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敏
从《圣经》中上帝取亚当的肋骨造成夏娃的故事开始,女性就被看成是男性的附属品,依附于男性的存在而存在。“妇女之所以是妇女是因为缺少某些品质。”按亚里士多德所述,妇女因为缺少某些品质注定了她们的屈从地位,这既反映了当时妇女的真实境遇,又进一步从生理及心理上奴役了妇女。而二十世纪名噪一时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则完全是一种男性中心主义理论:女性因为没有男性生殖器而被定义为“匮乏”,从而是“第二性”。而以二元论为主导的现代精神则更进一步捍卫了男性中心主义。正如大卫·雷·格里芬所述:“……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现代精神也可说成是一种单面的男性精神。内在于自然中的神一直被看作是女性神灵,如今却都被抛弃了。关于心灵和自然的二元论观点把意识、自我运动和内在价值仅仅归结为人类灵魂的属性,它不仅证明了人(对自然的优越性,而且证明了男性对女性的优越性。”现代社会的发展是以科学改造自然,也就是以控制内在于自然中的女性神灵为基础的,因而在现代精神下,“科学”与“男人”分别占据二元关系“科学/自然”“男人/女人”中的主导地位。“现代性的典型态度是‘霸道……霸道者之所以霸道,是因为自以为自己是道,也就是真理的唯一拥有者。……表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是剥削自然,表现在男女关系上是压迫妇女,表现在理性和感性关系上是蔑视感性……”
本文通过分析雷蒙德 ·卡佛(Raymond Carver)的短篇小说《我们谈论爱时谈些什么》中的男女话语权利及象征,揭示在后现代精神及社会下,具有现代性的男女,尤其是男性所面临的危机,并试图构建后现代精神下的男女关系的新模式。
一、以男性为主导的话语关系
1.男主人公的男性身份及其经历赋予其某种“权威性”,并在男/女二元关系中居于主导地位。
男主人公麦尔既研究过神学——心的精神的一面,又是心脏外科专家。理所当然在谈论“爱”这个主题时具有相当的“权威”。小说以“我的朋友麦尔·麦克吉尼斯正在侃侃而谈”开头。小说中,麦尔确实也掌握了话语权——他是小说中的主要叙述者。泰瑞及另一对在场的夫妻——“我”(尼克)及妻子劳拉只是听,当麦尔问到他们的看法时,他们也只是闪烁其词,同时也将决定权交给了麦尔。
泰瑞对麦尔控制了话语权虽有不满,却又无奈甚至是默认。当泰瑞试图打断麦尔而说:“如果你没醉,别看起来像喝醉了似的。”遭到了麦尔强烈的指责,麦尔要她,“你一辈子能不能就闭一次嘴呀…… 你能不能帮帮忙为了我一分钟不说话?”而泰瑞在暂时缄声后只有以一种嘲讽的语气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挽回在客人前的颜面。“‘伙计们,瞧,这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广告,泰瑞说,‘这是你们的代言人,麦尔·R.麦克吉尼斯博士。”嘲讽是一种典型的弱势者的语言,是自知缺乏颠覆正统或权威的能力而体面地退缩的表现。但哪怕是这种弱势语言,泰瑞都害怕伤害了麦尔,在说完之后还要加上“‘麦尔, 她说,‘有时你真是过分了点,不过我还是爱你,亲爱的……”以避免引起麦尔的进一步愤怒,同时修补前两次因自己“多嘴”而损坏的与麦尔的关系。
当麦尔在讲述那对老年夫妇的故事时,中间有些停顿,“我”(尼克)马上追问:
“‘那老两口后来怎么样了?劳拉问,
‘越老越不糊涂。泰瑞说。”
这立刻引起了麦尔的不满,不满泰瑞抢过他的主导权,并对他的故事进行嘲讽。他死死瞪着他的妻子。 泰瑞马上弥补,“接着说,亲爱的,我只是开个玩笑。后来怎么了?”将话语控制权交还给麦尔。而麦尔则不依不饶,“泰瑞,有时……”泰瑞进一步道歉:“‘拜托,麦尔,泰瑞说,‘不要老是那么严肃好不好,甜心。开个玩笑都不行吗?” 而麦尔则说“这是哪门子玩笑?” 在麦尔看来,敢于挑战他的权威及话语权绝不是什么玩笑。所以在总结他与泰瑞的关系时,麦尔说:“除了爱外,我们互相喜欢,而且喜欢与对方在一起,她很容易相处。”最后一句话道出了他们关系的实质,即麦尔认为泰瑞容易相处,而这个容易相处,是建立在泰瑞接受在两人关系中的从属关系地位的基础上的。
2.小说中的人物对爱的定义及对理想的两性关系的看法都是建构在以男性为主体的基础上。
1)先看看在麦尔家做客的那对夫妻——尼克和劳拉对爱的定义。在小说中,这对夫妻虽然没有直接定义“爱”或说出对两性关系的看法,但是他们的行为暗示了双方关系的实质。
——“‘尼克和我知道什么是爱情,劳拉说, ‘对我们来说, 我的意思是,劳拉边说边碰了碰我的膝盖,‘你现在该说些什么了吧, 劳拉说,然后转过头微笑着看着我。.
——作为回答,我抓住劳拉的手送到我的唇边,非常隆重似的吻了她的手。大家都觉得有点好笑。
——‘我们很幸运,我说。”
从上述对话中可以看出,第一,劳拉很自然地将定义两人之间关系的权利交给了“我”这个男性,她说“尼克和我知道什么是爱”而不是说 “我知道什么是爱”。 可见尼克在这段关系中的主导地位,尼克的定义即是她的定义。而“我”(尼克)对于劳拉这一行动也并无任何讶异,而是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开始为劳拉定义爱。第二,在尼克看来,爱情就是性爱。而劳拉居然没有做任何的辩白。
2)再看一看泰瑞对爱的定义。看一看泰瑞是怎么评价与前男友埃德之间的关系的:
——泰瑞说在她与麦尔同居前的同居男友是如此地爱她以致要杀死她。然后泰瑞说,“一天晚上他打我。抓着我的脚踝,拖着我在客厅里转,嘴里一边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你这只母狗一边继续拖着我在客厅里转。我的头不时地撞上东西。”泰瑞环顾四周后说:“你们碰到这种爱怎么办?”
—— “你们爱说什么说去吧,但我知道这是爱, ” 泰瑞说,“你们听起来也许觉得有些疯狂,但这确是真(爱)。人不尽相同,麦尔。当然,有的时候他也许表现得疯狂,我承认。但是他爱过我。也许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但是他确实爱过我。我们之间有过爱,麦尔,不要说没有。”
在泰瑞看来,虽然埃德对她暴力相向,却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来爱着她。而这种方式又是什么呢?Ed象征着阳萎。由于阳萎,埃德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通过性来征服泰瑞,没有办法掌控性的主动权,而无法树立其在两性关系中的男性主导地位。但显然他并不愿意接受他作为男性的主体地位丧失的事实,而是转向暴力,希望用暴力来重新奠定其男性的主体地位,所以才会在晚上拖着泰瑞边打边说爱她。可见男性“菲勒斯” 情结对埃德的影响。当泰瑞与麦尔在一起后,埃德仍然不死心,仍希求以暴力、威胁使泰瑞屈服。但事与愿违,麦尔与泰瑞并未在他的威胁下分开。这时候的埃德感觉已经完全失去了男性的控制地位,因而也丧失了“男性的尊严”,唯有选择自杀以解脱。而泰瑞却并未意识到埃德自杀的真实原因,以为他是为了爱她而死去:“‘那是爱,泰瑞说, ‘当然,在大多数人眼里这不正常。但他愿意为了这份爱而死去,而他也确实为之死去。”事实是,埃德并非因为得不到泰瑞的爱而选择死亡,而是在为自己的“男性尊严”殉葬。当埃德吞枪后泰瑞去看他,守了埃德三天,而埃德并无任何感觉。可见埃德牵挂的并不是泰瑞,而是他的男性尊严。对埃德来说,失去了男性的主体地位,失去了男性的尊严,这个世界已不值得他留恋,生存也就失去了意义。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通过自杀,埃德似乎又在泰瑞面前赢得了“男性尊严”,从而在死后也可以继续操控泰瑞。可悲的是,虚荣的泰瑞并不自知,还沉浸在被控制的喜悦中。
3) 麦尔很不满意那种伙伴式的关系,他追求的是一种控制式的关系:在对方死后希望还能保持对另一方的控制,甚至连对方的“回忆”也希望能够控制。如果他所谓的这种控制是双向的,还可以理解。然而,这种控制只是意味着男性对女性的控制,理所当然地要求女性在男性死后或离开后还为其守节。麦尔希望的是前妻能带着他们的孩子,过着母性而不是女性的生活。当麦尔发现前妻重新开始了其女性的生活——有了新的男友,而自己则仍然在经济上受前妻的控制,他的反应是要扮成养蜂人,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放一群蜜蜂到前妻的房子将前妻蛰死。麦尔忽略了自己也负有养育与前妻育下的孩子的责任,而只是一味地想逃避这个责任。麦尔想要蛰死前妻所采用的方式也是相当雄性的,用与雄性生殖器相似的蜜蜂的蜂刺: “我现在祈祷她被一群该死的蜜蜂咬死”。从中也可见他的严重的男性“菲勒斯” 情结。
综上所述,小说中的男性都是生活在一种以男性为主体的思维中,即德里达所述的菲勒斯中心——男性中心的传统。在男女两性关系中,男性内化的认为应当占据主宰地位。然而,这样一种生存方式或思维方式能否给男女两性特别是男性带来快乐与幸福呢?答案是完全否定的。
先从尼克与劳拉这对夫妻说起吧,泰瑞端着酒杯,看着劳拉说:“你们还在蜜月期,老天,还是那么肉麻,等着瞧,马上就有你们哭的时候了。你们在一起有多久了?有多久?一年?还是一年多?”在泰瑞看来,尼克与劳拉的危机不是不到,而是时候未到。目前来说,性的吸引力也许超越了其他方面的矛盾,但很快问题就会凸显出来。而埃德则更不用说,在失去对泰瑞的控制后,只好选择了自杀以解脱。麦尔呢,虽然目前在与泰瑞的关系中还处于控制地位,但是他自己也在感觉这种控制地位的日渐丧失。“要不是火药、火枪还有手枪的到来,当骑士都一直是不错的。”男性赖以主宰世界的长矛(菲勒斯)在火药时代已受到了严重挑战。麦尔意识到了男性中心地位的丧失将随着多元化的后现代社会的到来而不可避免,只有选择在酒精中麻醉自己,以逃避现实。同时因为意识到了这个中心地位的丧失,麦尔选择了用盔甲将自己保护起来以来以免受到伤害。“为什么我喜欢骑士,除了他们的女人外,就是他们的盔甲。你知道,有了盔甲他们就不容易受伤了。那时候又没有汽车,知道吗?也没有喝醉酒的年轻人撞你的屁股。”因为意识到男性中心地位的丧失的时代将不可避免地来到,麦尔选择了逐渐退化自己的爱的功能来逃避现实。不仅麦尔,文中的男人女人在面对无可避免的改变均不知所措,酒精是他们逃避现实的方式,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感觉自己不属于所处的时代,都有一种严重的家园缺失感。如果说时代的改变让囿于男性中心生活的人们不知所措的话,那么这个在逐渐改变的时代又是怎样的一个时代,男女之间又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二、构建
在男人/女人这一二元关系中,是否亘古至今一直是以男性统治,女性屈从为主流呢?艾斯勒在她的《圣杯与剑》一书中提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类社会的组织方式:伙伴关系的社会组织模式和统治关系的社会组织模式。
是否艾斯勒所述的伙伴关系只是存在于过去呢?随着解构主义的兴起,反对二元论,主张多元论的后现代精神也越来越为人们所认识及接受。“后现代人世界中将拥有一种在家园感,他们把其他物种看成具有其自身的经验、价值和目的的存在,并能感受到他们同这些物种之间的亲情关系。借助这种在家园感和亲情感,后现代人用在交往中获得享受和任其自然的态度这种后现代精神取代了现代人的统治欲和占有欲。”具体到后现代精神下男女两性的关系,格里芬在其《后现代精神和社会》一文中指出,“如果说现代性是父权制文化的极端表现,而对现代性的恐惧唤起了人类心灵对父权制所包含的东西的恐惧的话,那么对现代精神的超越可能还会导致对父权制精神的超越,因而也是对过去数千年主流的超越。”而凯瑟琳·凯勒则指出在这个后现代世界,“……不再有什么中心的‘单一来抑止众多的‘差异。‘在相互联系的大剧场中,精神——无论是对于男性还是对于女性而言——都仅仅意味着通过相互联系而中心化,通过中心化而相互联系。”
三、结论
不管是如凯瑟琳·凯勒所期待的,还是如王宁所断言的后现代社会已经到来,至少我们应该意识到现代性已经把我们推到一个关键的时候——“一场难以估量的大破坏或如那个广为流传的神话所预言的劫难将出现的时刻”。而该小说中的男人女人们只是需要面对这一时刻的人们的缩影:意识到了自己面临了危机,然而却不知危机来自何处。社会文化、经济、政治结构的改变不可避免改变了女性的角色,及男女两性关系的实质。无法意识到改变的实质,或无法适应这一改变的男性女性面临的只有危机。然而,危机不仅仅代表着危险或劫难,危机也代表着转机,而这一转机则来自于男女两性从统治与被统治的角色中剥离出来,转而谋求一种更为和谐的伙伴关系。这样,才能重新找到家园与亲情,不致要从死亡中获得解脱抑或在酒精与异乡中麻醉自己。
参考文献
[1]格里芬.后现代精神.王成兵译[M].北京:中国编译出版社,1998.
[2]艾斯勒.圣杯与剑:男女之间的战争.程志民译[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
[3]王宁.超越后现代主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4]赖特.拉康与后女性主义.王文华译[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作者简介
焦敏(1974—),女,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及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文学硕士,讲师,主要研究英语文学;工作单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