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者梁文道

2009-05-12 09:11顾文豪
凤凰周刊 2009年31期
关键词:梁文道抗争读书人

顾文豪

如果硬要给梁文道以界定的话,我愿用“述者”二字名之,尤其在读了《读者》之后。

是媒体人,是评论家,是演讲者,梁文道似乎能在任何种类的媒体上发言论议,而不拘天气阴晴人事喧嚷,他亦总能条贯分明理路清晰地将自己的意思畅说干净。我当然知道这是多年工作涵养出来的本领,但有时忽发奇想,对一个“述者”而言可能不拘时地不限主题地讲道理应该是必要的基础能力罢。

《礼记·中庸》:“父作之,子述之。”为人子者,须善述其父,将亲长的事功德行通过言语文字——开掘显扬出来,方才合乎孝道。枝蔓開来,传统中国读书人对于前贤古人亦常抱持如此近乎父子之伦的情感,即连孔子亦以叙述先哲为其职志,甚至不惜说出“述而不作”的话来。孔子平生抱负终未实现,但他对于后世读书人最大的启示在于,如何身处一个诡异无常变动不居的、令人迷惘不知路向的年代,经由重新叙述与诠释前人典籍,进而安顿身心并使或将倾颓的人世朝局有一线还阳的可能,虽然终其世只是可能而已。基于这样的认知,传统读书人多无心“作者”之名,反倾一己之力之年命对传统作种种别出新意或拾遗补缺的“叙述”发明,抽梁换柱,除虫去蠹,掘井植荫。由是观之,梁文道许是有心无意地承继了“述者”传统,但千万别误会,梁文道终不同于书斋文人,我以为他的“述”有两面,一面是尺幅宏远的千百文章,此之谓“文述”;另一面则是诸般文化活动,创牛棚书院、作街头讲演、办读书杂志,此之谓“行述”。

今次推出的《读者》是梁文道的书评结集,取名如此,非仅标明作者的写作基点,更显出对前人时贤的爱重礼敬之意。我们当可从中窥出他的阅读经验——读了哪些:不过我更在意的倒是他怎样讲述他读过的书——如何读书。作为第—义的“读者”其实发生在写作前,印成文字,第二义的“述者”形象倒随之浮漾显陈。

谈经典,“经典绝非有限的水池,它是大海,每游出一尺,你就发现前面还有一尺,足可在不知不觉间溺死不懂疲倦的好奇读者”:谈藏书,“每一个人的藏书都是他暂时淤塞的浅滩汐湖,终有流出冲散的一天,终有回到大河海潮的一刻”;谈人类学的重要,“人类学不只帮助我们了解陌生人,还可以让我们站远一点,发现自己何尝不是一个陌生人,不只对他人而言是陌生的,我们也不完全认识自己”。梁文道读书有意见而无折中之气,去取之间多凭一己公心,且无文士好作惊听回视之言以矫饰自重之弊,上述所引,读来不觉电光火石,但句句入眼字字会心。

而更让我钦服的是,梁文道这个“述者”不单善于将经典巨著里的精灿灼人之义擦拭唤醒:更有心从寻常书籍中抉幽剔滞,让我们同样领受到切实稳准的深意。譬如他从《中国打工妹口述》中感知到她们因城乡差距、经济变化以及媒体不断制造的世界幻想里产生了“欲望”,这种欲望既会叫她们碰触残酷的现实,同时却也是一种“抗争的动力”,“从前是抗争农村生活里的性别分工,将来就是抗争劳动关系里的压迫与不公”;或自《小狗懒擦鞋》点出“粗话之所以为粗话,并不在于它的历史有多悠远,也不在于它的字形和意义是否在历史流变中被扭曲变化了,而是它在此时此刻的语意布局里占了一个粗鄙的位置”;即使连最有趣味的足球,梁文道亦广涉横牵,由足球谈到全球化,讲述纳粹占领乌克兰时期,球员因坚守尊严和自主而被处死的故事,批判商业行为给足球带来的质变。

两者合观,梁文道其实是受主流文化与庶民文化双重哺养而长成的,也亏得他有心有力,满怀虔敬之心为我们叙述了这一对父母的行谊,让世人为之敛容生敬,知所归趋。

读至终卷,我忽然记起梁文道修佛,每年都要定期避开栗碌人事,凝神绝虑好做修行。但其实他终日勤于笔耕忙于开讲,所写所言又非口角波俏讨人欢心之话题,而是一己朝思夕维月锻季炼之所得,这难道不是另一种修行,别一般功德吗?古人送药施粥以治人之病解人之饥,但真能济人心智的是智慧与知识,佛家称为“喜舍”。

因此,我不同意封底所言,此书纯属工作之余的“副业”,相反我认为读书恰恰是梁文道的“主业”,是其修行之一种。不论是作为“读者”,抑或是“述者”,梁文道都以自己告诉我们,只有读书能使我们身处世故无常的世界,而始终保有一己深靖之性,如一泓定水。

编辑 晓波 美编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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