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荣
一
按照观念、理论和创作实践并进的标准来看,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潮流,在跨世纪后的文坛上,基本已然难得一见。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外,大概就是小说领域的“底层叙事”。自2004年面世的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曹征路的《那儿》等作品,在后来成为“底层叙事”的理论发言人和阐释者的那部分评论家中引发热议以来,以创作、评论的实际努力和阅读、欣赏等从旁赞助的表现,来共襄“底层叙事”之盛举的多方面热心人士,累四年之功,至今已经形成相当不弱的阵势。尤其近两年,这阵势更因李锐、贾平凹、刘震云等小说界宿将,挟集束短篇《太平风物》及长篇《高兴》、《我叫刘跃进》等大篇幅力作的加盟,而显得虎虎生威。
在一个社会变革加速深化、人们物质和精神双重的生活状态都经历结构性改组的时代里,出现这样一种眼光下垂、注意力溜边的群体化的文学倾向,绝非坏事。文学当然应该照顾整个社会,但更应该留神别冷落了社会的角落或者边缘,不为别的,就因为它们太容易被冷落,以至彻底忽略。而所以会如此,与其怪罪角落、边缘本身过于幽暗静默,能见度和可感度太差,不如先把账算在社会话语空间里贪占无度、永不知满足的所谓社会主流势力的头上。如果接着再深究一步,那这账可能最终还得归到主动哈着、抢着替人家在话语空间里攻城略地、拔营扎寨占地盘的那帮文化人的名下。
不过,在“底层叙事”蔚为大观之前,作家圈里倒也不是一个不落地都扎到了和社会的角落、边缘完全相反的方向上。受客观的个人生活阅历或主观的价值追求所限,绝对数量并不见得很少的小说家、散文家、影视剧编创者,甚至一些轻易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都一贯长期坚持在自己的作品里,走着刻意背离都市浮华和时尚成功人群而去的一条朴野路线:要么上山下乡访贫问苦,要么游街窜巷专讲小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再不,就是进厂矿、逛工地,甚至直接扒拉着新闻,用虚构的办法,来展示些非虚构的烦难纠集、无路可去的苦人苦事,以及免不了由此而起的种种鱼死网破的凶案和惨剧。但这路作品多半是吃了边角料题材的锅烙,当上书“底层叙事”几个大字的理论旗帜还没举出来,边角料题材尚未及在文学观念的层面上翻身跃起的时候,它们大都无可奈何地停留在被人们视若无睹的凉飕飕的境地。就这个角度来看,“底层叙事”的理论张目,对于受其羽翼扫掠、覆盖的创作实践,其实是有某种程度的拯救和提升作用的。
二
然而,扶墙的手可以把墙推倒,带路的头羊也可以把羊群引丢。在推动“底层叙事”的创作行情渐涨的同时,“底层叙事”的观念和理论浪潮里也翻卷出了若干画地为牢式的伪命题和左道旁门式的价值诉求偏差。其中所涉问题不一而足,值得另行分析。这里仅就与“底层叙事”型小说创作的文体内外两层形态都关系最密切的两点,试做讨论:首先一点,是“底层叙事”外部主体,也就是执行这种叙事的作家本人,被先决性地从伦理道德、人格精神角度上美化和优化;第二点,则是“底层叙事”的内部主体,或者说情节层面上的人物角色主体,被不言而喻、自动自明地外化和客观化。
合起来看,这两点实际上组接成了的一个叙事逻辑上的多重悖局。一方面,“底层叙事”被断定成了一种能够径直印证作家个人的悲悯心肠和批判精神等优美高尚情操和纯洁主观境界的符号体系;另一方面,“底层叙事”所叙述出来的人与事,又被坚信为真正来自实际存在的底层社会之中,具有未经任何其他人的意识过滤、扭曲或者篡改的客观可靠性和真实无伪性。一方面,整体上的“底层叙事”行为和作品,被当作了高亢嘹亮的一声声道德疾呼;另一方面,“底层叙事”内在的各层次具体元素,却又要不容置疑地排除矫饰、煽情,牢牢地与现实挂钩。简言之,前一点把“底层叙事”推上了一条没有后路的、一气儿直奔“道德理想国”而去的快速单行线,后一点,则又把正如醉如痴驾车飞驶在这条单向快车道上的司机给一把揪出了车窗,抛尸野外。
尽管有许多迹象足以表明,“底层叙事”的创作实践,在细节技术操作层面远未忠实、谦恭地听命于“底层叙事”的理论指南,但在文体发展的基本策略和总体路线上,后者对前者的影响却着实不容低估。就以叙事视角而论,依我个人孤陋寡闻的阅读经验,迄今为止的绝大多数“底层叙事”小说,都似乎是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号称最客观、最自然的限知第三人称叙述来展开故事的。这恰好是营造和强化故事情境和其中人物言行的客观化效果的一个最简捷、明快的手法。带有主观遮蔽嫌疑的作者的身影和声音,趁便也正好可以躲闪得远远的,装作跟故事里的一切都不相干似的老老实实、羞羞答答、吭吭哧哧、规规矩矩,一副啥也没乱说、啥也没乱动,清白无辜而又置身事外的乖样。
这种手法,跟上世纪年代中后期“新写实”的“零度叙事”极其貌似。但与“新写实”那种“于狂歌浩热之际中寒”的别有意味的“零度叙事”截然不同的是,时下的这个社会语境和文学语境,至少在面向“底层”的维度上,早已经不是出奇地热闹,而是出奇地冷寂。既如此,冷寂在一派冷寂之中,零度在一片零度之中,也就只能仍等于冷寂和零度本身,而决不能再代表任何别的确切意义。
更何况,但凡具备最起码的一点文学常识和文学鉴赏能力的人,都会想也不必想地一望而知,甭管什么人称的叙述,只要是出现在小说的天地里,那就都得拢在小说家这一个人的心思和唇舌上。不同人称的叙事角度自然会导致阅读接受效果的差异,但这种差异归根结底是文学接受环节上的差异,没有理由也不应当被挪移到文学创作心理的环节或者文学社会学的环节上去糊弄事儿。谁能证明:用了第三人称,并且再叫他承受一层主观限制,叙述出来的内容,就一定要比用别的人称所叙述的,客观度更高而主观度更低?
三
接下来的情况更加严峻:当“底层叙事”的作者和作品无法证明自己叙述出了真实客观的“底层故事”时,它们所拥有的那两只据称是超凡强健的精神之足——崇高的道德良知和批判理性,也就不能不因为有了踩在主观化和虚构性的浮尘虚土上的重大嫌疑而后跟发软,坚挺乏力。对于这一点,想必身处创作实践前沿的作家,要比醉心于引经据典的概念竞技和理论操练的评论家意识清醒得多。事实上,他们对此也早有了自己不太愿意公开承认的应对之策,那就是:时不时地记得到新闻纪实的园子里去溜达溜达,观赏观赏,伺机采摘一点对自己创作胃口的果子,拿回来洗洗、切切,搁在自己的头脑和笔墨之间,搅乎搅乎,挤压挤压,最后榨出一杯杯可以贴上自家注册商标的小说的汁。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它从素材源头上为“底层叙事”的客观真实度加了码。这么一来,就不必再那么担心有谁敢抓住作家本人身份和生活境况上的“非底层”、“超底层”甚至“反底层”特征,来大兴“有资格写还是没资格写”、“写得真还是写不真”一类的问罪之师了。当然,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到了这一步,遭受“从小说越界到新闻”,或者“以小说的名目拐卖新闻”的追究和指责的风险系数,也大为提高。——可若不如此,又能如何?
关键的症结,在于“底层叙事”观念预设中埋伏了太多、太严重的悬疑,比如:是“底层”在“叙事”呢?还是为“底层”而“叙事”呢?更进一层:“底层”所叙之事和为“底层”所叙之事,究竟非得是看起来紧贴在“底层”自己身上的事呢?还是也应该包括那些乍看之下好像距离“底层”稍远、很远或极远的事?这一连串技术色彩甚重的疑问,其实根本与过于宏大的立场、原则和思想背景问题无关,也更不是纯粹局限在文体技巧和写作题材的狭窄范畴里,就可以单独求得解决的。决定它们能否冰消雪释的唯一的前提问题是:现在,我们的文学创作到底还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心,来认真地面对和认识已被我们有意无意地疏远得太久、太远了的那个“底层社会”?
面对一个庞大的、一直处于喧嚣之中但实际上很少有机会深刻明朗地表达自己的“底层社会”,指望它能立刻开口滔滔不绝倾诉衷肠的人,是不切实际的;而因为看清楚了这一点,就急不可待地去冒充它的代言人的人,则是虚伪的。从实质上讲,沉默的“底层社会”从来也没有沉默,它不缺乏也不需要什么代言人,这和掌握社会话语权的精英阶层不需要别人来为自己代言,是一样的道理。“底层社会”的沉默不是言辞和声音的沉默,而是语法和意义的沉默。它的可悲之处,主要在于它所遭遇的语法规则和意义秩序上的强大压抑,正是这种压抑,造成了它总在说,却总像是还在沉默着的状态。
很明显,这里最需要的,不是那种注定永远只能是假模假式、以己度人的代言者,而是敢于和善于打破缺口,在社会语法和意义架构的坚固冰封线上,开辟跨阶层对话的中间交流带和安全缓冲区的联络者、转译者和斡旋者。换用我们文学专业的术语和行话来说,也就是:这是个不需要孤零零的“主体性”而需要粘粘糊糊的“主体间性”的地段。
毫无疑问,文学的跨社会阶层表达,充其量也仅能占整个社会范围内跨阶层对话、交流全局中的一个部分,而且不是最要紧的那一部分。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如果这样的文学表达非得叫“底层叙事”的话,那么,我们有兴趣投身于这种“底层叙事”情境时,首先必须做到的,不是让自己的声音故意弱下去,而是恰恰应该相反。因为在此情境中,我们只能别无选择地先行担当起翻译的职责,而一名称职的翻译固然不宜喧宾夺主,但他的声音必然也得是清晰、自信的,好让两边的人都可以听得明白无误。
(作者单位: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国际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