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落下一个人”

2009-05-07 10:08张光秦
凤凰周刊 2009年8期
关键词:战俘遗骸士兵

张光秦

“请肃立、静穆,仪仗队将为你面前的这张空着的六人圆桌依次摆上美国海、陆、空三军和海军陆战队、海岸警卫队的军帽与一顶平民的礼帽,这代表美国所有在海外的战斗失踪人员。碟子里的一片柠檬代表他们在异国的苦难,一撮盐代表亲人的泪水;杯子是空的,因为他们无法与我们举杯相聚;椅子是空的,因为他们仍下落不明。现在,让我们举杯,向他们致敬。”

30多年来,每天在美国各地都有许多战俘与失踪人员家属聚集在一起按照这套美军命名为“失踪者之桌”的致辞和程序纪念他们在海外的失踪亲人。这套仪式不是孤立的,它背后是美军一个年耗资1500万美元以上、横跨各兵种、有上万工作人员的美军战俘与失踪人员搜寻支持系统。

中美军方签署备忘录

美军战俘与战斗失踪人员联合调查司令部遗骸鉴定中心工作人员正在组装朝鲜战争阵亡士兵骨架碎片

韩战、越战、二战失踪士兵遗骸搜寻历来是美军战俘与失踪人员搜寻任务的重点。根据美军战俘及战斗失踪人员联合调查司令部(JPAC)的统计数据,美军目前在朝鲜尚有8100多具士兵遗骸下落不明,数量高居历次战争之首。美方同时认为,二战、韩战和冷战加起来,美国士兵在中国大陆失踪或死亡的大约有500人。

美国在朝鲜的遗骸挖掘工作一直极其缓慢,一般认为缺乏战俘营地理分布资料是进展缓慢的主要原因。美国近10余年在朝鲜进行了33次挖掘,仅找到200多具遗骸。由于大陆和前苏联在韩战时期均参与朝鲜境内战俘营的设置,随着俄罗斯一批韩战相关档案被解密,近年来美国逐步转向与俄罗斯和大陆军方接触,在其军事档案中查询战俘营分布地图和名册等资料。

美军搜寻战俘及战斗失踪人员一直只支付实地挖掘费用,不对遗骸挖掘信息或遗骸本身付费。但这一惯例正在发生变化。2008年2月29日,中美两国国防部部长在上海签订合作备忘录,以文本形式落实军事档案合作,查找韩战前后美军失踪人员下落的工作全面启动。

备忘录中明确了“平等互利”的合作原则,细化了双方的职责美方负责提供失踪人员的具体线索,中方将根据线索组织搜索相关档案,并根据需要实地走访当地村民、幸存的见证者等,再将所获信息提供给美方。

Perry上校向记者展示一只做工粗劣的橡胶拖鞋美军工作组因这只鞋发现了一个新的越战中美国军机残骸区。

这份密件披露的内容意味着,中美目前的实际合作尺度可能早已突破大陆官方对韩战战俘问题的一贯表述。大陆对外一直坚称,所有战俘问题在1953年韩战结束时就已经解决,没有美国人从朝鲜被转移至中国境内。而美方则认为在沈阳可能有关押美军战俘的监狱;沈阳可能是将美军战俘运往苏联的中转站。联军指挥官、美国将军克拉克1954年写道:“我们确信,数百美国人被中国和朝鲜扣留,可能是将他们作为中国重返联合国安理会的筹码。”

中方在提供的报告中主动提及位于中国境内的战俘埋葬地点,显示出大陆官方已默认曾接纳来自朝鲜的战俘,并有除击落敌机驾驶员以外的美国士兵被埋葬在大陆境内。根据美方采访理查德战友和战俘营难友的口述历史可知,时年18岁的理查德隶属美军第二步兵师第二工程营。1950年12月1日,他所在的部队在进攻朝鲜的Kunu-ri时遭遇中国军队。理查德和其同伴被俘,随后被送到平壤附近的战俘营,后隨战俘营被转移,而后成了中国军队的一名卡车司机。

搜寻合作由来已久

尽管档案合作时间不久,但中美阵亡士兵遗骸搜寻合作早在1970年代建交后即展开,当时主要针对二战中“驼峰航线”等美军阵亡士兵。此后几乎每年中方都会批准美方在境内进行数量不等的几次实地挖掘或勘测行动,而有关韩战士兵遗骸搜寻的合作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才初见端倪。

1996年,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与美国总统克林顿在APEC马尼拉会议上碰面,双方首次触及韩战战俘、失踪人员搜寻合作的议题。3年后,DPMO与大陆外交部就相关事务接触,大陆外交部建议美方直接与大陆军方联系。

2000年1月,美方首次向中方提交40个查询线索。中方没有正面回应,而是通过外交部许可美国在大陆开展一个韩战口述历史收集的项目。同年9月,美方在北京访问了4个曾参与战俘营建设的大陆退伍老兵。2001年,美方组织6个韩战退伍军人到北京与大陆参与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座谈。

此后4年,中美相继组织了零星的互访和在辽宁丹东一带的实地考察交流。2004年5月,中国政府协助美国专家小组在辽宁丹东发现了在韩战中失踪的美国空军飞行员特洛伊·科普的遗骸,经DNA鉴定确定为科普本人。历史资料显示,1952年9月16日,科普驾驶的F-86喷气式战斗机和他的僚机一道从韩国的金浦空军基地起飞,途中被6架朝鲜空军战斗机拦截。此后,科普失去与其僚机的联系,从此再无音信。

这是第一次在大陆领土上发现韩战时期的美军官兵遗骸,美国政府官员当时表示,这件事对中美双方在寻找失踪者遗骸方面的合作具有重要意义。

2005年底,美国国防部的一个代表团首次在与大陆国防部官员的礼节性会面中,试探性地提出借阅中方韩战档案。随访的JPAC高级顾问Johnie E.Webb回忆,出乎他们的意料,中方官员认为这样的档案合作并非难事。中方同时收下美方提出的一份试探性的借阅列表,表中列出许多美方通过查阅位于俄罗斯波多利斯克的国防部军事档案馆资料后,猜测留存于大陆军方档案中的资料。

但这次访问后,中方却收紧了对美方2006年度实地挖掘的许可数目。美方提出6处,而中方只批准了一处。中方对美方提出的与韩战相关的具体挖掘极其谨慎。

2006年7月,中央军委副主席郭伯雄高调访美,提出将全力支持美方搜寻韩战士兵遗骸工作。访美期间,郭伯雄把失踪的美国海军机师詹姆斯·迪恩上尉的一些新档案移交给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迪恩是拉姆斯菲尔德的朋友,当年两人都是海军机师,驻扎在佛罗里达州。1956年8月,迪恩在大陆从事间谍飞行时飞机被大陆空军击落后失踪。

拉姆斯菲尔德就任国防部长后,曾多次通过美国驻华使馆与中方联络,希望中方帮忙寻找迪恩下落。此后,中方调集多方资源查找,最后认定迪恩当时驾驶的间谍飞机坠落在海里,迪恩没有生还可能。这份军事档案仿真复印件是大陆空军当年呈送总参的报告,详细记录了迪恩被击落的情况。

这次访问郭伯雄同意向美国开放韩战的有关档案。美方遂于2007年1月向中方一次性提出15个韩战士兵遗骸搜寻个案,中方仅批准其中一个,该个案涉及美空军战斗机3名飞行员的失事地点。中方表示需要等当地配合美方搜寻的外办提交项目评估报告后,再考虑是否批准更多的搜寻项目。6个月后,中方回复表示当地外事部门任务繁重,本年度没有能力配合美方其他的搜寻项目。

此后,由于中方迟迟未能确认11月中旬中美例行年度搜寻合作工作会议的日期,美方随即取消该年度的工作会议。在取消例行会议后,中方释出善意,批准了同一起个案的第二次实地勘测,同时作出反馈,要求美方提供关于其余14个个案的更多信息。

如今,中美就查找韩战前后美军失踪人员开展的军事档案合作,已经成为两军务实性合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钱利华表示,加强中美军事交流与合作,有利于两国建设性合作关系的发展,符合双方的利益。

“绝不落下一人的承诺

美国与韩国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两个成体系搜寻海外阵亡士兵遗骸的国家,越战后,每个被派往海外的美国军人在出征前都会被告知,如果不幸被俘或者在海外丧生,军方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你或你的尸体带回美国送还家属,并授予所有军事荣誉。

直属美国国防部的战俘与失踪人员事务办公室(DPMO)就是负责兑现美国军方对海外作战士兵“绝不落下一人”承诺、全权负责建立整套包括海外阵亡士兵在内的战俘与失踪人员搜寻工作支持系统的专门部门。

为DPMO工作的人员横跨多军种,遍及美国各州。他们是各美军基地分管与战俘和失踪人员家属联系的基层干事,随时整装待发实地搜寻遗骸的联合调查司令部(JPAC)搜寻队员和后勤保障人员、全美最大最先进的DNA鉴定中心的科学家、人类学者、档案专家和国防部的情报人员。这里没有新兵,应聘门槛是5年以上的军龄。所有工作人员都必须对各军种建制、历次大小战斗历史、联络、资源烂熟于心。

美军海外阵亡士兵搜寻体系的建立源于上世纪70年代越战后里根政府的大力推动,美国越战问题专家Bruce H.Frankin认为,海外阵亡士兵搜寻是里根政府冷战政治议题设置的重要工具。1973年从越南撤军后,美军在泰国建立了一个专门确认和搜寻东南亚冲突中丧生士兵的身份鉴定中心(CIL-THAI)。3年后,这个中心迁往美国本土夏威夷,同时开始着手从事鉴定1953年韩战后接收的暂存于美军太平洋国家纪念公墓的大批身份不明的韩战士兵遗骸,以及部分第一、二次世界大战的无名士兵遗骸。

1990年代后,由于鉴定和搜寻士兵的进展缓慢,在老兵和军人家属的政治压力下,美国国防部把以往在各军种各自为政的遗骸身份认定和搜寻工作集中起来,专门成立DPMO,同时成立一个专门针对越战的搜寻鉴定机构JTF-FA。2003年,美国国防部最终将全军所有负责海外阵亡士兵搜寻工作的有关部门重新整编,建立以DPMO牵头、制定政策、打通联系,联合调查司令部(JPAC)负责具体全球搜寻任务实施的工作体系。

亡军漫漫还乡路

联合调查司令部(JPAC)的Wayne Perry上校告诉《凤凰周刊》记者,作为全球美军海外阵亡士兵遗骸搜寻任务的具体执行机构,位于夏威夷美军空军基地的联合调查司令部每年在全球实施25个联合挖掘项目(JFAs),其中10个在东南亚一带,5个在朝鲜,10个在其他地区(如冷战情报活动、海湾战争等)。

联合调查司令部有18个遗骸搜寻现场工作小组,5个勘测调查小组。现场工作小组的重心在东南亚,有10队人马负责。其余5队负责朝鲜和韩国,3队统揽二战、冷战和海湾战争事务等其他;中突的搜寻。每个工作组大概有10~14人。工作组的行动大量依靠当地雇员,每4-z作组都会聘请最少10人,多至上百人的当地人。

当获得东道国的批准后,一个由4~9名专业人员组成的勘测调查小组随即开赴现场工作。调查小组通常由队长、有安置遗骸经验的军官和一名专门负责技术方面的法医人类学家组成的三人核心领导;队中通常包括语言、法医摄像、生命支援、爆炸物、登山、通讯等方面的专家。这些勘测调查小组在每个新发现的现场停留最多35天,他们独立作业,访问目击者,进一步搜集线索。

当调查组认为一个现场挖掘条件成熟,在合适季节和后勤准备完成后,一个现场工作组将被派到当地进行60天左右的发掘作业。现场工作组一般按照标准的田野考古方法展开,发掘人员通常将发掘地划成每个大小为4米×4米的格子,其中的每一寸土地都要用金属网筛来筛,以便不会漏过任何有关遗体、残骸或个人物品的蛛丝马迹。

工作组负责将遗骸逐一编号装箱运回夏威夷联合调查司令部。

找到遗骸仅仅是阵亡士兵回家的开始。当覆盖着美国国旗的棺椁降落在美军夏威夷空军基地后,这些阵亡将士往往是残缺不全的,联合调查司令部遗骸分析中心的研究人员将尽最大可能还原死者的全貌。由于其他国家转交的遗骸往往是按发现地点整体装箱而不是按个体收殓的。遗骸分析中心一年一般只能完成30具左右的骨架还原。

还原后的骨架才能进入下一环节,进行档案比照和DNA鉴定。“这背后有太多的故事。他们是人不是机器,其中有许多出乎意料的事。”“我们最近在越南的一个战斗机失事现场找到三具遗骨,其中一个还是女人。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是这两个飞行员私自带了这个女护士开飞机兜风,却不幸被击落坠毁。”“我们需要告诉家属们他们的亲人具体是如何牺牲的,是否受伤、受刑,最后痛苦与否。我们必须弄清楚他们阵亡、失踪的整个来龙去脉,才能把经过讲清楚。”Wayne Perry上校说。

在这个过程中,士兵的个人医疗记录非常重要。任何骨头上的伤痕都有助于研究人员比对。如士兵曾经骨折的纪录可引导研究人员排除或者确认一些可能的名单。

从技术上来说,每周鉴定中心能支持完成两具遗骸的DNA分析。但实际上,每年该中心只能完成大约74个海外阵亡士兵的身份认证。美军建有海外军人DNA库,但实际上只有海湾战争以后的所有士兵DNA数据。而之前的二战、韩战的出征士兵并没有留存这样的信息。

对这些战争的士兵DNA分析,美方采取的是两头并进的做法。一方面通过大力宣传要求所有战俘和失踪人员家属提供DNA用于比照,另一方面录入发现遗骸的DNA信息。一旦有结果,中心将会通知阵亡士兵所属部队的丧葬办公室。丧葬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随后将与家属联系告知认定结果和协助葬礼事宜。

这通常是一个极其漫长的等待过程。从找到遗骸到最终确认身份,许多阵亡者的同辈亲属都无缘得见,得到通知结果的往往是阵亡者的子女甚至是第三代。有大量的与战俘和失踪人员相关的基层工作人员实际从事的是与其亲属保持互动的关系维护工作。

DPMO在各基层部队中均设有联络办公室,失踪人员的亲属可以随时打电话给联络员跟踪进度。联络员也会随时把最新进展通知家属。为调动家属参与度,提高身份认证工作的效率,联络员的一项重要使命是为家属自发搜集和整理失踪士兵的个人信息提供指导,向他们解释如何到档案馆和军队人事部门调档、查资料,走访亲人的战友从而为联合调查司令部的鉴定工作提供支持。DPMO还每年在全国各地向失踪人员家庭举行工作汇报会。“只有让失踪人员家属们了解我们的工作,这项工作才有意义。”DPMO新闻办工作人員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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