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福
2009年1月9日,国家科技奖励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召开,89岁高龄的中科院院士。被称为创造了“中国神奇”的化学家徐光宪,荣获了国家主席胡锦涛颁发的2008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奖励证书。
乐观豁达,度过人生难关险隘
1920年,徐光宪出生于风光旖旎的水乡绍兴。绍兴人杰地灵,英才辈出,周恩来、鲁迅、蔡元培等伟人、名家皆诞生于此。厚重的历史积淀与文化熏陶,对徐光宪的人生成长影响深远。
徐光宪的父亲是律师,精通《九章算术》。父亲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童年的徐光宪。他不但对数理化兴趣盎然,诗书词赋也爱不释手,且过目成诵。操持家务的母亲,虽文墨不通,但教会他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做人道理,一句“家有良田千顷,不如一技在身”的教诲,令他感受犹深,铭心刻骨。
徐光宪16岁那年,父亲溘然辞世,家道中落,母子相依为命,生活捉襟见肘。为了省下学费,他没有一门心思报考心仪已久的大学,而是提前考取浙大附属杭州高级工业职业学校,想尽早学得一技之长,找份工作养家糊口。
1937年,抗战爆发,杭州沦陷,学校解散。徐光宪不得不转至设在寺院里的宁波高工,继续求学。兵荒马乱中好不容易熬到毕业,才在“叙昆铁路”谋得一职。后因自己的盘缠被领队骗光,身无分文的他,只好赴上海投奔当教师的兄长。晚上他给富人子弟做家教,白天,到附近大学旁听。本来就聪明过人的他,再加上刻苦勤奋,半年后,终于考上学费便宜还有奖学金的上海交大。
徐光宪学习异常勤奋,大学四年学业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更令他感到幸运的是,同窗四载,班里唯一女生端庄秀丽的高小霞与他志同道合,心心相印,毕业后就结成伉俪。
1947年,徐光宪和高小霞夫妇,均考取“自费公派”的赴美留学生。但由于刚毕业,手头紧,他们东挪西借才凑够仅供一人留学的费用。高小霞决定牺牲自己,让徐光宪先赴美,完成学业。
到美国后,徐光宪先是自费在华盛顿大学读研究生,带来的钱很快用完。为了拿到奖学金,他加倍努力地学习,以两门功课满分的骄人成绩,考入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主修量子化学,并获“校聘助教”奖学金。
在这里,寒耕暑耘,徐光宪是导师眼里最勤奋用功的学生。他仅用两年零八个月,便获得了博士学位。毕业后,他可以留校做讲师,也可以到芝加哥大学做博士后,这些连美国人都羡慕的求职机会,他却可以随意选择。令他欣慰的是,这时妻子高小霞也来到美国纽约大学,半工半读。
1949年,徐光宪欣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热血沸腾,兴奋不已。虽说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自己的祖国,况且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急需建设人才。他们俩暗暗地为回国做准备。当时徐光宪已经读到博士,而高小霞是硕士,本来高小霞再读一年半,就可以完成博士的学习,徐光宪也可以完成自己博士后的学业。但是他们毅然决定放弃学业,报效祖国。
正当徐光宪夫妇准备回国的时候,朝鲜战争爆发,中国抗美援朝的行动,使得原本就处于冰点的中美关系极度恶化,美国出台一系列政策阻止中国留学生回国,徐光宪夫妇谎称家中父母病重,在亲友的帮助下,终于登上了回国的轮船。1951年4月15日,经过一番周折,徐光宪夫妇取道香港回到祖国怀抱。当他们踏上阔别已久的国土时,看着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激情澎湃,热泪盈眶。若是徐光宪夫妇晚一班船走,那么他们就将面临重重封锁,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到祖国的怀抱。美国这种封锁中国留学生回国的行径一直持续到1955年,徐光宪感慨地说:“我很庆幸自己早了四年回到祖国,这四年的时间,我可以为祖国的发展建设做很多事情。”
回国后,徐光宪夫妇双双到北京大学任教。当时科研和教学条件艰苦,与美国相比,有着天壤之别,但他们感到国内人心团结,能在工作中体现自己的价值,实现自己的追求。
徐光宪为学生们开设量子化学课,尽管课程枯燥,可他却讲得生动有趣。他一心扑在教学上,呕心沥血,为祖国培养了第一批放射化学人才。新北大成立后,他主讲新开设的“物质结构”课。当时全国高校化学专业教材匮乏,教育部根据他的讲义,整理出版了《物质结构》一书。1988年,这本再版印刷20余万册的经典“讲义”,荣获“全国高校优秀教材特等奖”,成为半个世纪以来在大学化学专业唯一获此殊荣的教材。
文革期间,徐光宪也受到强烈冲击,被关进黑屋,隔离审查。徐光宪深信一点,“中国共产党会在一段时间犯错误,但是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在于能够凭借自身的力量纠正错误。”
在此期间徐光宪还被下放劳动过,种田担粪锄草,样样农活都干,还放过牛、烧过锅炉。高小霞也被下放到江西化工厂劳动,夫妻二人两地分居。在逆境中,徐光宪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事业,他兜里总揣着书本,劳动之余,就躲到僻静角落,如饥似渴地学起来。所以即使生活艰难,他也没有虚度光阴,更没有放弃对科研的执著追求。他常说,一个人的成功,需要机遇,需要天资,但更要靠自身的勤奋努力。
在世界稀土领域,创造“中国神奇”
文革过后,徐光宪重返北大讲台,为了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他办公室的灯光经常彻夜不熄,自然家也顾不上。孩子们因经常见不到父亲身影,颇有怨言。在孩子们成长特别需要父爱的时候,他却把全部的爱献给了教学和科研事业。
1972年,北大化学系接到一项紧急军工科研项目——分离稀土元素中镨和钕,徐光宪和同事们接下了这项艰巨任务。
中国是稀土资源大国,可是由于过去技术专利掌握在国外少数厂商手中,中国长期以来只能向外国出口稀土,然后再进口稀土制品,这样利润都被外国人赚去了。
为了攻克这个难关,徐光宪奉献了整整30载光阴。他所创立并不断改进的稀土“串级萃取理论”及其工艺,将高纯度稀土产品的生产成本下降3/4,使中国生产的单一高纯度稀土产品,占世界产量的9成以上,令我国稀土分离技术和产业化水平位居世界首位。
徐光宪所创造的“稀土奇迹”轰动了世界,国际稀土界纷纷惊呼“Chinalmpact(中国冲击)”。徐光宪也被称作“稀土界的袁隆平”。
徐光宪和他的课题组,因在稀土化学方面的杰出成就而获得大量荣誉。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奖;1985年,国家经委颁发的科技大奖;“串级萃取理论及其在稀土和金川钴镍分离中的应用”,还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
然而,徐光宪没有丝毫满足与炫耀,他说:“要说工作成绩,那是团队集体努力的心血结晶,我只是其中的一分子而已。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工作能力和成就大大超过了我,这点是我最大的欣慰和骄傲。”
为了国家的需要,徐光宪曾多次改变研究方向。科研人员都清楚改变研究方向意味着一切从零开始,而徐光宪次次白手起家,次次都硕果满枝,卓有建树。科研生涯60载,他的研究领域,横跨物理化学、核燃料化学、配位化学、萃取化学、稀土化学等领域。无论是当年回国,还是改变研究方向,有一点却永远未变,那就是“国家需要”始终是第一位的。
“做学问,一定会碰到许多困难,但是,我觉得克服困难的过程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甚至超过事后获得任何荣誉的快乐。”谈起学习和科研的秘诀,徐光宪认为,搞科研时间长了,会枯燥乏味,所以要乐此不疲,享受其中,这样你才能板凳坐得十年冷。“艺术家常香玉曾说过一句话,‘戏比天大,这是一种高度敬业精神。对我们教师来讲,就是‘教学比天大,科研比天大。”
当问到徐光宪今后的心愿时,他说:“包头的稀土矿一定要保护好,好好利用,现在开发了10%,利用率也不高,以后一定要改变这种状况。”徐光宪认为中国的稀土单一分离技术在世界已属先列,但是器材和功能材料方面和国外还有差距,一定要取长补短。去年再版的《量子化学》作为研究生教材印刷了3万册,徐光宪说他还想再写一本书,再多为祖国的化学事业做些贡献。
“徐先生把个人的生活完全融入到科研教学之中,全身心地投入,真是乐此不疲,我们年轻人跟着他工作,要‘小跑才能跟上。为了国家需要,他曾4次改弦更张,变更研究方向,难能可贵的是,他每次都能看准前沿,迅速取得累累硕果。一方面是得益于他为祖国科研事业做贡献的强大精神动力;另一方面也由于他具有广博深厚的学科基础。”已是中国科学院院士的黎乐民、黄春辉两位教授,谈起自己的恩师感慨万千。
帮助别人,同时也快乐了自己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今,徐光宪的许多得意门生都已成为院士、长江学者或学科带头人。他的得意门生严纯华教授,现为北大稀土材料化学及应用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对串级萃取理论进行不断改进,研究出了联动萃取技术,大幅度节省了稀土分离工业中酸、碱用量;他的学生高松,是我国最年轻的院士之一,北大化学学院在院长高松带领下,正在走上一条创新跨越之路。
在弟子高松眼里,徐先生不仅是名望卓著的科学家,也是宽厚、慈祥、平易近人的师长。
在高松完成硕士学位论文后,出于兴趣,想转变研究方向。而原先的领域正是人才匮乏之时,高松担心老师不支持他的选择,于是忐忑地给徐先生写了一封信,表达自己意愿。开学后,徐光宪立即找到高松,非常支持他的大胆选择,并帮他拿主意:在原领域继续做一些深入研究,同时在职攻读新方向博士,此举可谓一举两得,相得益彰。前辈的热情鼓励与关切给高松以后的事业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徐光宪“最感到幸福”的是,自己桃李满天下,教出了一大批实力非凡的学生。他说:“作为一名教师,不但要努力在教学中提高学生的全面素质,还要培养学生的时代幸福感、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
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在传授真知的同时,徐光宪以他的人格魅力,默默感染着周围的人。
学生黎健的孩子出生不久即患上脑瘫,为治病债台高筑。徐光宪就按月用稿费接济他们。1989年春节,囊空如洗的黎健,无法回老家过年。初一大清早,徐光宪让高小霞炖了老母鸡,又煮了八宝饭,自己摸黑送来。当时学生都放假回家了,校园里显得空旷而冷清。徐光宪只知黎健住在哪栋楼,却不知道住在哪一层哪个房间。在昏暗的楼道里,徐光宪一遍一遍地找,一层一层地喊着:“黎健啊,黎健,你住在哪里啊?”。
正值黎健一家神情落寞之时,忽听室外传来一声声呼唤,听着熟悉而亲切的声音,黎健心头一热,夺门而出,只见徐先生怀抱着保温饭盒,从走廊一端蹒跚而来。他赶紧将老师扶进屋里。徐光宪坐在椅子上,累得气喘吁吁:“我知道你们过年没啥吃的,就让高老师炖只老母鸡,权当给孩子补补身子吧。”望着老师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黎健夫妇感动得热泪直流。
“事实上,徐先生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他的稿费从不往家拿,存在技术物理系的会计那里,用来资助困难教职工和学生。”弟子黄春辉院士说。
徐光宪有一个处世信条——推己及人。他把它比作“牛顿第三定律”,即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会怎样对你。所以,孔子说:己欲立则立人,己欲达则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还提到,季羡林先生曾说过,考虑别人比考虑自己多一点,就叫好人。同样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王选说,标准还可再降低一点,考虑别人和自己一样多,就是好人了。
年至耄耋,老人这样总结道:“人生最重要的还是幸福、快乐。人生的目的,就是追求个人和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小平同志提出‘共同富裕,其根本目的就是共同幸福。如果你身边的人都不幸福,你一个人也很难幸福。”
获得国家最高科技奖,先生可以支配一笔高达500万元的巨额奖金,其中50万元归个人所得,另外450万元可由他用作自主选题的科研经费。
“金钱,在很少时还是很重要的,因为要吃饭,但到某种程度,它就只是一个无意义的数字了。我现在拿院士工资,一个月有1万多,已经用不完,不如用来帮别人。”先生非常认真地说,“我得的奖是集体的工作成果,我已经跟大家说好了,包括那50万元在内,全部都拿出来。几个研究团队要好好商量,怎么分配使用这些经费。经费分配要以稀土研究为主,全部放在几个课题组和国家重点实验室”
把钱花在科研上,用在助弱扶贫上,先生非自今日始。1960年,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先生把编写《物质结构》一书得到的5000多元在当时堪称“巨额”的稿费全部捐给工会,用于补助困难教职工,还一再请求工会“不要声张”。
2005年,先生获得何梁何利科学技术成就奖,得到百万港元奖金。他毫不犹豫地用这笔钱设立“霞光奖学金”,专门奖励那些热爱祖国、努力学习又家境贫困的本科生……
先生年寿越高,对名利看得越淡。人淡如菊,从容若云,豁达仁厚。这就是徐光宪先生人格魅力的写照。
相濡以沫,真情相伴五十二年
冬日融融暖阳,铺满了徐先生的客厅,在墙上,老友黄苗子
手书的集句联尤为醒目:“海上生明月,人间重晚晴。”
生活中,徐光宪不是刻板的“老学究”,而是一位特别重情重义之人。他不但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稀土奇迹,在婚姻殿堂中,徐先生与夫人高小霞院士,亦创造了许多众人敬仰的传奇。这对科学家伉俪身上,有着太多的共同点:同为上海交大化学系高才生;同在美国留学,同船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同为北京大学教授;同为全国政协委员;同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同获国家自然科学奖、进步奖。
1945年,抗战胜利,举国欢腾,徐光宪回到上海交大化学系,高小霞也于1946年进入刚由昆明搬来上海的中央研究院化学研究所,当分析化学家梁树权先生和物理化学家吴征铠先生的助理员。这一年春天,两人在上海国际饭店举行婚礼。一张照片将这神圣的一刻永久地记录了下来:高小霞戴着珍珠耳坠,穿着洁白的婚纱。风华少年徐光宪挽着身边这位花样女子——他们彼此牵手,庄严和愉快地对待摆在他们面前的生活。
高小霞在电化学方面是专家,她为徐光宪从理论化学转向排位化学提供了很多帮助。提起自己的妻子,徐光宪几次落泪,他说高小霞比自己更努力,从美国回来时高小霞只是讲师,但是他们却一起成了院士,只能说高小霞比自己付出的更多,也更加勤奋。
1994年,他们作为“蓝宝石婚佳侣”,在中央电视台《综艺大观》节目现场度过了他们的蓝宝石婚庆纪念。他们牵着手,笑容像蓝宝石一样在脸上闪烁。高小霞这样回望自己的生活故事:“能够跟他在一块儿我很幸福。”1998年9月1日,徐光宪夫妇在北京大学朗润园接受了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的采访。在那次采访中,徐先生说:“我想我们现在还希望过一个金刚石婚。”他们有信心完成这个爱情神话。但是天不饶人,这句话成了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愿望。
一个星期以后,高小霞女士逝世。
1998年9月9日15时15分,这一刻、这一分让徐光宪刻骨铭心。这个残忍的时间把所有的美好都化为过去的记忆。在这之前的那些日子,他每天守候在夫人的病床前。后辈和同事劝他回去休息,都被他拒绝了,他要守在自己的老伴身边。虽然知道这是一场迟早都要来到的分离,但是他多么渴望奇迹的发生。在老伴的追悼会上,老先生忍不住最后一次抱住老伴,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在场的每个人无不为之感动。
徐光宪与高小霞相濡以沫50余载,事业比翼齐飞,生活幸福美满,堪称科学界模范伉俪。“我一生中,最满意的,是和高小霞相濡以沫度过的52年;我最遗憾的,是没有照顾好她,令她先我而去。”后来,当徐光宪院士将自己和夫人的著作、手迹等实物赠送给“北大文库”时,他感觉自己是在完成一项使命,这使命是自己的意愿,也是高小霞的遗愿。
(图\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