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程
如今书太多了,因此如果打算读某一本,便应该有一个或显或隐的理由。这本名为《紫土》的小说之所以让我产生阅读的念头,首先是因为它的作者——英国作家威廉·亨利·赫德逊。十几年前我买到过他的一本书《赫德逊散文选》,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外国散文丛书”中的一种。作家对南美自然风光的精妙描绘让我陶醉,这么多年中反复阅读。爱屋及乌,虽然已经疏远小说很久了,但这回还是破了一次例。
散文家的小说,往往长于抒情而疏于叙事,但这本书却不是,情感抒发固然酣畅而深挚,叙事也大有可观。人物生动传神,故事跌宕起伏,有着十足的传奇性。小说描写的是19世纪下半叶,一个英国青年在南美洲的东班达(今天的乌拉圭)的一段充满传奇色彩的经历。为了捍卫不被女方家人认可的爱情,他和新婚的妻子逃离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来到一河之隔的另一个国家东班达首都蒙得维的亚。为了找寻工作,他经人介绍去二百英里外一处庄园,但仍然未果,又返回首都,回到妻子身边。故事就发生和展开在往返的路途中,背景是一望无际的南美潘帕斯大草原。一种古老的线性故事结构,串联起了主人公数十天中的曲折经历。经由作家栩栩如生的描绘,我们看到了一幅一个多世纪之前乌拉圭社会生活众多侧面的长篇画卷:国内政治中的红党和白党之争,追捕和战斗的场面,英国殖民者和土著居民的生活和心态,还有旅途中邂逅的各色人等,几次艳遇,古老的草原生活方式,奇异的习俗,神秘的传说,等等。
总之,它给人看到的是一种常规之外的生活,由许多的意外、陌生和奇遇所构成,又为时间和距离的双重阻隔所放大,传奇性十足,是让读了许多一地鸡毛似的照相般写实小说的我们倍感新奇的。在纪事的层面,它是历险小说、游记、风土志的混合体,而一种对于未知世界的神秘感,自始至终缭绕其间。阅读中,我忽然想到了少年时代入迷地读过的凡尔纳三部曲等。它们尽管题材不同,但在精神气质上有着某种一致的地方。这部作品,无疑是现实主义作品,但又带了浓烈的浪漫色彩。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愿意把作家当作散文家来看,或者说,他首先是一位散文家。因为这部小说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并不受当时小说章法的限制。就内容的丰富驳杂而言,是超出了当时习见的小说颇多的。有对于政治和时事的议论,对于民族性的探讨,对于文明和野蛮的思考,甚至有对于哲学命题的玄思。他不仅描述了他所看到的事物,还描绘了事物背后隐藏的情感。在结构和语言方式上,也具有率性和随意的特点,语气轻松幽默,感情的抒发也多有滔滔不绝的韵致,处处显现了英国essay的痕迹,如我们在兰姆或者哈兹里特的文章中所读到的。这使得小说在总体上呈现为一种水晶般透明的风格。
忍不住要多说两旬的,仍然是他笔下对大自然的描绘,这正是他区别于其他作家的独特性所在。相对于一部中规中矩的小说来说,这方面内容似乎占的分量多了。在通常的小说中,大自然作为背景而存在,但在这部书中,你有时会感到,它似乎跃跃欲试想成为主角。他的同胞、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高尔斯华绥,在为其另一部小说《绿厦》所作的序言中,称赞他是“一位杰出的博物学家,是眼光最敏锐、心胸最博大、最理解自然的一位观察家”,“他的作品可以说是一幅自然美和人生的妙相,由于太阳、风、雨,以及跟一切其他生命形式的情谊而得以生机盎然,赏心悦目”。这些评语移到这部小说里也并无不可。你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作家太醉心于对大自然的欣赏了,兴之所至,极尽描摹,不忍离去,然后忽然又想起来他的任务,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故事叙述中。
浮泛的介绍总是显得隔膜,不妨学一学知堂老人,撷取一处这一类的描写,庶几能够窥知其文字的神韵:
四周万籁俱寂。突然,一群橘红和火红色相间的黄鹂鸟,扑棱着黑色翅膀,忽地掠过近处的一片矮丛,进发出一连串野性的欢快乐曲。多么奇异的演奏啊!那啾啾的声调,就像是在把满心的喜悦唱给苍天听,它们的鸣叫,时而跌宕起伏,时而伴随喉音,各种音色交织在一起,甚至比人们吹奏芦笛和金属乐器的任何乐曲,都更加清晰悦耳,沁人心脾。但这些很快就过去了,歌手们就像一股股喷火般飞腾而起,尔后又消失在群山之中的栖息地,再一次万籁俱寂。多么鲜亮的色彩,多么欢快而又奇妙的音乐啊!它们真的是鸟类,还是住在神秘乐园里,长着翅膀的快乐居民?这个乐园好似人间,却比人间更加美好。
甚至旅途中邂逅美人,引发主人公内心升腾出浪漫的情绪,也每每和面对大自然产生的感情相类似,或者是用大自然中的事物作为比况——
我倚着墙,惬意地望着玛格丽塔甜美的容貌。她陶醉在兴奋之中,脸颊上浮现出一种细致优雅的玫瑰红。我素来非常喜爱美丽的落日和野花,尤其喜爱预示暴风雨的乌云,在被太阳染红的大地上向东飘去,阴沉的浩瀚天空,架起绿色和紫罗兰色拱门时的景色。所有这些事物,对于我的灵魂有着异样的魔力。但是,当美以人的形式呈现时,便远远胜过了这些景物本身。在它里面,有一股磁力拉住了我的心,那不是一种爱,而是一种神圣而缥缈的感情。类似的爱,像紫罗兰般芬芳,有如蜂蜜和蜂巢般甘甜。
引文中说得再明确不过了:“这个乐园好似人间,却比人间更加美好。”大自然,就是作家的乐园。这种强烈的感情,贯穿了他的小说和散文,也因此成就了作家的完整性和独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