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缠的圣地

2009-05-04 10:15余秋雨
阅读与鉴赏·学术版中旬刊 2009年3期
关键词:堵墙金顶十字架

余秋雨

终于又回到了耶路撒冷。

谢天谢地,没有一块车牌的车队行驶了大半个军警重重的以色列,竟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在近代交通方式出现之前,世界各地的朝圣者来一次耶路撒冷,真是难于上青天。他们中的极小部分终于抵达了,当时那些衣衫褴褛的万里苦行者心情如何,已是我们难于想象。那么我们,进城时至少也要把胸襟收拾干净。

一脚踏进旧城,浓浓的一个中世纪。

阴暗恐怖的城门,开启出无数巷道,狭小拥挤、小铺如麻。所有的人都被警告要密切注意安全,使我们对每一个弯曲、每一扇小门都心存疑惧。

脚下的路石经过千年磨砺,溜滑而不平,四周弥漫的气味,仿佛来自悠远的洞窟。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一片敞亮,眼前一个广场,广场那端便是著名的哭墙,犹太教的最高圣地。

这堵墙曾是犹太王国第二圣殿围墙的一部分,罗马人在毁城之时为了保存自己胜利的证据,故意留下。以后千年流落的犹太人一想到这堵墙,就悲愤难言。直到现代战争中,犹太士兵抵达这堵墙时仍然是号啕一片,我见过那些感人的照片。

靠近哭墙,男女分于两端,中间有栅栏隔开。男士靠近时必须戴帽,女士离开时不能转身,而应面墙后退。

在墙跟前,无数的犹太人以头抵着墙石,左手握经书,右手扪胸口,诵经祈祷,身子微微摆动。念完一段。便用嘴亲吻墙石,然后向石缝里塞进一张早就写好的小纸条。纸条上写什么,别人不会知道,犹太人说这是寄给上帝的密信,墒是邮电局。于是我也学着他们,在祈祷之后寄了一封。

背后有歌声,扭头一看,是犹太人在给刚满十三岁的男孩子做“成人礼”,调子已经比较欢悦。于是,哭声、歌声、诵经声全都汇于墙下。一个民族在這里完成一种压抑千年的倾诉。

哭墙的右侧有一条上坡路,刚攀登几步就见到了金光闪闪的巨大圆顶,这是伊斯兰教的圣地,叫金顶岩石清真寺,也简称为岩石圆顶;它的对面,还有一座银顶清真寺,两寺均建于公元七世纪阿拉伯军队征服耶路撒冷之后。

我们在金顶岩石清真寺门口脱下鞋子,恭恭敬敬地赤脚进入。只见巨大的顶穹华美精致、金碧辉煌,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

中间一个深褐色的围栏很高,踮脚一看,围的是一块灰白色的巨石。相传,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由此升天。

巨石下有一个洞窟,有楼梯可下,虔诚的穆斯林在里边礼拜。

伊斯兰教对耶路撒冷十分重视,有一个时期这是他们每天礼拜的方向。直到现在,这里仍是除麦加和麦地那之外的另一个重要圣地。走出金顶岩石清真寺我环顾四周,发觉伊斯兰教的这个圣地开阔、高爽、明朗,在全城之中得天独厚,犹太教的哭墙只在它脚下。

两大宗教圣地交缠,第三个宗教——基督教的圣地也盘旋出来了。盘旋的方式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相传耶稣被叛徒出卖、被当局处死之前,曾背着十字架在这条路上游街示众。

目前正在特拉维夫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荆杰先生熟悉这条路,热情地带我们走了一遍。

先是耶稣被鞭打、被戴上荆冠的地方,然后是他背负十字架游街时跌倒的处所,每处都有纪念标记。在他游街遇到母亲玛丽亚的小街口上有一个浮雕,两人的眼神坦然而悲怆,凝然直视,让人感动。

最后,到了一个山坡,当年的刑场,从公元四世纪开始建造了一个圣墓教堂。教堂入口处有一方耶稣的停尸石,赭白相间。被后人抚摸得如同檀木。两位年老的妇女跪在那里饮泣,别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也都跪在两旁。

基督教把这条长长的小路称作悲哀之路,也简称苦路,不加现代修饰,让人走一走,想一想:无罪的耶稣被有罪的人们宣判有罪,他就背起十字架,反替人们赎罪。

路,那么真切又那么具体,几乎成了《圣经》的易读文本。

三个宗教都以各自感人至深的方式,把一层层悲情叠加给这座城市。任何像样的宗教在创始之时总有一种清澈的悲剧意识,而在发展过程中又因民族问题紧紧相连而历尽艰辛,彼此都承受了巨大的委屈。

结果,原始的悲剧意识中又加入了历史的悲剧体验,谁都有千言万语,谁都又欲哭无声。

这种宗教的悲剧感有多种走向。取其上者,在人类的意义上走向崇高;取其下者,在狭窄的意气中陷于争斗。因此,耶路撒冷的路途也有多种方向。

从哭墙攀登到清真寺的坡路上,我看到一群阿拉伯女学生,聚集在高处的一个豁口上,俯看着哭墙前的犹太人。她们的眼神中没有任何仇恨和鄙视,只是一派清纯,在想着什么。她们发觉背后有人,惊恐地回头,怕受到长辈的指责,或受到犹太人的阻止,但看到的是一群中国人,她们放心地笑了。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九日,耶路撒冷夜宿Renaissance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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