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小说中的农民世界从时间上看是一个开放的世界,它可以存在于历史长河中的任何一段;从空间上看,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它远离社会,远离时代,是一个特定的、独立的、自在自为的存在。时间的开放性和空间的封闭性是阎连科笔下农民世界的时空特征。
前言
时空是一个世界存在的前提,任何世界都必须置于一定的时空框架之中,只有这样,整个世界才有支撑,丰富的意蕴也才能得到充分的显示、解释与说明。文学视野中的世界也是如此,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支撑,人物的活动和故事的铺排便会失去自己的舞台,这个世界也终会轰然坍塌。时空问题是我们研究文学中的艺术世界时必然要面临的问题。
阎连科笔下的农民世界从时间上看是一个开放的世界,它可以存在于历史长河中的任何一段,它是无具体指向的、自主的、开放的存在;从空间上看,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它远离社会,远离时代,是一个特定的、独立的、自在自为的封闭存在。总的看来,时间的开放性和空间的封闭性是阎连科笔下农民世界的时空特征。
时间的开放性——日光流年中的历史
中国是一个“好史”的国家,其历史意识之强烈与顽固,在这世上大概少有国家能与之匹敌、抗衡。中国作家也一直有“重史”的传统,喜欢在作品中表达自己对历史的反思、质疑与感悟。历史小说当然是如此,其他题材的小说也有很多是如此,但阎连科的小说并不在此内,他逃出了过去历史岁月所编织的法网,并在实际创作中对历史问题进行了有意识地回避,他主动放弃了小说写作对重大社会、历史或政治命题的表现,而去敏锐地透视作为或个体或群体的农民存在。他曾说到:“历史在自己的笔下,永远是演绎、发展故事的背景,是为故事服务的条件,这是写作的尴尬,也是写作的无奈。正是这种对历史的无知和无奈,我曾几次下过决心,这辈子坚决不写历史小说。碰不得历史就尽量躲开它”。
因此,在阎连科笔下的农民世界中,时间的存在有两个特征:一是模糊性。作品中不注明故事发生的年代,也不去特意设置具有时代特点以暗示故事发生年代的细节,时代背景被有意地淡化,甚至淡化到若有若无的地步,这可以超越任何现实阻隔,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历史中的任何一段时间,时间的存在是被虚化的,如《夏日落》的开头是“羊年十一月初”,而《年月日》的开头是“千古旱天那一年”。即使在作品中出现了历史,如“瑶沟系列”中,隐现的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时代景象,《坚硬如水》中的“文化大革命”背景等,其历史本身也已失去了它的存在意义,只是农民生命表演的某种载体,时代背景对小说的主题表现并不具有什么决定性意义。他的《受活》算得上是一部历史色彩较为浓厚的作品,它反思的都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史上的重大事件,如1958年的“大跃进”以及随后的“大饥荒”,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1978年的改革开放,以及90年代的商品经济热潮等,这些都是典型的历史性事件,然而,这些事件只是一个背景存在,为作者理念服务,作者并没有从历史角度入手,也没有从历史理性角度反思历史。阎连科笔下,时间存在的另外一个特点是循环性。在这个农民世界中,自然时间消失了,时间的发展也不再是匀速的、直线式的向前绵延,而是作循环往复的钟摆式运动,他打破了时间的自然流程,是要将时间扩延到无限,将过去、现在与未来连接起来,使时间呈现出轮回性。如《耙耧天歌》中痴傻病的代代遗传,命定的悲剧轮回,《日光流年》中全村人因“喉堵症”(喉癌)都活不过四十岁,虽有一代又一代村长的不同努力,却共同的无力回天等。这两个特征,使得阎连科小说中的时间存在呈现出开放性的特点。
在阎连科绝大多数的小说里,时间问题都是处于开放状态,但是这于他小说的最终成功与精彩呈现并没有丝毫的损害,这是作者的创造成功,也是他有意取得这种效果的表现,他要追求的是与时代无关的永恒性的东西,表达他对生命的思考,对农民恒久悲剧性命运的关注。
空间的封闭性——耙耧深处的悲歌
阎连科的作品大都是以河南省西部伏牛山系的耙耧山脉为空间背景的,他作品中出现的乡村如《情感狱》中的瑶沟、《日光流年》中三姓村、《受活》中受活庄、《丁庄梦》中丁庄、《坚硬如水》中的程岗村、《耙耧天歌》中尤家村、《寻找土地》中的马家峪等,都是位于耙耧山脉周围的村庄,而《耙耧山脉》、《年月日》、《黄金洞》中虽未提及人物所处的具体村庄,但都明确传达出故事的发生地就在耙耧山脉,这是作家的故乡,也是他笔下所有农民的故乡,就像是鲁迅笔下的“鲁镇”,沈从文梦中的“湘西”一样。这是一个别具特色的地域,是作者阎连科倾其心力而创造出来的豫西世界——耙耧天地,它有别于刘庆邦笔下的因有水而稍带灵性的豫东风光,也不同于李佩甫文中有农作物湿气的、潮润的豫中景象,阎连科的耙耧世界里有着一道道扬着黄土的贫瘠山梁,尘土飞扬,满世界都充满了土气,它还远离现实世界:在《受活》里“受活(庄)是被这世界遗忘掉的一个村庄哟,地处三县相交的耙耧山脉里,据最近的村庄少说也有十几里……”在《日光流年》里,“县长在全县所有的新老地图上找不到三姓村……”,《梁弯儿》中的梁弯儿村,是“请了乡里的绘图员吃了一顿好饭,绘图员才在乡里的地图上给他们点了一个点儿”,这片天地几乎被世界遗忘,同时它也主动遗忘世俗,里面的人们在精神上并没有向外界窥视或探寻的兴趣,并未像铁凝《哦,香雪》中的香雪那样对闭塞的大山外面的现代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与向往,这片天地是一方独立的、封闭的世界。
即使是在与外界联系较多的《受活》中,作者仍然要维护耙耧世界的高度封闭性和纯粹性,走出这个封闭的空间就注定要无止地受难,外部世界对于这个封闭空间扮演的是一个狰狞无比的、具有吞噬性、毁灭性的异己物,它对耙耧世界除了剥夺之外毫无其他意义,它不能将人们救出苦海,相反却加重了农民自身的苦难,他们只有退回到原先的封闭状态才能再次获得安全和温暖。作品的主人公茅枝婆干脆把退社(也就是与外界隔绝)作为自己坚韧不拔的追求目标。《日光流年》中的村民们在一代又一代的村长领导下,守护着那片养育他们也给他们带来苦难的土地,为了长寿,他们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从外面引来灵渠水,却发现水是臭的,已被现代文明和现代工业所污染;为崇高的目的,去外面卖身的蓝四十,引来的是直接致她于死命的性病,这都说明了耙耧世界外部的凶险。而《年月日》中歌颂的正是先爷坚守故土的崇高。作者阎连科肯定的也是农民对家园的坚守,因此他的作品中没有开阔的空间、宏伟的气象,这是他有意识与无意识双重作用下的结果:主观上他是想塑造一个纯粹的、极致的农民世界,这是他的一种刻意经营,客观上是由于两千多年的封建主义的精神桎梏以及作家本人性格中的保守性、封闭性的负面影响,使得作者在无意识中对有限、封闭的表现空间加以认同,而拒绝无限,不同于西方式的以世界无限性为前提的进取与扩张的精神指向。
结语
总的看来,作者在对自己笔下的农民世界进行刻画时,一方面他有意地虚化时间,使时间呈开放状,另一方面却人为地收敛空间,使空间呈封闭、绝缘状。这样的时空定位不同于其他的作家,也有悖于客观真实,但正如当代评论家程德培所说,小说就是通过歪曲时空的客观法则来达到自身的美学目的的。阎连科独特的时空定位,使得他笔下的农民世界呈现出一种象征性的美学特征。余华曾说:“小说传达给我们的,不只是栩栩如生或者激动人心之类的价值。它应该是象征的存在。一部真正的小说应该无处不洋溢着象征,即我们寓居世界方式的象征,我们理解世界并且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的象征。”早在20世纪30年代梁宗岱先生也说过象征的作用即:“借有形寓无形,借有限表无限,借刹那抓住永恒……”。在阎连科的作品中,充满了象征,他也有意创造更多的象征,他借河南西部乡村一隅表现出了中国全盘,写出了中国农民生活环境的偏僻、封闭,生活内容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还有那不断上演着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村野乡间。农民们几千年如一日或一日如几千年般的艰辛生活和他们固守一隅,害怕外部世界,担心外来侵害的保守意识等,都通过作者对时空问题的与众不同的处理方式,充分地表现出来了。
【基金项目:河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阎连科小说研究”,项目编号:XSK0701009】
参考文献
[1]郜元宝.论阎连科的“世界”[J].文学评论,2001.(1).
[2] 王一川.生命游戏仪式的复原[J].当代作家评论,2001.(6).
[3] 姚晓雷.阎连科论[J].钟山,2003.(4).
[4] 梁鸿.阎连科小说创作论[J].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4.(3).
作者简介
王海艳,河北魏县人,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工作单位:河北大学国际交流与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