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的力量

2009-04-29 00:44周燕芬
读者 2009年20期
关键词:胡风

周燕芬

常常听到伟人和名人们说,其实自己是个平凡的人,而胡风的夫人梅志却更将自己放低至“平庸”,老年的梅志曾写过这样一段话:

“我实为一个平庸的老妪,仅比一般人多受了一点苦难,也就多知道一点为人之大不易。其实,我也仅仅是尽自己的一点能力,不伤害生灵,不哗众取宠,老老实实做人而已!今天还能坦然地见人,理直气壮地说话,可能也是我的平庸吧!”

梅志,这位“美丽、坚韧、勇敢”的伟大女性,倘若不是自己亲笔写下这些话,谁能将她与“平庸”联系在一起呢?因为研究胡风社团的关系,我曾三次走访梅志老人,也阅读了胡风、梅志和相关人员的不少著述。直至2004年,90岁高龄的梅志悄然离世,我才渐渐理解了梅志的所谓“平庸”,品味出其中真实醇厚的人生道理。

1933年,胡风因宣传抗日和其他留学生一起被日方遣送回上海,由此开始了他在左联的文艺活动。在老朋友韩起家里,胡风认识了本名屠玘华的梅志,那是一个理着短发、穿淡蓝色旗袍的清纯秀美的小姑娘,胡风一见钟情,再难忘怀。压抑中相处了一段时间,终于向她袒露了自己的心迹:“我不能再隐瞒了,只有你才能给我一个归宿,只有你才能将我从混乱的感情中挽救出来。”

梅志这一年只有19岁。面对胡风急切而忘情的求爱,梅志被吓住了,她还没有走进爱情的心理准备,她给胡风写了一封短信,决定离开上海。胡风疯了一样找她,抓住她后又是一番语无伦次的表白。梅志感受到胡风的诚实,感受到自己在胡风心中的分量,回忆这段往事时,梅志说:“看到他那已开始谢顶的脑袋和满脸的胡茬,真是一副受苦人的面容,心里不由得产生了怜悯和同情——他是一个好人,应该给他以帮助,不能丢开他不管。”

就这么简单,因为胡风的诚实正派,也不忍心胡风深陷感情的痛苦之中,梅志心软了。梅志的漂亮在左联朋友圈里是出了名的,诗人杨骚给她取了个诨名叫“冰激凌”,典出诗怪李金发。李金发曾说过,读一篇好作品,就像心灵坐沙发,眼睛吃了冰激凌一般。可见当时的梅志是多么冰清玉洁。像梅志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学生,在30年代的上海滩应该是有不少出风头的机会的,而梅志却很简单地把自己嫁给了胡风,一个热情的、急躁的、耿直的、献身文学的农家子弟。她从此与胡风苦乐共担,相伴走过53年风雨坎途,不再设想人生还有没有第二种可能。

梅志也曾以文学为志业,但在理论家胡风看来,梅志实在太幼稚了。于是毫无商量,在成为胡风妻子的同时,梅志也成了胡风文学课堂里的一名学生。胡风曾戏谑说:“我就是喜欢单纯而又有点无知的女人。”不想孩子般的单纯透明却成就了梅志的童话创作,得到了小朋友的认可,也得到了苛责的批评家胡风的赞许。

婚后的梅志,读书写作成了业余爱好,主要工作是帮助胡风,为他抄稿子,以及带孩子和操持家务。抗战期间,梅志跟着胡风颠沛流离。谁也想不到,胡风创办声名远扬的《七月》和《希望》、出版《七月诗丛》和《七月文丛》等大量文学著作,常常是他一个人唱独角戏。刊物的编务,包括刊稿和联系作者、跑印刷厂、设计封面、看清样、发行以及财务结算等工作,除了自己,主要靠梅志来承担。诗人绿原在投稿过程中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全国第一流的文艺刊物《七月》竟没有一个编辑部,连退稿信都要主编动手来写。”

战乱岁月中,梅志支持着胡风的工作,又牵挂着离散的儿女。作为一个女人,她渴望和平日子的到来,期盼一家人能团圆,能平安稳定地生活在一起。这不是一个非分之想,但对于胡风梅志一家人来讲却是万般艰难。新中国成立后不久,胡风及其同人被视为主流文艺战线的对立面而持续受到压制。到1955年落入政治运动的陷阱,聚少离多的一家人从此真正四分五裂了。

在我走访梅志的时候,一旦谈到1955年以后的遭遇,我探问的口吻就小心翼翼了,唯恐揭开往事让老人再度伤心,那是一段多么不堪回首的惨痛经历啊。令人吃惊的是梅志的神情始终淡定并微笑,像闲聊家常一样柔声细语,令我的紧张和担心涣然冰释。她说了让我反复思量的两句话:我相信他(胡风)。只要一家人都活着,就有希望。

因为相信胡风,梅志全力为他誊抄“三十万言书”;又因为牵系着家人的安危,梅志提醒胡风写这个不得了啊,但胡风不听,认为言者无罪。想到手下抄写的东西可能会成为治罪的证据,亲人可能因此而遭殃,女人的心是怎样被信念和预感中的险境撕扯着,真的无法想象。

1955年5月17日灾难降临之时,梅志也曾想到过死——在生的压力过于沉重时,选择死或许还更容易些。但梅志不能死,她不能丢下胡风让他独自承担厄运,她也割舍不下年近80的老母和只有8岁的小儿子。于是,从他们夫妻被带走关押那一天起,梅志开始了她人生新的征战:守护自己的亲人和自己的家。在狱中,她思念家中的老母和儿女,在她的顽强要求下,准许家人来探视,她可以见到孩子们了。老母病逝后,梅志力争奔丧的权利,从而获得释放,与孩子们团聚。紧接着,梅志开始打探胡风的音讯,向公安部要求见胡风,从不予答复到有了答复,从不准探监到终于见面,梅志奔波在家和公安局和秦城监狱之间,雨雪风霜,不屈不挠。当十年未见的亲人站在面前的时候,她只有一个信念,我们还都活着,我们一定要坚持活下去。

“文革”当中胡风才正式被判刑,梅志再一次离开儿女们,陪胡风前往成都,度过了13年漫长的伴囚生涯。孩子们渐渐长大,已经能够离开父母了,但胡风十年独身坐牢又面临放逐四川,他既是囚犯,也是一个病人,他离不开梅志了。但即便是这样,夫妻相依为命的日子也不长,胡风再一次从梅志身边被押走,梅志成了无囚可伴的人。一直到胡风被改判无期徒刑后的1973年,夫妻再次相见,此时的胡风身体极度虚弱,精神也崩溃了,在他思想混乱心里恐惧的时候,梅志像哄孩子一样抱他在怀里安慰他,胡风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真是你吗?不是在梦中?太可怕了!”梅志说:“今后我一直陪伴着你,别害怕。”胡风这才安然入睡。胡风是怎么活过来的,动乱的年代、复杂的环境和政治批判的狂潮都击不倒胡风,但当他的信念和精神支柱被摧垮时,胡风绝望了。支撑胡风活下来的,唯有妻子温柔的关怀,唯有亲人爱的牵挂。

1979年,胡风重获自由,一家人才过上长久梦想的平静安定的生活。1985年胡风病重,冤案还没有彻底解决,看到临终的胡风依然焦虑不安,梅志心碎了,她得让亲人走得安心啊。她不顾一切地许诺:“我会为你说清的。”为了这一承诺,梅志以年老之身,以难以想象的坚强意志写出了60万字的《胡风传》,给后人留下解读胡风、认识胡风的最完整和翔实的资料。然后,在儿孙绕膝的温馨快乐中,安静地度过了余生。

一个女人的一生,没有立下什么宏愿大志,对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没有超常的期许,一心为家人的平安幸福付出努力,这大概就是梅志所说的平庸。梅志说,在那些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里,关起门来的小家庭中还是能听到欢声笑语的,也就是靠着这些,一家人活下来了。这就是庸常人生的力量。

梅志曾写过一篇题为《珍珠梅》的短文,说1954年的时候一家人去北海,只看到树林中一丛丛的叫做“珍珠梅”的小白花,这花看着不起眼,花期却长,但没有香气。胡风建议家人在花前照相,并说正因为珍珠梅花小,不起眼又没香气,所以没人去采它,它才保持得长久。珍珠梅实在是太平常的一种花,但它朴素、坚韧,以开花的持久最终赢得人们的关注。以花照人,珍珠梅正符合梅志的身份和秉性,珍珠梅所昭示的,也还是“平庸”的力量吧。凡见过梅志的人,无不为梅志那永远的微笑所感动,很纯真、很温暖,当你想到一位饱经沧桑历受伤痛的老人还能笑得如此纯真温暖时,那就不只是感动而是震撼了。倘若要赞叹女性的坚强和伟大,任何称颂的词汇用在梅志身上都不过分,但她总是带点羞赧地摇头,说自己没有那么了不起,自己没办法不保护亲人和家庭。去到监狱,胡风看到妻子好好的,才能坚持下去;回到家里,孩子们看到妈妈好好的,也才能正常生活,梅志是家的守护神。女人为家看似平庸,而如梅志这样于绝境之中坚守自己的家,已然是一种伟大的“平庸”了。

诗人牛汉有两句诗写得好:“梅志是胡风的花朵,胡风结出了梅志的果实。”没有花开,何来果实,花朵的成就,已在果实之中了。

最后一次见梅志,是2003年冬天在北京协和医院的病床前,我把从家乡带去的两个很大的红石榴放在她的枕边,希望能够传达我美好的祝福。虚弱的梅志再一次露出她纯真温暖的笑容,脸色在石榴的映照中有了一抹红晕,轻轻说了一声:“真好看。”至此一别即成永诀,梅志先生的美丽笑脸就定格在我的脑海中了。

(陆红芳摘自《美文》2009年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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