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井盖

2009-04-30 09:44周崇贤
江门文艺 2009年8期
关键词:清水河眼镜

周崇贤

每个人心头都有一个沙井盖,揭开它,就是黑洞洞的内心。

——题 记

1、外乡女

捡垃圾的外乡女,认识她的人,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只是这个城市中众多的拾荒者之一。

更没谁知道她是哪儿人,又为什么年纪轻轻的,不干点正经营生,偏要提着两个编织袋,在清水河的大街小巷里游荡。要是地上有一砣废纸,或者有谁装修完新家,随手丢出来的木头边角料,她都会紧赶几步,弯下腰捡起。事实上,她看起来很干净,整洁的衣服,清秀的脸庞,藏青的裤子甚至还很合身,从后面看,她微微突起的屁股轮廓很饱满。要不是有时风会吹乱她几缕头发,要不是她的眼神总是东张西望,游移不定,谁也不会相信,她会跟垃圾发生关系。

外乡女认识眼镜,是在某天的傍晚时分。那天,她有幸获得一个机会,将两只编织袋同时装满。她先扛一袋往回家的路上走几十米,放下,又回头扛另一袋。如此反复。从时间上,为她认识眼镜创造了条件。

眼镜是一个城市男人,开着汽车。他好像才三十岁,又好像有五十岁了。外乡女并不关心这些,等她费老大劲,把两袋收获搬回住处,还没来得及洗一下手,就听见有人在冲她喊:喂,靓女,这个要不要?

外乡女站在路灯下,朝男人看去。她看见,男人的眼镜在夜色中,偶尔会有点反光。

啥东西?她问,她以为眼镜要卖废品。她只是捡垃圾的,不是收买佬。她本想把这事告诉眼镜,但她又想看看眼镜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她走过去。她看到一个圆圆的,黑乎乎的东西,正踩在眼镜脚下。是一个沙井盖。

外乡女本能地摇头。很显然,沙井盖来路不明,她可不想拿钱买个地雷。虽说她住的这个烂棚子,一年四季,连鬼都不会进来看一眼,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但是,她还是不想冒这个风险。渔村里有好多同行,他们都靠捡垃圾为生,其中免不了也有人偷鸡摸狗,有时顺手把路上的沙井盖偷走,但她不干这事。

尽管打定主意,可她还是本能地问:你要多少钱?

眼镜看了她一眼,说:不要钱,送给你。

然后,眼镜就从外乡女的眼前消失了。外乡女在愣怔中睁大双眼,可是,除了两个红色的车尾灯,她什么也没看到。

2、直落

纪旭文从校门口出来,对着门口一侧停着的小车,叽的一声按了一下遥控器。快步过去,拉开车门。

起动后本以为打一下方向盘,就可以拐上清水大道。谁知咣的一声,车身明显偏了一下,就像车胎没气了,或者车轮被什么东西卡住。纪旭文还没来得及松开油门,汽车已经死火。

怎么回事?纪旭文下车转到后边一看,我靠,右后轮掉进坑里去了。再看,什么坑,那分明就是一个陷坑。沙井盖不见了,剩下一个黑洞,就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等着他发动汽车往下掉。

纪旭文愣了一下,这个黑洞他是知道的,他昨天就看见了,可是开车前他却忘了。他一脚踢在车轮上,很不文明地骂了句脏话。

纪旭文摸出手机,给办公室主任刘中国打电话,叫他派辆车过来。本来,先前刘中国问过他要不要车,他还说不要,没想到刚出校门,就掉坑里了。这个意外,让纪旭文心里闪过一丝不祥,就像有一片乌云,轻轻地,飘过心空。

今天这餐招待,客方是市教育局的领导,纪旭文是东道主。刚才刘中国来电说,客人已经到了清水河酒家。他放下事务,刚想飞车过去,却偏偏遇到这么个倒霉事。他觉得今天这顿饭,怕是要吃出问题。

本来这天是周六,他应该呆在家里喝喝茶,看看电视,与家人聊聊天,或者开车到郊外透透气啥的。可是,这样的日子,对他,或者说对学校来说,真的是很奢侈。全校一千多学生,都是梦想着要考大学的,作为一校之长,这肩上的担子,那不是一般的重。特别是他这个校长头上,还戴着一顶代理的帽子,就更让他患得患失,诚惶诚恐。如果有可能,他当然想尽快把这该死的代理搞掉,而今天光临清水河的贵客,对他这个愿望来说,那真的是太重要了。

这餐饭从中午开始吃,包括其间不断的敬酒与回敬,算起来也没花多少时间。到下午三点钟左右,一大瓦盆火锅,差不多就算吃完了。清水河酒家的特色是野味,在很多地方吃不到的国家级保护动物,隔三岔五,就会出现在客人的餐桌上。从几位局领导的大红脸看,今天这顿穿山甲,吃得他们很开心。这开心像一阵和风,差不多就吹散了纪旭文心头的乌云。虽说席间,领导们没跟他说工作上的事,但在宾主双方气氛热烈的碰杯中,纪旭文分明就听到了不远处,正在传来喜报之声。

看得出,几位领导今天心情不错。刘中国已经叫服务员摆麻将台了,领导们酒足饭饱之后,要大战三百回合,直到华灯亮起。用行话说,这就叫直落。

纪旭文摇摇晃晃进了洗手间,推开一道门摸进去,蹲在里边哇哇哇地吐了半天,之后,他起身晃到洗手台前,取下眼镜,漱口洗脸,顺手再整整衣服。等他回到包房,麻将台已经摆好了。

来来来纪校,摸两把摸两把。主管人事的副局长亲热地朝他招手。

纪旭文笑道,说领导摸领导摸。我看领导摸。

一边就有人笑,说好你个纪旭文啊,领导摸你不摸。你不摸想搞什么,站一边写记叙文?

纪旭文就打哈哈,说领导摸了就等于我摸了。话刚说完就听哄的一阵笑。

纪旭文觉得脑子恍惚了一下,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汽车轮子还陷在沙井里。要不叫人把它撬起来,等直落到深夜,怕是所有的汽修工都下班了。这么一想,整个人的状态,便有点三心二意的。

3、办公室主任

一餐山珍野味陪下来,刘中国和纪旭文一样脸红脖子粗。区别在于,纪旭文可以陪领导摸两把,而他安排好这一切后,立即就得赶去汽修厂,叫人把纪旭文的汽车撬起来。刘中国估摸,车轮可能比沙井盖要小,要不然就卡不住。如果情况好,也许还没爆胎,只需把车撬起来,叫个司机开到酒家停车场放下就是了。按往常的惯例,这天的陪同,一般会在凌晨一点多结束,如果纪旭文喝醉了,开不得车,那么就得送他回去;要是他自己能开车,那么,和领导热情握手再见后,他刘中国就可以回家洗澡睡觉了。

关于沙井盖,刘中国并不陌生。在路上走,不时就能看到与沙井盖有关的场面。要么就是谁不小心一脚踩了下去,要么就是开得飞快的摩托车突然中招,摔个人仰马翻。好点的情况是,也许有人发现了黑洞,好心地往里边插一根树枝,提示过往车辆、行人,别往那儿奔。可尽管这样,还是有司机不小心,一头栽进去,然后从地上爬起来,全然不顾文明礼貌,站在大街上破口大骂。

沙井盖的更换或补充,属于市政部门的工作范畴。事实上,他们差不多一年四季,都在用小小的沙井盖,掩盖城市繁华下的肮脏;至于沙井盖被盗的责任,理论上,应该归派出所。但是,对于经济发达的清江市来说,像清水河这样的落后区域,别说丢了一个沙井盖,就是丢了一百个,都很难让派出所长引咎辞职。治安案件太多了,坑蒙拐骗、飞车抢劫,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单身行走的年轻女子抱上车,然后一溜烟跑掉的事,都曾经发生。派出所那点警力,即便是全体动员、全天候出警,仍然忙不过来。所以说,一个沙井盖,根本就不可能进入警方视线。有时候刘中国想,就算是公安局长哪天掉井里了,他爬起身的第一件事,都是打电话把市政局长骂个狗血喷头,而不是指示下属对此立案侦察。

刘中国有个同学,在清水河派出所当差,对沙井盖这种鸡毛事,他曾经哈哈一笑,说:拦路抢劫的大盗都抓不过来,哪里还有工夫去抓小偷?有时候刘中国会突发奇想,要是哪天市长到清水河微服私访,一家伙掉沙井里了,公安局这边,会不会仍然不管呢?

其实,在这之前,也就是纪旭文的汽车轮子还没被卡住前,刘中国就在学校提过这事,他怕学生们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然后一跟斗栽进去。那些青春期的孩子,为了一个大学梦,为了让父母松口气,很多人连踩车的时候都在听英语,他们完全有可能把车踩到洞里去,就算单车轮子比较大,掉不下去,人也会从车上栽下来。

好在,这样的担心似乎多余,一千多学生,还没听说有谁中招,倒是代校长纪旭文,一不小心就陷了进去。就像他陪领导打麻将,经常一不小心,就点了炮,把自己口袋里的钱,不断地输给领导们。刘中国觉得,与车轮掉坑里不同的是,纪旭文这不动声色的输钱,是故意往坑里掉。而这坑,怕是比没了盖儿的沙井要深得多。作为中国式的办公室主任,刘中国在迎来送往中,他啥事没见过?他见得多了!他懂这个。现实就是一个没了盖儿的沙井,谁都可能一脚踩进去,染一身的恶臭和肮脏。

尽管派出所没工夫管这等小事,尽管市政部门也在不停地补充沙井盖,刘中国还是不能容忍小偷偷到学校门口来。等车行工人把纪旭文的车弄上来后,他特别叫来保安队长,要他们盯住学校周围转的垃圾佬。在他看来,沙井盖这东西,肯定是那些垃圾佬偷的。

4、戴眼镜的男人

那个靠捡垃圾为生的外乡女,事实上,她卖给收购站的沙井盖,没有一个是她偷的。那些沙井盖都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扔掉的。有时甚至连面都没见着就扔下,等她收工回家,沙井盖早趴门口了。

总之,那是眼镜扔的,不是她偷的。当然了,她也知道那些沙井盖来路不明。本来,她可以拒绝,但她没有拒绝。那个该死的眼镜,在扔给她沙井盖的同时,也揭开了她内心的沙井盖,而她小小的贪念,就从没了盖子的黑洞里冒了出来。

可是,即便是这样,又有什么呢!每个人心头都有一个沙井盖,揭开沙井盖,就是黑洞洞的内心。她只不过是贪了点小便宜而已,再说她也不知道该怎样把沙井盖还回去。如果她真的扛着沙井盖,想把它们还回去,说不定还没穿过马路,就被治安队抓住了。他们一定会把她当小偷,不由分说抓起来。

只是,这沙井盖终究还是让外乡女感到了隐约的不安。这种不安,说明白点,就是心里边不踏实。外乡女以前在工厂打工,做出口鞋,可是,金融海啸来了,鞋子没人要,工厂停工了。而千里之外的老家,孩子还指望她寄学费回去呢!没办法,她只能跟着老乡捡垃圾,一张纸片,一个矿泉水瓶,在她眼里,那可都是孩子的学费。她只想靠双手换取生活的所需,也只有这样,心里边才会觉得踏实。人活一辈子,图什么呢?就是图个心里踏实。可是,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开着小车的城市男人,他甚至戴着象征文化的眼镜,为什么要给她沙井盖?是可怜她?还是想陷害她?那些沙井盖,他又是从哪儿弄到手的?

所有这些疑点,都是外乡女心里不安的根源。她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想不明白。后来她决定,如果下次眼镜送她沙井盖,她一定要逮住他问个明白。

5、代理校长

清水河中学就建在河边。学校建了几十年,校舍早已经陈旧不堪。清江市教育局正在想办法,打算争取清水河区的财政支持,重新选址,建个崭新的中学。

本来,按纪旭文的想法,学校只需在原有的基础上,稍稍改造一下就行了,先把教学楼建起来,让学生有个安全的听课环境。虽说清江不一定会大地震,但提防一下还是有必要的。只要教学楼搞定了,把学生安置好了,别的再慢慢想办法。至于资金投入,可以由市教育局、区政府拨款和港澳乡亲捐赠组成。

但市教育局好像并不这样想。有个局领导曾对他说,上头的意思,是要把学校搬走,因为老学校的大环境实在太差。首先,经过几十年的污染,清水河已经变成了臭水沟,尤其是夏天,河风吹过,臭不可闻,严重影响学生学习。其次,学校靠近渔村,渔村全是那种几十年前建的小平房,而渔村人早就被清水河的恶臭熏跑了,他们纷纷搬进房产商们搞出来的花园小区,把老渔村的小平房,出租给外来人口。于是,渔村里就有了踩三轮的、卖菜的、捡垃圾的、站街卖笑的……总之,三教九流,偷鸡摸狗,在清水河中学附近,埋下了不可忽视的治安隐患。

虽说学校只有一千多学生,规模不大,但谁敢保证哪天不会整出点什么事?这年头,他纪旭文出事了,或者还不算个事,可要是他的学生出了事,谁担当得起?他之所以能从副校长成为代理校长,还不是校长被撤掉之后才有的机会?而这个机会,还不是因为几个学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遭了飞抢!本来,这事的责任,按理应该追到派出所头上去,治安没搞好嘛,对不对?可是,前校长就是因为抱着这样的态度,惹火了市局的调查组,结果就被人从校长位上撸了下来。当然,撸他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同时还有经济问题、生活作风问题,等等。但学生出事肯定是导火索。如果没有导火索,炸药包是不会自己响的。

为了保证学生不出事,纪旭文代理校长一年多来,花费了巨大的心血。学校的保安,比清水河派出所的人民警察还多,每天早上,这支庞大的队伍就会到清水河文化广场,等候上学的学生,然后一路护送到学校。放学后又送回去。这样就避免了学生单独经过小巷子时遇到飞抢。文化广场离派出所不远,之所以把学生每天的集中地点选在这儿,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首先那儿人多,公然抢劫发生率较低,其次,就算是发生了,那也是发生在派出所眼皮底下,怪不得学校。

只是,这样一来,学校的开支就大了,市局和区财政,都不可能拨给保安经费,所以,这笔钱,就得学校自己想办法解决。而且,这个办法还不能变相往学生身上想,什么课外练习资料费、补课费,都是上头明文禁止的,家长们也精得很,你要是自作主张收点什么费,马上就会有投诉电话打到有关部门,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为了养这伙保安,纪旭文亲自跑了几趟香港,好不容易,才从乡亲手里讨了一笔钱回来。

可是,旅港乡亲的钱,也是辛辛苦苦赚来的,不可能永远帮你养保安。所以他觉得,把学校搬走也好,至少能减少一大笔开销。只是,在新学校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他还得硬着头皮顶住。除了学生不能出事,他还得把升学率搞上去,并且随时密切联系领导,适当自我表扬,要不然,这个代理校长,恐怕代理不了多久。上头随时都可以从别处调一个校长来,把他退回副校长的位置上去。几年副手做下来,纪旭文的感觉真的是很不爽,他真的很希望有一个转正的机会。

只是,这心头的压力,也真的是太大了。

6、一个电话

直落结束,送走市局领导,照例已是次日凌晨。

“纪校您没事吧?您的车在楼下。或者,车先放这儿,我送你回去?”刘中国问纪旭文。刘中国的意思是,要是他感觉不能开车,那就送他回去。

纪旭文哈着酒气:又不是第一次,没事,没、事。

刘中国还是有点不放心,他看着纪旭文把车开出酒家,没看到东倒西歪的迹象,这才放心回家睡觉。他没料到,纪旭文其实并没有把车开回家。不是他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是他压根儿就不想回家。

按惯例,每逢这么晚回家,纪旭文基本上打不开门。虽说他身上有家门钥匙,可是,对不起,妻子一定是从里边反拴了门的。就算他叫来专业开锁匠,怕也不能把门撬开。就算最终进了门,除了妻子要死要活的哭闹,吵得人根本没法睡,还能有什么呢?与其回家吃闭门羹,或者被吵得想发疯,不如干脆点,不回去。但刘中国不知道这些,虽说他跟了纪旭文一年多,上司这个情况,还是属于一级保密状态,他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他回家洗完澡后,突然想问问纪旭文的情况。按理,这个时候的纪旭文,也该和他一样洗完澡了。可是,打他手机没打通。刘中国有点担心,又打了个电话到纪家。接电话的不是纪旭文,而是他妻子。

嫂子,还没睡呐?我是中国啊,纪校他没啥事吧?

中国,我看你还是世界呢!对方好像一肚子火:帮纪旭文打掩护来了是吧?你告诉他,别以为我拿他没办法,真把我搞火了,我现在就去找教育局长!然后就是嘟嘟的断线声。刘中国拿着电话听筒,愣怔了好一会。他想坏了,纪校还没回家,瞧自己这个电话打得多坏事,没准就捅了马蜂窝!这年头,夫妻间的诚信,就像金融海啸一样,已经成了全球性危机。说不定自己无意间一个电话,就搞到人家妻离子散。刘中国抬腿从床上下来,他想再打个电话过去说明一下情况,可是,那边的电话一直忙音,根本就打不进去。

刘中国想这下麻烦大了,无论是纪旭文回了家,还是没回家,对自己来说,都惹了大麻烦。他又试着拨打纪旭文的手机,还是打不通。

会不会是开车开到路边睡着了?对喝酒和醉酒,办公室主任绝对是行家,酒场中人,不排除握手道别后,开着车吹点小夜风,酒劲就上来了,这个时候再往下开,随时都有可能整出事。所以,久经沙场的酒场干将,一般都会把车靠路边停下,先休息一会儿。而这一休息,往往就睡了过去,直到酒醒。刘中国想,最好纪旭文属于后一种情况。

刘中国急匆匆地穿上衣服,半梦半醒的妻子问他搞什么,他都来不及细说。妻子一下子就清醒了,说你不是又去陪领导吧?你们领导又不是女的,用得着深更半夜要你陪?

刘中国说你别尽整些没用的,纪校可能喝多了,到现在还没回家。我得去看看。

妻子很不高兴,说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比国家总理还忙,我看以后你干脆等天亮了才回来,免得麻烦!

刘中国顾不上解释,趿上鞋就从家里跑了出去。

可是,在外边转了几个小时,天都快亮了,刘中国还是没找到纪旭文。打着哈欠回家的时候,他忍不住想,纪校该不会真有事吧?他这个时候想的“事”,倒不是说出车祸,而是指婚外情。一个文质彬彬的校长,四十来岁光景,要说在外边真有个把女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有人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身边,总会有几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这是现代铁律。在清水河,一个高中校长,基本上算是成功男人了,他晚上跑去温暖情人,也是“情理”中事。

这么一想,刘中国就更加后悔:我他妈为什么要打那个该死的电话!这无意中的一个电话,就像是揭开了一个沙井盖,露出来的黑洞,说不定就把他的主任职位,给一口吞掉了。

7、夜不归宿

纪旭文的妻子名叫林玲,在清水河图书城卖书,工资不高,但工作清闲。她与纪旭文的故事,刚开始那会儿还是挺浪漫的,两人从交友杂志上相识,书信来往了几个月就约见面,确定恋爱关系没多久就结了婚。那时纪旭文还是个普通老师,平时除了喜欢写点诗歌,再也没有别的恶习。但这并不等于两口子的感情会很好,特别是林玲不准乡下的公婆进他们家门,让纪旭文长期闷闷不乐,就一直没心情去搞什么和谐的夫妻关系,只能一心扑在教学上。没想到,最后竟整出个代校长来。

事业上升,不等于家庭美满。对一个身上担着行政职务的人来说,不管是革命工作,还是应酬娱乐,忙到深夜是家常便饭。男人半夜不回家,妻子当然不高兴,于是,夫妻关系越来越紧张。对纪旭文,林玲怎么都不肯相信,他在外边会没有别的女人。她相信他一定有,只是他打死都不承认。

林玲不想做一盏省油的灯,她得把纪旭文盯住,如果他真的在外边乱七八糟,她就到教育局去闹,直到把他的事业搞垮,把他的校长帽子闹掉。只是,她一直找不到真凭实据,为此,她一年四季都痛苦不堪。为了彻底揭穿纪旭文的丑恶嘴脸,她甚至不惜花掉自己不多的积蓄,找调查公司悄悄地请了个调查员,去调查纪旭文的所作所为。她的疑神疑鬼,搞得才上初中的女儿都看不过眼,多次建议她:妈你干脆跟爸离婚得了,这么搞下去,搞得一家人都不爽,何苦!

林玲可不这么想。就算要离也要把他搞垮了才离。再说了,她这样做又有什么错,她是在力所能及地保护这个家。男人本质没一个好,要是不管紧点,更不知会坏成什么样。所以她得看紧点,她有义务随时提醒姓纪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不只是这样想,她还会很快把想法付诸实施,比如,不时往纪旭文的手机发条信息:“这么晚不回家,又勾女去了?”或者“这回出差,又带哪个情人去了?”等等,搞得纪旭文烦不胜烦。而这样的提醒,在她看来是很有必要的,也是很善意的。她不明白纪旭文为什么会那么反感,甚至对她这些小把戏深恶痛绝。

这个晚上,挂断刘中国的电话后,林玲马上打电话给调查员,要对方搞清楚纪旭文的去向,如果有可能,她要亲自去捉奸。据调查员说,他有一种先进的技术,随时都可以找到纪旭文的车。只要纪旭文是开车出去,没有弃车而逃,他随时都能把他从茫茫人海中,像捞针一样把他捞出来。

事实上,调查员没吹牛,他很快就打电话告诉林玲,纪旭文的汽车,停在清水公园,如果不出意外,纪旭文也应当就在附近。

这深更半夜的,纪旭文跑去清水公园干什么?没说的,一定是在和情人约会!想想也真是浪漫啊,黑灯瞎火,一对狗男女在公园里搂着亲嘴……林玲气急败坏,也不管女儿,摔上门打了的士就往清水公园赶。为了让纪家人无话可说,她还特地打电话,吵醒了早已睡觉的小姑子,叫她赶到清水公园。

小姑子正在梦中,让林玲电话一吵,也没搞清咋回事,还以为哥哥出了意外,吓得从床上跳起来,拉上老公就往清水公园跑。等见到林玲,才知他们将要成为纪旭文夜不归家,在外乱搞的见证人,当下气得脸都黑了。

几路人马汇合之后,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纪旭文的车,但人不在车上。面对小姑子很不高兴的表情,林玲一阵冷笑,心想怎么样,这就是你们纪家人!之后,林玲坚决要冲进公园去捉奸,小姑子却接二连三打哈欠,暗中却拨哥哥的手机,她搞不清哥哥到底干啥去了,她才不想按嫂子的思路去起哄呢,就算真的像嫂子说的那样,她也不想瞎掺和。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她是小姑子。

你不去就证明你早知道,你们合起伙来骗我一个人!林玲冷笑,她觉得自己说的完全有可能是事实。

小姑子气坏了,说自己的男人管不好,却怪别人!

林玲说要是心里没鬼,你为什么不敢去?

小姑气坏了,说去就去!拉了老公就往公园里闯。

清水公园是开放式管理,有时候,通宵达旦都有人在里边转悠。这些转悠的人,当然也包括巡逻的保安。林玲一行人突然到访,很快就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他晃着手电走过来,警惕地提防着可能发生的一切。

小姑子上前向保安打听情况。保安听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说:你们是找纪校长啊?嗨,他是这儿的常客了,经常跑这儿来睡觉。一趴石头上,马上就睡着。

几个人愣了,都不明白保安说的啥意思。保安抓着头说:我跟你们说不清楚,你们自己去看,刚才我还看见他在石板凳上睡得呼呼的。

小姑子顺着保安的手电光跑过去,很快就看到了纪旭文。她心里一酸,几步扑到跟前,心痛地叫:哥,哥,哥你醒醒,你这是干什么呀,怎么会睡在这儿!

真的是纪旭文,他趴在石条凳上,睡得呼呼呼的。妹妹都喊他好几声了,他才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保安不解地说:纪校长干嘛老跑这儿睡觉?家里来客了?老实说,这公园可不安全,要是碰到白粉仔,抢钱杀人都是有可能的。

小姑子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嫂子一眼。

8、黑洞洞的内心

星期一清早刚上班,刘中国就特别留意校长室里的动静,他发现纪旭文和以往一样,已经开始了新的一天,没有什么异常。也许他不知道前晚上,刘中国打过电话去他家,也许他已经知道了,但却不动声色。

刘中国心里忐忑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过去,适当地解释一下。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冷处理。因为他的心情非常不好。这几天的股票走势非常糟糕,接连的阴线,把国家绞尽脑汁推出的利好,全都吞下了。之前的中国股市,看起来就像一条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谁也没想到,在股市的大道上,也会有沙井盖,更没想到沙井盖会被盗,成千上万的股民,兴高采烈地往这条道上奔,结果扑通扑通地,全都栽进了没了沙井盖的黑洞,直搞到折手断脚,头破血流。在股市里栽了个大跟头的刘中国,有时候真恨不得冲谁大吼几声,或者抬腿踢谁一脚。最不济,也该往地上摔个茶杯吧!总之得破坏点什么,要不然,心里实在是堵得慌。就像被沙井盖压住了,得想办法把它揭开,让黑洞洞的内心透口气儿。据说市场上有种橡皮人,叫出气筒,买回来放家里,心情不好就狠狠地揍他,一通拳打脚踢下来,阴郁的心空就亮堂了。只是刘中国没看到过,可能看到了,也不一定会买。

刘中国不想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去向纪旭文检讨。纪旭文这阵子比他更烦,学校的升学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在全市的普通高中里,不用多说都是末流,如果老是这样下去,就算生源依然不成问题,他的校长宝座也会成问题。要想快点转正,要想把代理二字拿掉,经常陪领导摸两把,经常请他们吃国家保护动物,这是必须的,但光靠这个,肯定也是不行的。他得拿出一点令人服气的成绩来。而往上爬的升学率,无疑是最有说服力的。

可是,纪旭文的大后方,好像也不那么安宁。没有和睦的家庭支撑,前方的事业又阻碍重重。不用说,纪旭文比他多的,除了工资、权力,还有欲望、压力。提高升学率、讨好上司、搞定夫妻关系,应对金融危机……这些东西加一块,还不把人逼疯了?总而言之,这个时候,还是别惹他为好。

刘中国正想着呢,派出所的同学打通了他的手机。

中国,你说的那个沙井盖,有线索了,我们昨晚上清查出租屋,查到一个垃圾婆,你猜怎么着,她屋里藏了一堆沙井盖。问她咋回事,她说是别人送她的,她以前卖了一些,后来觉得不对劲,就没敢再卖。

刘中国心里有事,没心情和同学扯闲篇,他哦哦地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这一天,刘中国过得心事重重,直到天都快黑了,才记起还没收工回家。走向停车场,保安队长向他汇报说,一直都没发现学校周围有垃圾佬活动。保安队长的汇报,让他突然想起同学的那个电话。开车出门时,就下意识地,朝气路边的沙井盖望了一眼。

9、怀疑与清白

那个捡垃圾的外乡女,死活不承认是她偷的沙井盖,民警要是问得狠了,她就会抓着自己的头发,愤怒地往墙壁上撞,吓得民警不得不把她团团围住,免得她畏罪自杀。

面对人民警察的怀疑,外乡女非常伤心。她说虽然我是个捡垃圾的,可我也有我的职业道德。她说她从来没想过要去偷。她以泪洗面,说了很多很多,可人民警察还是不相信她。他们对这个自称冤枉的外乡女说,他们也有他们的职业道德,那就是只相信证据。

双方纠缠了很久,外乡女突然想起一件事,事件的主人公,就是那个该死的眼镜。

有一次眼镜送来沙井盖,外乡女向他提出了心中的疑问:你家是做沙井盖的?

眼镜说不是。

外乡女说:那你哪来这么多沙井盖?

眼镜说这个你别管。

外乡女说:你该不会是偷的吧?

眼镜愣了一下,然后开怀大笑:你认为有可能吗?开着小车去偷沙井盖,偷来送给你。我疯了?眼镜对外乡女的怀疑产生了兴趣。

外乡女撇了撇嘴:这可不好说。我不一样么,工厂停工了,心想捡垃圾也能过活,结果废品天天跌价,都快把人逼疯了。

眼镜很开心,说你看我像疯子吗?

外乡女说: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运到收购站去卖?

眼镜说这是我的秘密。

外乡女一脸警惕说:你为什么不送别人?

眼镜又笑,说你是不是认为我看上你了?或者,想打你的主意?哈哈,哈!

外乡女真的不明白了,她说:那你说,为什么?

眼镜突然有点不耐烦,他皱了皱眉,说:为什么要把每件事都想得这么复杂呢?其实这事很简单。以前我把这个东西全扔进清水河,有天我开车路过,刚好看到你,我想,反正是扔掉,不如送给你卖点钱。

对,清水河。外乡女回过神来了,她对一脸怀疑的民警说,你们去清水河找找,肯定能找到沙井盖。

民警保持着惯有的高度警惕,当然不会随便轻信。你为什么不去清水河找?谁主张,谁举证。

外乡女没听懂民警说的是啥意思,但她知道,他们还是不相信她。她非常生气,她说找就找。她气冲冲地在一堆纸皮下翻了一阵,找出一圈绳子。她抓着绳子往清水河边走,民警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紧随其后,提防她畏罪潜逃。外乡女来到河边,她往绳子上拴了一块磁铁,狠狠地扔下河,然后,民警就看她拉着绳子,往岸边慢慢地拖动。拉上来之后又扔下去。

民警开始还蛮有兴趣地,看她把绳子拉来拉去,但很快他们就失去了耐心,他们打算把外乡女押回派出所,把她关起来,看她招不招。

这时候,外乡女手中的绳子绷紧了。外乡女很激动,她试着拖动绳子,她感到绳子的那一头有点沉,每拖动一下都比较费力。外乡女脱掉鞋子,弯下腰飞快地卷裤腿。民警发现她的举动,觉得莫名其妙。

你想干什么?!民警非常警惕地问。

我想证明我的清白!外乡女小跑几步,跳进了清水河。旋即就有一股恶臭冲天而起,四处扩散。

民警以为她想跳河逃跑,他们顾不上捂住鼻子,急得大喊:站住,别跑!快回来,你跑不掉的!

外乡女根本就不听警告。她白生生的腿很快就被冒着气泡的烂泥吞没,她在河里越陷越深。她的下半身已经没入水中,可她还在往深处走。终于,她踩到了什么,她弯下身子,伸长手臂,想把脚下的东西捞起来,可是,她歪着的脖子都挨着水了,手还是够不着那个被磁铁粘住的东西。

民警在岸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中甚至有人到处找竹竿,想把外乡女逼上岸。就在他们干着急的时候,外乡女的脑袋往水里一栽,人一下子沉入水中不见了。

是从水底下逃跑了?还是陷下去淹死了?民警们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他们不知所措。

不多会儿,只听“哗”的一声水响,消失的外乡女又从水里冒出来,她慢慢地,吃力地往岸边挪动。她终于被人拉了上来,她的手里提着一只沙井盖。河里边还有。她说,她把沙井盖丢在民警面前,带着一身熏人的臭水,头也不回地,朝住处走去。民警低头看看地上的沙井盖,又抬头望望外乡女的背影,好像明白过来了:这女人不惜用满身的恶臭,来证明她的清白。便觉得外乡女这样的人挺难得。

10、揭开沙井盖

民警找来环卫工,又从河里打捞上来几个沙井盖。他们决定相信外乡女。他们派出人马,在渔村出租屋附近蹲守。

怎么会有人开着汽车偷沙井盖,然后费劲地往河里扔?他跟沙井盖有仇,还是跟这个社会有仇?这事也太不可思议了。这事就像遍布城市的沙井,他们也想把盖儿揭开,看看里边到底藏着些什么。

刘中国对这事也很好奇,他想反正心情不好,跟着同学蹲守,也许还能找点刺激,以调节郁闷的心情。可是,在渔村出租屋附近守了几个晚上,啥热闹都没瞧着。刘中国没了耐心,他决定放弃这无聊的蹲守。

之后的某天傍晚,刘中国开车去超市买生活用品,还在路上手机就响了。电话是派出所同学打来的,他在电话那边大惊小怪地冲他喊:中国,那个偷沙井盖的眼镜抓到了,你猜他是谁?打死你怕你都不相信。

刘中国一时间没回过神来,他恍惚了一下,下意识地踩刹车:什么?什么沙井盖?

他听到同学那边有呜呜的风声,还有旁人杂乱的说话声:要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是你啊!哈哈,说出去怕要把教育部长气死!你真是比范跑跑还搞笑。哎我说,我说你偷沙井盖干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什么偷,别说得这么难听!

不是偷?靠,不是偷那你说是什么?

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一看到沙井盖,我就想把它揭开。我他妈就是忍不住!

对话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刘中国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愣了,觉得这声音太熟悉了。正愣神,同学的声音又从那边传过来:你等一下,我发他的照片给你,刚刚用手机拍的,沙井盖大盗现形记!

谁?沙井盖?大盗?刘中国问。

刘中国一下子就想到了纪旭文。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然后他就听到手机“嘀”的一声响,那是收到彩信的声音。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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