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澈
1942年,一个严寒的日子,我的母亲才满月,又冷又饿,哭得声嘶力竭,她的外婆也无奈地哭了。她的母亲,忙着家务农活,不耐烦地吼道:“再哭,就扔了!”坝下有人接活:“谁要扔孩子?我看看?”
一个俊秀青年男人上来,仔细看了孩子,对我外婆说:“我的孩子上个月殁了,我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快疯了。你要不愿意养这个女儿,给我吧?”我外婆年轻气盛,话赶话的,同意送养。
青年男人说,我姓王,叫干臣,我在外面跑码头唱戏。我家离这个村有5里路,我老婆叫春花。那么,说定了,我抱走了。你家姓陈?男人叫什么?好,以后就是亲戚了。
春花外婆接过襁褓中的婴儿.解衣喂奶,我妈也不哭闹了,好像就是亲生的。
三年后,春花外婆生了个儿子,叫和平。
王姓外公,在外面唱戏,一身的江湖习气,几年不归家,听说又在外面娶了一个唱戏的女子,后来证实是真的。
可怜我的春花外婆,带着一儿一女,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好由王家做主,改嫁一贾姓男子。
贾姓男人,沉默寡言,心地非常善良。讨一个老婆,带着二个毫不相干的儿女,也没有埋怨。他田里地里,城里乡下,木工,理发,长工短工,有事都做。和春花外婆生了儿女好几个,一家人和和气气,亲生的,抱养的,没有冻着饿着谁。
王姓外公,回家看了,多少有点惭愧,决定带我妈学唱戏,减轻这个家庭的负担。贾外公抽着烟,没说话,送我妈走时,悄声说,听话哟,好好学戏,我下次带你弟弟妹妹去看你哩。
后来,他真的带着一大群孩子,去城里看我妈登台唱戏。他叮嘱我的姨妈和舅舅们,不要大声吵闹,你姐在唱戏哩,老板要是不高兴,不是害你姐挨骂?我舅舅后来回忆说,他连鞋都不敢穿,台上很豪华,乡下孩子老实,怕弄脏了赔不起,见了姐姐也不敢喊,害得我妈四处找。
回家的路上,乡亲们说,贾师傅,进城啊?我的姨妈舅舅们抢着回答,我姐唱戏了!我们进城看我姐哩!贾外公没说话,抽着烟,笑得心满意足。
咋不叫和平也去唱戏呀?他是姓王的儿子呀。
贾外公眯眯笑着:“哪能都去唱戏?我让他念书哩。”那时代,读书是金贵人家的事。
再后来,和平回到王家村,自己单门过日子,非常艰难。这个继父,走村串巷,省吃俭用,瞒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家族兄弟,给这个前房的儿子送粮送柴。
贾外公的亲儿子不高兴了:“大哥有爸爸!姓于的拿工资哩!亲生父亲不管他,你要养他一生啊?”
贾外公正色说:“你大哥是个老实人!命苦。亲生父亲不管他,所以他可怜。虽说姓王,不是我贾家的儿子,可他是你们的大哥!”
全村的人,哪个不敬重这个没读过书的仁义男人!
和平舅舅在农村苦了一辈子。贾外公的几个儿子,倒是在外地工作的,在本地当小官的,混得有点样子。
前几年,和平舅舅病重,没钱不敢住院。贾外公抽了半天的烟,把几个儿子找来:“你大哥的情况,你们说说,咋办?”
舅舅们马上分工:“老小联系医生和医院,我们几个摊费用。”
贾外公点着头:“哪能都叫你们摊?我前几年挑河沙,也有几个钱哩。”
我对贾外公的印象,是7岁时,回外婆家,他来接站。他笑眯眯的摸着我的头,把2岁的弟弟放进筐,另一头放上包裹,挑着走。
我边走边问,还有多远啊?我走不动了,我不去了。贾外公无声地笑着说,好快呀,你上次来,才1岁哩。半夜要喝糖水,哭得全村都听见了。你妈倔脾气,偏要把你的坏习惯改过来。到底倔不过你,你外婆半夜三更起来烧的,嘿嘿。
我早餐要吃大饼油条,1969年的农村,这是无法实现的。一天下午,贾外公神秘地叫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他擦着汗,怀中取出一布包,一层层地解开——烧饼。他满心期待着我的欢呼雀跃,我不要,却问他,油条呢?边上一个小舅一个姨妈,年龄也不大,馋涎欲滴的样子。外公瞪了他们一眼,又把燒饼递给我弟弟。不足2岁的弟弟,摇头不吃。我妈妈来了,听说外公特意在街上问了人,这种叫烧饼,他拉了一上午的板车,完工来买的,当时油条已卖光了。妈妈哽咽着说:“亲爷(对继父的称呼),你做咋把孩子的话记真真的?别理她,孩子让我们惯坏了!”
贾外公失望地说:“我喜欢看孩子高兴哩!”
2009年1月11日,我亲爱的贾外公,走了。
(摘自“新石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