,因为其他渔村也在污染范围内。不过官方早已动员隔壁各村干部,甚至泉港区各局干部全部下乡,一起做好本村群众的思想工作,严防事态和影响扩大。
于是,离诚平村不到一公里的峥嵘村,一直都没有动静。诚平村村民不乐意了,他们放出话:“以后峥嵘村遇到类似的事情,我们也选择沉默。”
9月4日下午,当锣鼓再次敲响时,峥嵘村的部分渔民也来到现场,诚平村松了口气:“峥嵘帮终于来了,够义气。”
这次敲锣,是因为国家和省、市环保部门联合调查组要进入现场取样。起初,村民们以为又有人过来“偷放水”,因此聚集起村民们前来保护“证据”。得知是北京来的环保部门工作者之后,他们才放行。
事实上,9月1日,国家环保部华东督查中心和省环保厅专家已赶到泉港展开相关调查。截至记者发稿时,调查结果尚未对外公布。
4日,泉港区政府发出第二号通告,语气开始缓和,主动向民众道歉,之前的“非法分子”等字眼已经不见。
与瓮安、石首相比,泉港区政府处理这起群体性事件似乎掌握了更多“要领”。除了在民众反映污染前夕反应迟钝外,自8月19日后,基本上能在第一时间公布消息,试图引导舆论。当地还组织在泉州各县市工作的正科级以上泉港峰尾籍干部回乡做群众工作。泉州某县县长的父亲曾是此次围厂事件的“领军”人物,但迫于儿子的压力,该老人后期的活动转入“地下”,免费为值守厂区的民众运送矿泉水。
泉港区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林耀平介绍,9月5日,泉港区委书记游祖勇、区长林华伟还与63名群众代表直接对话,最终令事态趋向缓和,群众情绪平稳。据参与对话的村民称,村民们在“一把手”和“二把手”面前毫不客气,会上气氛十分激烈。
同时,官方以书面形式对污水处理厂周边民众反映的共14个问题作出公开承诺,承诺若有问题,该关闭的企业一定会关闭,该办的官员一定办。之前要求违法群众在9月3日前必须主动到公安机关说明情况,如今也变成抓紧时间主动说明情况即可,并承诺从轻或免于处理。
9月10日,泉港区政府发出通告称,“二化”的排海管道已成功修复。13日,政府与村民协商成功,30吨高效生物酶净化药剂顺利投放
后续的群众工作也已经展开。据悉,该区卫生部门组织20多名医务人员到诚平村开展两场义诊活动,免费为群众义诊,赠送药物价值2万多元。在违法排污责任调查结果出来前,区财政预拨专项资金到峰尾镇专户,作为诚平、诚峰村补偿专项基金,由镇、村和群众代表共同监督款项使用。而农业部门也组织国家海洋三所专家到峰尾镇诚平、诚峰村等海域,采集水样品、泥样品和海产品样品进行分析检测,分析结果将向群众公布。
不过留守不去的群众仍然不相信每天到现场采访的各大媒体记者们,一定要核实每个记者的身份,并追问发稿日期当地销量最大的东南某报因为引用过官方通稿,有村民称,以后再也不买这份报纸了,哪怕它上面真的有“六合彩特码”。 编辑 涂艳 美编 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