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修建
置身于21世纪现代历史文化语境之中,面对急剧变革的社会现实和日益繁荣的文学创作,尤其是浪潮迭起的散文创作,我们不禁要追问:黑龙江散文创作曾走过了怎样的历程,涌现了哪些杰出的作家和优秀文本,体现了怎样的审美特色,具有怎样的价值与意义,呈现出怎样的发展态势等等。要很好地回答这一系列问题,就需要我们认真地检视黑龙江当代散文(1946――2005)发展的历程,需要对一代代作家和作者们的创作情况进行历史回溯,需要重返不同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中,细心地凝视与谛听,在对那些回荡着时代潮音和心灵回声的浩瀚的文本仔细阅读和品鉴中,在一次次愉悦的审美体验和艺术享受中,努力地勾勒出黑龙江当代散文的运行轨迹、特殊的审美取向、独特的风格以及可能的前景,无疑是编辑这一选本的出发点和主要依据。
沿着历史纵深延展的脉络,我们惊喜地看到60年来一批批黑龙江散文作家和作者辛勤的耕耘和丰硕的收获,看到黑龙江散文创作所呈现出来的独特的美学色彩、意味、风格和价值……
独特地域风貌、历史文化和时代潮音的真诚书写
东北边陲的黑龙江省,居于高纬度的寒土地带,幅员辽阔的龙江大地上有连绵的群山、浩瀚的森林、广袤的平原、纵横的江河、美丽的湖泊、大片的湿地……蕴藏丰富的石油、煤炭、水电、矿产等,是著名的“北大仓”,是森林之乡、煤炭之乡、石油之乡、冰雪之乡、旅游之乡……四通八达的航空、铁路、公路、水运交通网络与世界广泛地联系着。从清代起,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就接纳了许多来自中国内地的文化流民,接纳了来自俄罗斯、日本、朝鲜等国的大量移民。建国前后大批“闯关东”的人不断地涌入这里,从20世纪50年代起的数万转业官兵的赴疆垦荒,到20世纪60年代大批被错划为“右派”和带着所谓政治问题的知识分子陆续地到来,再加上后来数以十万计的北京、上海、天津等地的知识青年遍布到省内的山山乡乡,黑龙江汇聚了无数祖国各地的文化精英和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中原文化、齐鲁文化、江南文化、俄罗斯文化和犹太文化等异域文化与关东黑土文化相互浸润、融合,造就出了豪放、敦厚、包容而又不失精致、壮美的龙江文化。20世纪50年代的北大荒开发和20世纪60年代起的大庆油田建设,则又书写了荒原上具有史诗性的开拓篇章,造就了铭刻历史、影响深远的“北大荒精神”和“大庆精神”;伴随着老工业基地的再度崛起和资源大省、边贸大省等建设的全面铺开,龙江历史文化在新时期呈现出更加欣欣向荣的景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黑龙江散文创作,充满了热烈、昂扬、豪迈的时代潮音,来自四面八方的豪情满怀、热情奔涌、激情荡漾的时代建设者们,怀着对美好未来的热切憧憬,向辽阔的荒原进军,向莽莽林海进发,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开荒探矿,采煤炼油,一场场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大会战搅热了龙江大地。面对荒原、森林、平原上那些奇异的自然景象和热火朝天的繁忙建设场面,散文家们和许多普通作者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纷纷拿起笔来,写下了闪耀着时代风采的拓荒之歌、林区之歌、油田赞歌和垦区新曲,一大批题材和内容明显迥异于其他省份的散文作品,绘成了反映龙江大地生机勃勃的时代建设的宏伟画卷。如钟涛的《荒野里响起号角声》、逯斐的《草原春暖》、平青的《刻满诗篇的土地》、吴越的《沸腾的小兴安岭》、屈兴歧的《森林短歌》、秦贵林的《在木材生产的黄金季节里》、苗风的《和战士们在一起》等,不仅朴实、生动地描述了一个个普通劳动者在那个火红年代里忘我劳动的场景和充满新气象的生活图景,记录下了一个个富有神奇色彩的人生遭遇,而且传神地展现了站在时代前列的劳动者们豪情壮志和意气风发的精神风貌。这一时期的作家们将极具特色的关东风情风貌的描述、特定时代艰苦的拓荒生活和无悔的奋斗、奉献精神等,自然、巧妙地结合起来,将龙江冰雪、荒原、林海等具有鲜明特征的龙江风景与时代精神的状写进行了较为完美的融合,将真情实感自然地融入到生动形象的景物描写、人物刻画和事件叙述当中,突破了那种概念化、公式化、脸谱化的简单颂歌模式,创作出大量颇具地域化风格的、有着很强的时代印记的优秀文本。在这些充满着浓烈的生活气息的文本中,充满了开荒者和建设者在艰苦岁月中的乐观主义、集体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激荡着时代的主旋律,如钟涛写于1957年的《百花山上》生动地描写了一位下放干部自觉地走进群众当中,带领群众改变山区落后面貌的感人事迹;逯斐的《新的起点》通过书写一群开拓者怀着满腔热情地乘着航船一路向北前行,去唤醒沉寂的大兴安岭,去开发和建设边疆,表达了去祖国边陲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李赤的《永远前进——跑》则形象地再现了一位翻身妇女怀着对党的事业无限热爱之情,克服种种困难,不断学习,不断进步,将朴素的心声化为了实实在在的行动。这类情感饱满、文笔质朴的叙事散文,像一部部宝贵的纪录片珍存了那段火热岁月中难忘的场景和感人的情怀。
而在那些内容主要是描绘美丽、新奇的景物、物产、风貌、风情的散文中,则往往流露出作家们对黑龙江的山林、湖泊、草原等真纯的喜爱、欣赏之情,流露出对新奇事物的迷恋和沉浸之情,这类似乎有些远离了时代生活摹写的“浓妆淡抹总相宜”的长篇或短制,往往因作家选取的写作对象的新鲜、视角的独特、描绘的生动形象等,摆脱了那一时期某些“主题先行”的浮泛描写、虚假抒情和牵强提升的窠臼,因自由心灵与自然风情风貌的亲密融会,使朴素的文本具有了超越时代的审美价值。如丁超的《九月的山林》、李赤的《镜泊行》、吕其恩的《天鹅项下的一颗珍珠》、高瑞林的《雁窝岛》等,都选取了适宜的角度,通过生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龙江大地上那些散发着天然气息的优美景物,透过那一幅幅奇异、简洁的风景素描和速写,浮雕般地勾勒出黑土地上洋溢着浓郁北方情趣的自然景观,而王野甚至饶有兴致地描摹起了童年的《火柴花》。这些激情拥抱时代生活的作家们,在时代大潮惊天动地的拍岸声中,却依然葆有心灵一隅的静谧与从容,坚持对周遭自然美的欣然赏阅和细细品味,在那一时期文坛大量流行程式化的时代生活记录与浮夸中,另辟出一方别有情致的美景翩翩的小天地。这样独特的审美取向,无疑丰富了黑龙江散文创作的题材和主题,拓展了散文的表现疆域,为散文多元化的繁荣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文革”十年间,黑龙江的散文创作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低潮,在那个处处突出政治、虚假描述和抒情泛滥的年代,图解政策、附和形势的简单的“赞歌式”和“颂歌式”散文充斥着报刊,很多优秀的散文家被迫放下了手中的笔,喑哑了歌唱的喉咙,散文创作一度呈现出可怕的萧条状态。尽管如此,这一时期,仍有一些散文家因为题材、视角选择较为新颖,加上良好的文学修养,依然写出了一些文质兼美的作品,如林青的《泉水》、王钊、潘青的散文合集《多彩的世界》中的《铁姑娘》、《夜林纪行》、《风景这边独好》等、门瑞瑜的《奔腾吧,洪流》、庞壮国的《老司机的歌》及吴宝三等人的一些文章,娓娓道来,清新、质朴,即使今天捧读,仍令人备感亲切。
随着新时期改革开放的全面推进,思想解放和现代化进程的加快,黑龙江的散文创作再次高潮迭起,进入了创作的黄金岁月,许多老作家又焕发了青春,纷纷提笔追忆往事,追怀故人,书写“归来者的歌”,企望在对美好往昔的追溯中挽住那逝去的美好时光,通过对那些掩埋在岁月深处的悲欢离合的打捞,再次深情地抚摸历史、阅读生活、感喟人生;而相对年轻的作家们则以更加敏锐的艺术感觉和创作自觉,积极投身于新的时代洪流中,在时代的风潮浪尖上自由、洒脱地开辟新的航线。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涌现了大量以伤痕、反思、寻根、改革、探索等为主题的散文,散文家们通过对曾经工作、学习、生活乃至献身于此地的来自祖国各地的拓荒者和建设者的回忆和描述,通过对有着特殊历史和文化积淀的大江大河、城市建筑、风土人情的审美观照和艺术关怀,借助对富有传奇色彩的往事钩沉和今朝巨大变革的生动传神的描绘,将龙江浓郁的地理风情和人文景观进行了新时代视野下的历史、文化、审美解读,一大批融入了深邃的文化思索、带有黑土地特质、展示关东风貌的历史文化散文涌现出来。譬如,擅于从自然、社会、历史融通中开掘丰富文化意蕴的作家张抗抗,透过《金上京镜像》努力破解“历史的真相和岁月掩藏的密码”,在《西拉木伦河漂流》中道出了人生亦如漂流、需要把握好方向并慧心地借助流水的力量等散发着古典文化韵味的深刻哲思;老作家徐景璋在《风刮卜奎》中追索着历史沧桑的足迹;刘邦厚则在《被遗忘的古堡》中,发出了打破隔阂、接通历史、友好往来的时代心声;被余秋雨称道的肖广森在其较有影响的作品集《文化随笔》中,秉持人文关怀,用大量的篇幅对牡丹江的地理、历史、文化、风俗等做了细致入微的探幽和发掘,求索自己生活的那块热土深厚的文化蕴藏,形成了自己鲜明的地域文化散文创作风格。王鸿达、门瑞瑜、徐景辉、林柏松等人则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身边那些滋养生命的江河湖泊,他们在《与黑龙江同行》、《呼玛河上的秋思》、《静静的小北湖》、《临湖而叹》等作品中,将各自或深或浅、或隐或显的思考,投向深情凝眸的荡漾水波中,远远超出了一般的山水游记和风光掠影。虽然每位作家这类作品不是很多、侧重点各异、风格旨趣也大相径庭,但他们在一段时间内自发的“集体性书写”,却形成了一股强烈的北方江河文化的倾情寻觅与打量。另外,对龙江特殊的林海文化、冰雪文化、边疆文化的追踪和探掘,也使得许多散文具有了厚重的文化内涵,如作家阿成对哈尔滨这座中国颇有特色的城市情有独钟,他一遍遍地穿街走巷,一次次地驻足凝望,并让深邃的目光穿越历史风云,在历史和现实的映照中,书写着自己心中热爱的城市、想像的城市、历史的城市。他的《风流倜傥哈尔滨》一书,通过对城市的历史、街道、建筑、饮食和周围景象的认真雕琢,揭开了哈尔滨古老与现代浑然交融的美丽面纱,不仅给省外、国外的读者打开了一扇扇认识哈尔滨以及黑龙江的窗口,而且引导世代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重新审视自己熟悉而陌生的家园,感受其魅力独具的城市文化底蕴。阿成的长篇散文《穿越城市的河流》则将焦点对准了举世闻名的流淌了千百万年的松花江,选取松花江颜色多样变换这一崭新视角,不仅呈现出哈尔滨不断流变的自然与人文景观,还不动声色地凸显了龙江的社会变迁和文化风貌。老作家平青面对曾经的“北大荒”、如今的“北大仓”,追昔抚今,不禁感慨万千,笔下有深情的缅怀,更有奋斗、收获的欣然。这一时期,作家追索的目光和足迹,还延伸到了省外和国外,涌现了大量展示异乡异国风情的文化散文,如张抗抗的《感悟珍珠港》、阿成的《巴黎圣母院》和《西伯利亚的风》、张爱华的《圣殿前的场地》、肖广森的《胡杨林的震撼》、王立纯的《无言的长城砖》、周树山的《走近列维坦》等等,都不是简单的游历之作,而是通过对游览圣地进行历史追溯与现实的打探,融进了关于社会、历史、人生、生命等多方面的深刻思考,其中闪烁着很多具有启迪意义的真知灼见,需要读者细细地咀嚼和反复地品味。
20世纪80年代以来,许多作家还将笔触伸向了快速变革中的现实生活,艺术地反映了现代社会多元价值观和评判体系下的人们物质与精神诉求,及时、准确、形象地反映了龙江人民在衣食住行等多方面的时代变迁及其意义。如程仁韶通过《房子的故事》讲述了居住条件的改善,折射出生活由清贫到富足的变化;秦贵林借助《醉人的都柿》写出山乡甜美的变化;姜孟之透过《一双手》向读者传神地展示了新时代的造林劳动模范形象,这一典型人物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拓荒者相映成趣,耐人寻味;流岚的《面对荒原》既直面现实困境又写本色英雄,既不回避问题又有热情赞赏,热切的关心中还夹有委婉的批评,绝非简单地讴歌或激愤地宣泄情感;庞壮国则在《孤胆英雄》中流露出对英雄的敬仰之情和人们漠视英雄的批评之意,同时引发人们思考“在现实生活中,为什么有许多不该忘记的却常常被忘记?”这类不容回避的社会现实问题;著名的杂文家陈凤翚则充分发挥杂文的“投枪匕首”作用,以泼辣犀利的笔锋,痛快淋漓地直接针砭时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写作风格;丁继松、张雅文、贾宏图、周树山、赵国春等作家也在新时期写出了大量的富有生活气息的佳作。
往昔岁月的深情追忆与人生境遇的深入思考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龙江散文,主要基调是昂扬向上的,主要内容是对火热的建设生活的热情讴歌和对时代精神的倾心赞美,同时也有不少作品对曾经苦难的战争岁月的回顾,尤其是一些曾在黑暗年代生活、战斗过的老作家们,通过对历史旧事的回忆,自觉地将从前的斗争热情和献身精神引入到当时热火朝天的建设事业当中。
进入到新时期以来,曾经在黑龙江工作、学习、生活、写作过的许多知识分子、转业官兵、知识青年等,无论是后来回到了各自的家乡,还是很多扎根了黑龙江,许多人都纷纷拿起笔来,追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在深情的回忆中,表达对恩情、友情、亲情、爱情等人间真情的赞美与讴歌,抒发青春无悔、奉献无悔、人生无悔的心声,很多饱含着浓郁的情感的回忆散文,不仅生动地再现了悠悠往事,还在追昔抚今中传递出许多美好的祝福与憧憬。如平青的《风雪送我回故乡》等,通过重温当年在北大荒劳动、生活的情景,抒发了自己对第二故乡的思念、依恋之情;屈兴岐的《歌·酒·号子》追忆了当年林区生活中印象最深的歌、酒、号子,表达了对昔日劳动生活的怀念和赞美之情;刘柏生的《恩师很美丽》,追忆了作者在当年很年轻的编辑鲁秀珍的热情帮助下,如何从一个农民作者成为国内有名气的作家的经历,质朴的话语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几个看似信手拈来的美好的细节,却足以让读者唏嘘不已;有着多年杂志主编经历的吴宝三,则写了大量的回忆师长、作家和朋友的文章,如《初识毕淑敏》、《燕园严师最真情》等文章,常常只是简单的速写般的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吕中山则出版了作品集《与名人握手》,系列地叙述了那些在黑龙江工作和生活过的名作家们的故事、轶事和趣事等,诸如《关沐南是一本书》《韦君宜二三事》这样的短章,往往只写几件普通、琐屑的小事,便从一个侧面展示了人物形象、揭示了其内心世界、反映了时代风云中个人命运和人生价值等;庞壮国在《夕阳下狐狸为什么悲伤》中,看似主要在介绍自己是如何走上文学道路的,其实是要借此番回顾抒发内心深怀的感恩之情;代英夫的《送师友远行》,则在泪雨纷飞中,深情地怀念了对自己一生影响至深的两位恩师——梁南和刘亚舟;老作家鲁秀珍的《心之光》和《冰心是一本大书》也在往事悠悠的回放里,流露出对尊敬的师长和朋友的崇敬之情和爱戴之意;丁继松的《北大荒的“现代流人”》和赵国春的《文化名人在北大荒》,则不约而同地以浮雕的方式,集中叙述了数位在特殊年代由于特殊原因而来到北大荒的文化名人们的坎坷遭遇。借助作家近乎不动声色的描述,读者可以重返那荒诞岁月体味一次荒诞经历,可以触摸那些令人感慨不已的琐碎细节,感慨或感悟岁月不居、人间冷暖、世事沧桑……这类散文还有很多,诸如丁继松的《丁玲不死》、周小沫的《梦回太阳岛》、孙伟的《孟欣,你在哪里》、高艳的《走向极地》等,虽然大多为文平实,少有波澜和华彩,但皆因发乎真情而颇具感染力。
20世纪90年代以来,商业文化、消费文化、大众文化大潮涌起,种种现代和后现代思潮冲击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更加平面化、功利化、娱乐化、感性化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日嚣尘上,许多心灵的家园开始大面积地荒漠化。处身于现代文化语境中的黑龙江许多散文家高扬人文精神,开始自觉地扣问心灵,反思现实人生,进行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深入追索,推出了许多具有很高文化品位、以思想性和思辨性见长的散文佳作。
张抗抗这位十分注重文化散文写作的著名作家,在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人文精神的烛照下,常常通过重大题材和生活琐事的细致对照和认真反思,提炼出意蕴深远的主题,她的被选入中学教材的名篇《牡丹的拒绝》,以独到的发现、深刻的主旨、神奇的想象、生动的描写、诗意的语言完美的统一,使其成为经典之作。“牡丹拒绝苟且与媚俗、衰老与寒冷,花期到时纵情怒放,花落委地依然鲜艳夺目。”以花喻人,传达了对高贵人生的赞美与渴求。她的《感悟珍珠港》和《走过莺声地板》等则通过对重要历史事件的深刻反思,不仅为读者提供了许多反战的启示,还引发人们去思考经常遭遇的诸如输与赢、成与败等辩证关系。
在特殊年代因执行任务而重残的退伍军人林柏松,始终以一个战士的坚韧和顽强与残酷的病魔、伤痛进行着难以想像的艰难抗争。与此同时,他关于生命、生活和人生的一系列开阔而深邃的思考,在他的笔端凝聚成具有厚重的思辨意味的长文短章,形成了与众不同的写作风格。他发表在《大家》上的《闲聊波尔卡》,以诗人的敏感颖悟,直抵灵魂的深处,在看似轻松的自语和对话中,进行了一次思想的飞翔。他以平和的姿态,将超凡的智慧自然而又密集地散落在文章当中,引领自己和读者一次次地走进思想的圣殿,体会着思考的快乐与痛苦。林柏松的这类以思想性见长的文章在其散文集《自己的背影》中俯拾皆是。
诗人李琦的散文也常常通过对日常生活细密的感悟,提炼出开启人生智慧的深刻主题。正如评论家罗振亚评述的那样:“能够超越具象化描写,以主体融入的感同身受,自然地发掘隐伏在细节事件背后的理性晶体,给读者展开一片思想的家园,让你走向生活、生命中深邃又潜隐的世界深处,获得智慧的顿悟与提升。”她的《器皿随想》、《云想衣裳》等都是在人们不经意的地方有了慧心独到的发现,在顺手拈来的点点滴滴当中自然而平和地道出了引人思绪联翩的睿智心语。
喜欢思想漫游的张爱华则往往借助历史或现实的人、事、物,一次次地进行着精神的自由旅行,她的被评为2000年度最佳散文的《火上的锅》在思绪无拘的漫射中,表层是进行着关于锅的种种命运的思考,内里却是对人的命运的一次透彻省悟,轻松自如中隐含着一份凝重与认真;《游离》一文则推门直入,直接道出了人们常常忽略的一种生命状态——游离,指出那样“不到位”的生活质量是值得怀疑和反思的;《水果女人》让跳跃的思维将水果与女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经过形象化的演绎推理,寻找到了水果对女人最重要的启示――其实,女人的命运是完全可以握在自己的手中的。
宋晓玲也是一位十分注重拷问心灵的散文家,她的进入了《散文选刊》评选的“中国百年百篇散文排行榜” 的名篇《心灵独白》,完全听任思绪恣意地漫游,在那些碎片式的描写、叙述、抒情、议论里面,散乱而又集中地进行了心扉洞开的独白,其感觉、感受、感慨、感悟等参差其间,绵绵的絮语说不尽、道不完的是源自现实与心灵碰撞的思想碎片。
著名作家迟子建似乎更擅长在对日常事物的凝视与谛听中,在从容、淡定的铺叙中,探寻关于人生和生命的诸多要义,她的收入多种选本、备受评论家青睐和读者喜爱的《鲁镇的黑夜与白天》,沿着绍兴老街慢慢地走去,眼前的鲁镇和心目中的鲁镇浑然一体,“白昼有暗夜的气象,而黑夜又有白昼的影子,一如鲁迅作品带给我的气息。”穿插于摹景、叙事中的关于鲁迅及其作品的自然联想和精准评述,无疑在浓重了文章特有的氛围的同时,又增添了文章的思想含量,提升了文章的品位。她的《灯祭》《北方的盐》《一只惊心动魄的虫子》等也都是以精致的叙述和点睛般的议论而成为隽永美文的。
以小说闻名的葛均义则十分善于在有限篇幅中浓缩更多的理性思考,文章展开的方式别开生面,他的《春夜杂谈》虽为短文,但作家旁征博引,要言不赘,方寸之间凝聚了几多人生感慨;他的《面对夕阳的燃烧》和《闻悟天籁之音》缘景、缘事而发,却不去铺叙事件,只是一任思绪悠悠地跳跃于古今中外之间,从容、淡定,平静柔和地传递出灵魂之音。
毫无疑问,20世纪90年代以来龙江散文作家特别突出写作主体自觉的内省与心灵扣问,不仅拓展了散文的探索区域,而且强化了散文内蕴的丰瞻和深邃,使散文创作走出了写景状物、托物寄情等一般意义的联想、想像和顿悟,加大了思索的广度、深度和力度,增加了散文的思想内涵,丰富了散文的文化含量,提升了散文的品质。
日常生活的审美观照与个性化言说的张扬
散文的文体特点,已经决定了散文创作者应当更多地从日常生活观察、体验、感悟过程中,发现、捕捉和加工具有浓郁生活气息的题材,自由、灵活地抒发内心的真情实感。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黑龙江散文在大量地书写时代重大事件、揭示时代主题、彰显时代精神的同时,依然有相当多的作家十分关注日常生活,他们通过质朴、平易地描摹和叙述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普通经历,记录下了带有时代印痕的多彩的生活景象,于平淡和平凡之间流露出特定时代、特定地域、特定人物的别有意味的日常生活气息和情趣。像毕方的《杜秀》、潘青的《金岭的主人》、林青的《倔强的姑娘》等,都选取了身边熟悉的普通人物作为描写对象,以细腻、生动的笔触刻画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几十年的烟尘岁月远走后,再次读之,仍会有一种特别亲切的生活的滋味直沁心田。
新时期以来,随着思想禁锢被彻底打碎,自我张扬、个性解放和自由言说日渐深入人心,散文创作中的“宏大叙事”遭到了普遍的消解,作家们开始放弃启蒙者和代言人的身份,纷纷进行“个人化”的自由书写,日常生活审美化和日常主义流行,元叙事、小叙事、跨文体写作等艺术表现手法得到广泛推崇,小说、戏剧等文体的一些艺术手法也被移植到散文写作当中,对日常生活的审美观照和诗意的凝视,对平常事件的留心打量,对平凡人生的热心关注和深入思索,成为很多作家的一种自觉的写作取向。一时间,包罗万象的充满人间烟火味的散文作品层出不穷。这时的散文写作,已告别了知识分子精英式的宣谕,更像是在与自己、朋友、亲人心扉敞开的对话,自然、亲切、轻松、不拘谨、不造作、不矫情,真正地实现了心灵、才情自由的挥洒。譬如,刘柏生的《哦,我绿色的菜乡》在朴拙的描述中折射出时代的变化和真切的人生感慨,就像那菜乡的一抹抹新绿,散着泥土清新的芬芳;王立纯的《回家》一文,在娓娓道来的有关故乡和亲人的种种事情中间,不时地插入一些不由自主的感叹,让自己的精神也走回了真实可感的家园;门瑞瑜的《冬泉》则讲诉了一位可敬的女教师在艰苦环境中忘我奉献的故事,北方奇异的冬泉和主人公董全相谐成趣;王野的《野炊烧餐》不仅生动地再现了童年时饶有趣味的野餐生活,还找到了创作的一条重要通道——于琐屑的日常生活描摹中传达平民百姓的苦辣酸甜。
李琦的《雪花飞舞事与人》,随着晶莹的雪花的轻轻飘落,作者蓬勃的情思也飘逸开来,那些与冬天和雪有关的人和事纷至沓来,历史的、现实的、亲近的、陌生的……如此亲切地簇拥在身边,沿着那些温馨、温暖浸润的细节,作者分明已真切地感到: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你的飘落给了我一条道路,一条纯银的、只留下我独自足迹的道路……”在一次次的驻足、回首和瞩望中,那些一尘不染的美好情感扑面而来。
高方的散文纤巧、细腻而不乏思想灵光的闪烁,她的《草鞋的故事》在对童年往事温润的回忆中,那超越了一般的亲情和恩情的带有一定思辨色彩的情思,就在那寄予了美的诉求的草鞋中一点点地蔓延开来,若有若无,轻盈而澄明;她的入选《2002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的《荔枝心事》从荔枝的特性和美感写起,很自然地过渡到对荔枝般的本色女人的思考,构思的精巧和言说的干净利落,使其成为名副其实的精致美文。
多年的乡居生活给了张君艳许多创作素材和灵感,她的《上学的路》、《生命中的米》等文章都是截取了记忆中细微的点滴小事,不事雕琢地平实地铺叙开来,却倾注了浓浓的情思,折射出作者对某些人生况味的初步咀嚼。
年轻的散文家艾苓(原名张爱玲)具有敏锐的感受力,她特别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中那些一闪而过的精彩的瞬间,善于记录下刹那间滑过心空的灵感,那些偶现的精明和睿智,加上女性特有的温婉和细腻,使得她的散文具有了一种透明的美,如《紫漆柜装不下》和《家事》都在一种温暖缭绕的氛围里流露出纯净的感受,而《领着自己回家》和《两个字不再说起》则用极为俭省的笔墨写出了很深刻的哲思,很有些“小情境中见大智慧”的轻盈与机智。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极为繁荣的小品文创作大军中,黑龙江亦是名家名篇辈出,他们的作品频频登陆《读者》、《青年文摘》等报刊,纷纷入选各类深受读者喜爱的美文选本,他们的个人专著也大多畅销,而这一积极面向广阔市场的美文写作队伍还在日益壮大中,已形成一股很有冲击力的有别于传统散文写作的新生力量。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有艾明波、朱成玉、澜涛、包利民、黄兴旺等,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善于在最朴素的生活场景里平添一缕醉人的诗意,擅长撷取最琐屑的人生情节,凝聚一份睿智的思考,文章更像是一杯杯温馨飘逸、蕴藉丰厚的咖啡,细细地品味,生活的芬芳跃然而上。如艾明波的《怀想淳朴》取材于生活中很不起眼的小事,但经过作者精心的取舍和营织,巧妙地融入了一份并不深奥、复杂却引人回味的感想,自然地拨动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的心弦;作为《读者》杂志签约作家的澜涛十分擅长写情,他的大量关于亲情、友情、爱情的文章,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的写作风格,如他的《舍弃》和《彼岸》都是运用抑扬结合的手法,借助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直抵人物的心灵世界,凸显非常情境中的真善美,给读者以心灵的滋润;包利民的《寂寞萧红》言短意绵,作者成长的感觉与萧红当年的心事不经意间的接通,触发了美丽的感伤;他的《站着睡觉的马》和《红旗下的朋友》则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颇有灵性的马和鸽子,强烈的情感隐藏于平静的叙述之中。
散文写作是最见性情的, 作者的个性特征往往通过各自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传递出来。阅读鲁秀珍的《距离也许浓缩了爱》、吴宝三的《神情冷峻的思索者》、迟子建的《伤怀之美》、张恩儒的《火的风景》、屈兴岐的《小屯轶事》、刘邦厚的《未曾发生的奇遇》、宋晓玲的《小皮箱,挽住一段岁月》等文章,很容易感受到作家各有千秋的言说方式,感受到每个人不同的写作性情。学者型作家林超然喜欢将绵密的情思巧妙地融注到精致的叙述当中,读他的《偷瓜》、《无关初恋的故事》和《看戏》,其滋味浓郁的情节和细节连绵不断,感觉好像是在品味一篇篇散发着强烈的生活气息的小说,尤其是他那精准而传神的语言,十分耐读,俨然已具有了一种成熟的大家气象。诗人黄东风的散文写的虽然不多,但他那朴实的《姐姐,我在你的梦里唱支歌》和《无谓的放生》,显然更属于那种铅华洗尽的“本色写作”。以编织精巧的情节闻名的小说家陈力娇,在散文中却不大注重叙事,而是更加突出理性分析和辩驳,如她的《生命深处的极致》和《送你一棵“舍己树”》均以缜密的逻辑推理阐释自己独到的见解,思辨色彩鲜明。此外,乔守山、王如、蒋炜敏、孙德贵、柳邦坤、王瑛、宁可威、朱秀峰、秦学、郭先红、范立凯等人的一些精短散文,都洋溢着对现实生活的真诚的热爱,无论是对小动物的关注,还是对自然风景的描摹,抑或是对周边人事的书写,都充分流露出了一种可贵的真情,率性、自然,没有丝毫的造作和矫情,显示出了很好的写作品性和潜能。
从龙江这块神奇、富饶的黑土地上已走出了关沫南、门瑞瑜、张抗抗、鲁秀珍、阿成、张爱华、迟子建等一大批在国内外产生重要影响的散文大家,更年轻的一批又一批散文作家和作者们仍在继续探索着、耕耘着、收获着……相信龙江散文创作的明天会更加辉煌。
以上虽然只是对1946——2005年间黑龙江的散文创作进行了一番挂一漏万的粗略扫描,但我们还是能够从中比较清晰地看到:黑龙江当代散文创作凭借其特有的历史、文化、地理、人才等资源优势,经过数代作家和作者坚持不懈的努力,已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不凡的业绩,显示了良好的发展态势。当然,在有限的视阈内,以这样有限的文字是很难将黑龙江当代散文创作的实绩和风貌全面地反映出来的,以上点到为止的简单评说亦不过是编者的一家之言,更为全面的梳理、归纳等工作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和耐心去细细地做,更多高明的欣赏和批评尚有待于专家学者、作家和广大读者在广泛、深入地研读具体文本后,调动多种批评理论和批评方法,多向度、多角度、多维度地给予多元化的客观评价,以便更好地把握黑龙江当代散文创作演进的历史和独特的风貌。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