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俩可美

2009-04-29 00:44吕志雄
青年作家 2009年11期
关键词:架杆苇子妮子

吕志雄

题解:“俺俩可美”是洛阳土话,意思是我俩关系非常好。然而就是这么普通的一句话,百年前曾在我的家乡掀起腥风血雨。

架杆(黑话,指匪首)黑蝎子醒来时已近中午。看到架杆醒了,跟班黄猫子就按惯例捧上水烟袋,黑蝎子在床上吸了两锅儿烟,光着膀子走出了房屋。春天的阳光晃得他眼花,背上有了暖意,他伸个懒腰就朝关押人质的房屋走去。

叶子阎王(看管人质的匪徒)正在滤叶子(折磨人质)。昏暗的小屋里塞了十多张叶子,一个被捆成皮球样吊在梁上,叶子阎王正拿着一把皮鞭抽打。黑蝎子垂目问道:“这些叶子多少天了?”叶子阎王想了一想,说:“三天了吧。”黑蝎子走近捆着的人质,一看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就笑了,扭头对叶子阎王说:“中午想吃个葱爆肝,喝两杯。”边说边拍了拍那孩子的头。叶子阎王也笑了,说“中”,抽出一把刀来。一刀下去,小屋里顿时充满了血腥味和屎尿的臊臭味。

黑蝎子走出小屋,说:“薅张叶子。”黄猫子便从小屋拖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那人在地上瘫成了一堆。黑蝎子蹲下身来,拍了拍那人的头,笑了问:“叫啥名,哪村的?”那人痴痴呆呆看着黑蝎子不知道回答,黄猫子踹他两脚,那人才回答说:“小……小炉的,白……白小孬。”黑蝎子抬头看天,炉子(太阳)正高,一只鸟啾啾叫着掠过天空。黑蝎子眯了眼睛,喃喃说:“小炉的,小炉有个白妮子,你该认识?”白小孬还是惊恐地望着黑蝎子,黑蝎子又笑了对白小孬说:“见了白妮子,替我问个好,叫他没事来山上看看。俺俩可美!”说完站起身来,冲看守的匪徒说:“交代他两句,让他滚蛋。”

白小孬赶到小炉寨的时候天色已昏黑,寨门上的气死风灯发出昏黄的暖光。正在巡逻的自卫队队长白屠户听到白小孬的叫声,就让放下吊桥,自己也下了寨墙,看到白小孬跌跌撞撞跑过来,便扯着嗓子问道:“还没去赎你,你咋自个跑回来了?”白小孬号啕大哭,一头扎进白屠户的怀里。白屠户推着他,骂道:“问你话呢,咋像个娘们,光知道哭。”白小孬还是哭,白屠户就恼了,用力一推,说:“哭,哭,就知道哭,你蹲地上尿吧。”白小孬被推倒了,一倒地心里似乎也清亮了一点,从地上爬起来,擤着鼻涕抽抽咽咽地说:“他们让我送信,说明天不把钱送到,就一天杀一个。”想着今天杀人的情景,白小孬又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他们杀了人还吃人。”白屠户有些不耐烦,说:“起来吧,起来吧,你给铁锤说一声。”白小孬爬起来,停住了哭,说道:“赎人最好让白妮子去。他和黑蝎子熟,黑蝎子说他俩可美。”白屠户转身要走,听了这话,猛回头一把抓住白小孬的衣领问道:“你说啥?”白小孬吓了一跳,嗫嚅着说:“真的,黑蝎子是说他俩可美。”白屠户甩开白小孬,跺着脚恨声说道:“唉!防了一辈子刀客(土匪),想不到眼皮低下倒有个刀客皮(帮土匪通情报的人)。走,咱到铁锤家说去。”

白铁锤是小炉寨的寨首。多年前他爹见他身子单薄,又是独苗,怕受人欺负,就送他到少林寺学功夫。学了五年回来,自己也不明白学了什么,身子倒是粗壮了许多。他爹很高兴,请了乡邻好友到家里坐坐,想让儿子在寨里扬扬威。四碟八碗上桌了,他爹让他露点功夫,白铁锤却一个劲地说:“没学啥,没学啥。”头上的汗直往下淌。他爹恼了,说:“学了就是学了,还藏着掖着,非要摆摆架子?”几个乡亲也说:“就是,就是,露一手,露一手。”白铁锤只好实话实说:“说是学了五年,其实啥也没学,一套拳没打熟,整天砍柴挑水,没事了师傅就让拍水缸里的水。”这话他爹打死也不相信,恼得不行,说:“越说你越上脸,一个没学,两个没学,三个还是没学。我就不相信,掏了这五年学费,就是让你学挑水砍柴?”坐着的人也随声附和,直把白铁锤逼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用手一拍桌子,大声说:“没学就是没学。”谁知这一拍,结结实实的一张梨木桌子被拍得稀碎。大伙儿先是一愣,接着就是雷鸣的掌声。他爹高兴得没入脚处,挠着头眉毛鼻子都乱颤,直说:“你看这孩子,好好的桌子,弄碎了。”从此,三乡五里都传着白铁锤有真功夫,了不得。白铁锤也纳闷:手在我身上长着,我咋就不知道它这么厉害呢。纳闷之后也很高兴,一下子觉得天很大,有了他英雄用武之地,再不用像以前那样见人就躲得远远的了。后来,洛阳一带闹刀客,寨里人推他当了寨首。他也不负众望,领着寨里人垒起了寨墙,建起了自卫队,自己任队长。见白屠户是个汉子,能一口气把两百多斤的猪吹得滚圆,让他作了副队长;又见寨里的白秀才会读之乎者也,让他作了副寨首,一时间,远近村寨都唯小炉寨马首是瞻。

白屠户拉着白小孬去找他的时候,白铁锤刚吃过饭,正趴在床上让一个自卫队员捏背,见白屠户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有些不耐烦,看了一眼就眯上了眼睛。捏背的队员叫白苇子,他爹开个饭店,他爷在洛阳澡堂里给人搓背,他这手艺就从他爷手里学来的。白屠户一进门就大喊:“铁锤,了不得,咱寨里出了个刀客皮。”白铁锤眯了一只眼看了白屠户,说:“吵球啥,慢慢说。”

白铁锤坐起身来,说:“看这寨首当得,连捏个背也不能舒坦。苇子,你去把白秀才叫这来。”苇子答应一声去了。

白铁锤这才盯着白屠户,咬着牙说:“叫我咋说你,也不看是啥事就乱吆喝。刀客皮这事能随便乱说?也不看看旁边有人没有人。”

白屠户摸摸脑袋,嘿嘿地笑了。白铁锤的话虽很严厉,他却感觉到了对自己的信任,满肚子都是感激,嘴里说:“就是,就是,看我这狗脾气,咋就改不了。”

白小孬还含着泪,晕晕乎乎看着两人。白铁锤轻轻踢了他一脚,说:“到底咋回事,这时候还不说?”白小孬又把黑蝎子那话重复了一遍。说了,白小孬脑筋似乎转开了,感觉寨首、队长好像把白妮子当成刀客皮了,隐隐觉得不对,便又说了一句:“黑蝎子说他和白妮子可美,没说白妮子是刀客皮。”

白屠户眼一瞪,正要训斥白小孬,白铁锤摆了摆手,白屠户骂人的话便缩回肚子里了。

白铁锤说:“谁也没说妮子是刀客皮。小孬,你爹这两天一直哭着借钱,看见你回来了,还不知多高兴呢。你回去休息吧。可有一点,今天这事,这话,对谁都不能说。”

白小孬在白铁锤意味深长的眼光里,迟迟疑疑地走了。

白屠户见白小孬走了,瞪着眼看白铁锤,问:“这事咋弄?”

白铁锤脑子也理不出个头绪,可不说个子午卯酉,就失了面子,要说,却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心里急,脸上却不露出来,他指了指自个的鞋子——一只鞋子也不知被谁踢到了八仙桌底下——说:“这事还不好说。”

白屠户把鞋子捡了递过去,嘴里还问:“那咋说?”

白铁锤穿着鞋子,说:“第一点,得看白妮子是不是刀客皮?”

白屠户急得跳了起来,说:“这还不明白?黑蝎子都说了,他白妮子还不是刀客皮?”

白铁锤说了第一点,还没想出第二点来。听白屠户又打断自己,气得鞋也不穿了,抓了鞋向白屠户砸过去。

白屠户一闪身,那只鞋子直往门口飞去,迎门进来一人,正打在那人怀里。这人正是白秀才,秀才接了那鞋子,笑了笑,说:“咦。光知道铁锤拳打得好,谁知道这暗器也使得这么好?”

白铁锤穿了鞋子,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圈椅上,说:“说正事,说正事。屠户你把情况说说。”

白屠户站着把事情说了,最后又瞪起眼,说:“没话说,这白妮子肯定就是刀客皮。”

白铁锤又皱起眉,说:“你咋没记性?我刚说了,这白妮子是不是刀客皮,还难说呢,你咋就一口咬定了?”

白秀才看着白屠户,说:“铁锤就是铁锤,想得周到。你想想,咋能只凭一句话,就认定一个人是刀客皮呢?我听说那黑蝎子原来是个木匠,白妮子常出门做木活,保不住啥时候曾在一起搁过伙计呢。”

白屠户直挠头,说:“那咋办?难道就这样算了?”

白秀才看看白铁锤,见白铁锤拧着眉头,轻拍着圈椅的扶手,便说:“咋能这样就算了呢?铁锤不是说了吗,先得证明白妮子是不是刀客皮?”

白屠户说:“咋证明?把黑蝎子抓到这里,来个三堂会审?要那样刀客都给咱灭光了,还用着防刀客?”

白秀才摸着胡子嘿嘿笑了,说:“屠户,你真白长了眼睛,也不看看,铁锤早就成竹在胸了,还用着你急?”说了拿眼看白铁锤。

白铁锤听了这话,知道该自己说话了,就直直身子,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看秀才的眼里含着笑意,就用手点点秀才说:“这个……这个……秀才你说说你的法儿,看咱俩能不能尿到一个壶里。”

白秀才笑着看了看白铁锤:“我想的法儿也简单,就是把白妮子叫过来,问一问,看他承认不承认和黑蝎子认识。”

白屠户说:“这也叫法儿?他肯定说不认识。”

白铁锤脑袋里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笑着说:“你看这屠户,真个是狗改不了吃屎。屠户,你现在脑袋里还一团浆糊吧。秀才的意思是说,把那白妮子叫来,问他认识不认识黑蝎子。他说认识,让他说说怎么认识的。若是真像咱们猜想的,做木活时搭过伙计,这事也就算了;若是他不承认认识黑蝎子,那边黑蝎子又说他俩可美,就说明他心中有鬼,那注定是刀客皮了。”

白屠户挠挠头,“唔”了一声,说:“还真是。”说了这话,有点不甘心,又说:“鸡巴秀才,说话总是半截儿,让人听不明白。你要像铁锤这么说,我还会不明白?”抖一下手里的刀,说:“我这就叫白妮子来问问。”

白秀才笑过了,问白铁锤:“若是证明白妮子是刀客皮,咱们可该咋办?”

还没等白铁锤回答,刚迈出两步的白屠户扭头瞪着眼睛说:“这还用问?我活剥了他!”

白铁锤恨恨地说:“屠户,这可是你说的!”

白屠户亢声说:“是我说的!”

白妮子早早就睡了,白天干了一天木活,晚上一吃饭,躺倒就睡。他才不像别人,吃了饭不是到外面转转,就是拉个人瞎喷(聊闲话)。走路消食,糟蹋粮食;瞎喷得点灯,费油。这糟蹋东西的事,白妮子打死也不会干。白妮子老婆虽然早就死了,但这么多年既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儿子白忠天,日子过得也不比别人差,凭的啥?凭的就是勤快,再加上这节俭。

白妮子睡着了就常梦见一堆钱,四下里的媒婆都挤到家里,给他儿子白忠天说媳妇。忠天今年十八岁,是个大人了,到了成家的年龄。忠天这孩子长得漂亮,白妮子有时候想,真他娘的奇怪,儿子鼻眉仿自个,脸盘仿他死去享清闲的娘,可凑到一起,竟然大变样。再加上白里透红的面皮,更是漂亮得不得了,戏文上说的赵云呀马超呀,也不过如此。可这样的孩子,却总是不听话。白妮子想教他个木匠手艺,他硬是不学,只管跟着白铁锤那帮人瞎哄,伸胳膊蹬腿,说那就叫打拳。打拳有啥用,能管吃能管喝?可儿子自小没娘,被自己娇纵坏了,这时候说什么他也不听。尽管不听话,可儿子还是自个儿子,白妮子早就操心给儿子物色媳妇了。村里白屠户的二闺女倒是整天热乎儿子,可那闺女,吃猪下水吃多了,一身横肉,黑得跟张飞似的不说,最让白妮子看不惯的是她贪嘴,啥时候见了,她手里都拿着东西吃,吃得还吧唧吧唧的,很有味,这一点就让白妮子看不中,家有千贯万贯,也搁不住她这样的吃法。白妮子在邻近村里做木活时,没少留心人家村里的闺女。春节前在刘庄就见到了一个闺女,大眼忽忽闪闪,看着就不笨;身子也结结实实,能出力,媒人一介绍,白妮子就觉得中。可就是有个问题,她家非要一大笔彩礼。白妮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花钱。听了这话,就有点不乐意,脸就拧得像个山核桃,这事就搁下了。可一睡下,一作梦,就梦到给儿子说媳妇。

正睡得香呢,那擂门声打雷似地响起来了。白妮子吓了一跳,听到白屠户的声音,心里就有气。这几年,白屠户可没少给他派活,一个大钱也没给过他。防刀客,防刀客,刀客没来,他们倒变成刀客了。

“半夜三更里,狗儿猫儿才闹腾呢。屠户,你闹个啥劲?”白妮子边穿衣服边吆喝。尽管他看不起白屠户,但自从这白屠户当了自卫队队长,天天背着片破刀,他就觉得惹不起白屠户了。心里尽管有十二个不情愿,还是慌里忙里穿起来,嘴里却忍不住要占点便宜。

“猫叫春呢?屠户你要叫春,找你家老母猪去,跑这里叫啥呢?”

“快点起来,有事问你。”耍嘴皮,白屠户斗不过白妮子。以前白妮子就经常开玩笑,拐着弯骂他,这让白屠户一直觉得这白妮子不是好人。白小孬那么一说,他心里早就认定了这白妮子就是刀客皮。

“这不就来了。”白妮子打开门,“叫,叫,你是杀猪的,不是挨刀子的猪。”

门一开,白屠户就一手抓住白妮子的脖领子,一手晃着刀,恶狠狠地说:“走!到铁锤家说事去。”

“这是弄啥呢?这是弄啥呢?”白妮子真害怕了,深一脚浅一脚往黑暗里走。

白铁锤家两盏气死风灯挑在院子里,两盏大灯点在屋里,亮得有点晃眼睛。白妮子看到白铁锤坐在圈椅上,白秀才斜着身子带着笑不知和白铁锤说什么。

“唉哟!两位寨首老爷,你们真比皇上还气粗,比阎罗王还威风,为着句玩笑话,刀都能架到人脖子上……”一进门,白妮子就告白屠户状,却不料话还没有说完,白屠户就一脚上去,把他踹倒在地。

“白屠户!”白妮子骂开了,“我×你先人。我白妮子也不是白挨打的人。今儿这事你不给我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白屠户还没说话,白铁锤却开了腔:“是,今儿这事说不清楚还真没完。”

白妮子仰脸看着白铁锤,见他脸拧得像榆木疙瘩。

白妮子心里看不起白铁锤。白铁锤半大不小时总是低着头,溜着墙角走,不敢看人,常是他戏弄的对象。但问题是,现在的白铁锤不是以前的白铁锤,而是寨首了。现在走在路上,谁见谁都给他打招呼,哥呀叔的乱称呼。白铁锤曾给人讲过这样的话:“当了寨首就是不一样。以前没人搭理,现在谁见了,年纪小的都喊哥,年纪大的没法叫哥了,就喊叔,还高了一辈。”所以,看到白铁锤那脸色,白妮子突然觉得心里发虚,就不吵闹了,问:“啥事?还要我说清楚?”

“你认识黑蝎子吗?”看白铁锤端坐在那里,没有说话的意思,白秀才便扭头笑吟吟地问。

“认识。”白妮子气呼呼地说。他爬起来拍拍屁股,可看一看,四下里没有自己坐的地方,床倒是空在那里,可白屠户都站着,没敢坐床上,他哪里敢去坐。于是,他站起来扭扭腰,又蹲在地上。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白秀才还是笑吟吟的。白屠户却看出白妮子在耍嘴皮子,这鳖孙,嘴巴很利落,便喝道:“好好说!不好好说,活剥了你!”

白妮子看看白铁锤,见他还是端坐在那里,一点表情都没有,便不搭理白屠户的恐吓,回答白秀才说:“咋认识的?认识他手下的,自然就认识他了。”

白秀才眼睛一亮,看看白铁锤,见白铁锤直了直腰,还是不说话,便问道:“你认识他手下谁?”

白屠户却跳起来了,说:“真真了不得了,你白妮子也作精了,当了刀客皮了!”

白妮子还是不搭理白屠户,接了白秀才的话说:“认识他手下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屠户这龟孙!”

白屠户瞪大了眼,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白妮子却吧嗒吧嗒说开了:“寨里的事,你说哪个事我落后过?要出木木料就出木料,要出工就出工,寨子上的榆木炮倒有三成是我做的吧?我够对得起寨子了,也够给你们几个首领面子了。可屠户这龟孙倒好,半夜里也不知为啥事,刀架到俺脖子上就弄这儿来了。你们倒是说说,除了刀客,谁还能做这样的事?二话不说,动不动就踢人,爱踢人是啥东西,骡子马才爱踢人呢。”

“你妈那个×!”白屠户抽刀,跺着脚骂:“我活剥了你龟孙。”

白秀才也有点不高兴,自个怎么着在这寨子里也算个识字的,怎么着也是寨子里最有智谋的,怎么让这白妮子牵着鼻子绕了一圈儿呢?于是脸上的笑就有点僵硬。再看看白铁锤坐在那里出粗气,他便站了起来,指着白妮子说:“妮子呀,你还有脸这样说?你出的那叫啥木料?好木料一点没用,全是些边角碎料,拿胶黏的。别说开炮了,火药放进去,还没捣两下呢,就碎了。”

白屠户一听这,马上说:“就是。你为啥用烂木料,不就是想帮刀客吗?铁锤!还有啥说的?这家伙分明就是刀客皮!”

白铁锤一直在那里端坐着,见白妮子又把屠户、秀才给绕进去了,也有点生气。看不起他手下的就等于看不起他,一想起看不起他,他就来气。

想起很久以前,自个正溜着墙根走,看到一群人正坐在对面房檐下晒暖,便低了头,加紧了脚步。谁知道白妮子却叫他:“铁锤,铁锤,过来,过来,你家宝贝落在这里了。”白铁锤那会儿便站住了,抬头怯怯地往那边看。“你看你这孩子,叫你过来呢,光立那儿看啥看?”白铁锤觉得不去不好,迟迟疑疑走过去,袖子擦擦鼻涕,又紧吸了两下。一群人看着白铁锤的样子都是笑吟吟的。白妮子手里笼个不知什么东西,看着白妮子笑,说:“给你说你家宝贝落这里了,你还不信,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你家的?”说着站起身,弯着腰,伸开了手,手里是不知他什么时候从房檐上折下来的冰橛子。

“是你家的宝贝吧?”白妮子发问。白铁锤不明白,便摇摇头。白妮子跺一下脚,说:“憨子,咋不是呢?拿着,可不敢丢。”说着往白铁锤手里塞,白铁锤不接,嘴里嘟哝着说:“不是。”白妮子说:“不是?不是你爹咋整天鼻子上挂两根冰橛子,不是你咋也挂两根冰橛子?”一群人哈哈大笑,白铁锤用力吸吸鼻子,用袖子又使劲擦了两下,骂了一句:“×你妈!”起身就跑,身后传来白妮子快活的笑声。

一想起这些,白铁锤更是生气,便皱起眉头,探了身子,盯着白妮子,问道:“再问你一句。南山上刀客黑蝎子你认识不认识?”

白妮子看他脸色难看,问得郑重,不由得吃了一惊,觉得这后面似乎有什么事,便心急火燎地说:“黑蝎子?我认识他他还不认识我呢!”

“真不认识?”

“真不认识!”

白铁锤重重出一口气,直起身,又站起来,便很坚决地对白屠户挥一下手,说:“捆起来!”

“捆起来?”白妮子嘿嘿一笑,大声说:“我看谁敢捆我!”他真不相信,这本来乡里乡亲的,怎么会说变脸就变脸,还要捆人。

没有人搭他的话,白屠户一脚下去,就把正要跳起来的白妮子踹倒在地。吆喝一声,门口站岗的两个自卫队员就跑了进来,一个上去就按住了白妮子,一个拿了绳子就捆,三下两下就捆结实了。

白妮子不停地叫着,骂着:“我×你先人,你今天捆我,明天我给你们好看,真个都没王法了。”

白铁锤被他吵得脑袋痛,便挥挥手,说:“把他嘴给塞住,绑到院里树上。”

两只胳膊捆在一起,两只脚捆在一起,中间再拉根绳绕到树上——白屠户不知道高雅的捆人手法,只会捆猪。白妮子被窝成一团,扔在树根边上,挨着早春冰冷的土地,嘴里塞块破布,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白铁锤看着几个人笨手笨脚地捆人,看得都累了,便说:“该喝两杯了。”

白秀才交代两个站岗的自卫队员要看好了,便紧走两步,走到白屠户前面,跟在白铁锤后面,往小炉寨唯一的饭馆走去。

“下步该咋处置白妮子?”白秀才小心翼翼地问白铁锤。这样的事,他还第一次经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白妮子一下子变成了刀客皮,他明知道不是捆一捆这么简单,但也实在想不出个处置的办法。

“还咋弄?活剥了他!”白铁锤还没回答,白屠户就叫了起来。

白铁锤只是大步地往前走。

“该咋弄?”白秀才又问了一句。

“屠户不是说了吗?要活剥了呢,就让他活剥。”白铁锤其实也没有想明白该怎么弄,只是不满意白屠户乱插话,就挤兑白屠户一句。

“活剥了?”白秀才有点不相信,随口问了这一句,问了这一句他就有点后悔,他知道白铁锤不喜欢别人对他决定的事再提问题。

白铁锤听到这问话也是一愣,活剥人?从白屠户嘴里听这话不止听过一次了。真要这样干,他还没有想过,可话都挤到这份上了,总不能失了自个的脸面吧?于是,他硬撑着说:“是!咱好赖都是这寨里的头儿,说话不算话,谁还服咱?屠户说了几次了,要活剥人家,咋也不能让这话落到白地里。”

白屠户有点紧张了,紧走两步,问:“真让我活剥白妮子?”

“那还有假?!”白铁锤语气更坚定了。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白屠户以后不能乱插话了。

白秀才听到白屠户声音里的颤抖,有点高兴。这屠户,平时总有点不服自己,这回好,再添点盐加点醋,有你难受的。于是,便嘿嘿一笑,说:“要说这活剥还是由来已久的刑法呢。”

说着话,就见前面一处昏黄的灯光,那里就是白苇子家的小饭店馆了。三人进去坐下了,苇子他爹早就迎出来了,含笑了问:“今儿咋来得晚了?”

白秀才说:“有点事。快上酒菜。”苇子他爹忙着进去了,白秀才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那书破得没有了封面,一页一页角都磨秃了,纸张泛黄。白秀才轻轻地一页一页翻,翻着看着,翻了一会儿,捧着伸到白铁锤面前,说:“你看。”

看白铁锤笑吟吟的,白屠户也凑过来看,白秀才很得意,指着一行字念道:“剥皮之法,从头至尻,一缕裂之,张于前,如鸟展翅,皮去而气不绝,有即毙者,行刑之人坐死。”

白铁锤听不懂,看白秀才恭敬的样子,心里很舒坦,嘴里说:“好。就照这办。”

白屠户也听不懂,有点急躁,说:“这啥破书,你叽哩咕噜说点啥?”

白秀才笑吟吟地说:“说的啥?教你呢你还不知道。说这剥皮呀,要从头上到屁股先划一道,顺着这道线一点点剥,把皮剥了,张开,放到前面,就像鸟展开了翅膀,皮剥完了,人还不能让死了,若是死了,谁剥皮谁就跟着一块死。”

白铁锤哈哈大笑,说:“屠户,听到了没有,就照这来,你可当心点呀,剥不好皮,你跟着一块死。”

白屠户觉得头皮发麻,瞪着眼说:“不会真活剥了白妮子吧?”

白铁锤正色说:“那还有假?你该不会没这手艺吧?”

苇子他爹这时候捧着几盘菜过来了,一边摆一边说:“谁不知道屠户好手艺,什么活儿还能难着他?”

白秀才笑了说:“那是。”

菜是一盘腌大肠、一盘猪头肉、一盘银条儿,一盘酸菠菜,酒是苇子家酿的红薯干酒,都是屠户爱吃的爱喝的,但这一会儿他却吃不下了,怔怔地掂起筷子,却不知要叨哪盘菜。

“咋处置白妮子,他儿子咋办?”白秀才小心地夹起一根银条,小心地问白铁锤。

白铁锤梗了一下脖子,咧了一下嘴,说:“这事我在脑子里过了万遍了,就等着屠户去办呢,可你看他,就知道吃!”

白屠户夹着一筷子菜,自己也不知夹的什么菜,也不知道吃还是不吃,只是夹着,横在哪里。

“还不快去?!”白铁锤喊道。

白屠户还是夹着菜,看着,似乎在研究。

“屠户,驴毛塞耳朵了?没听到铁锤说,领几个人,把白忠天也抓过来!”白秀才笑吟吟地说。

“哦。”白屠户似乎明白了,放下筷子,筷子上夹的一片猪头肉把桌子上淋漓了一片,嘴里说:“这就去,这就去!”

白忠天听到他爹被抓起来的消息时,正该着他上岗了。村里年轻人都加入了自卫队,分成了几拨儿,轮流在寨子上巡逻。那天轮到白忠天后半夜上岗。年轻人精力旺盛,爱热闹,白忠天吃过了饭,也没心思睡觉,就想找几个年轻人一块打打牌,闹到后半夜,正好上岗。所以,一吃过饭,便叫了一块上岗的两个人——白歪脖儿和白正军。三个人四处找人,人家不是有这事,就是有那事,闹腾了好一阵,天都黑透了,白歪脖儿嘟哝着说:“这牌是打不成了,少一个人。”白正军却嘿嘿直笑,鬼鬼捣捣地说:“弄两菜,我去弄瓶酒,喝酒吧。”白歪脖说:“算了吧,去哪儿弄俩菜?”白正军又嘿嘿笑了,说:“忠天有办法。”说着挤挤眉弄眼地往前面街上呶嘴,白歪脖儿歪着脖子看,看到黑地里有一个人影儿,壮壮实实的,手里不知拿个什么,走着嚼着,一看就知道是白屠户的二闺女白二妞。白歪脖儿也笑了,说:“忠天,看你的了。”白忠天不说话,站在那儿,嘴上掠过一丝笑来,看看白二妞走近了,大声说:“二妞,去把你爹的下水弄点,咱喝酒吧。”白歪脖儿和白正军听了这话都笑。白二妞一看到白忠天眼睛一亮,说:“你们咋在这儿?我还以为你们正在寨墙根儿打牌呢。”寨子北边有个小树林,这几年防土匪,寨墙上挂了灯,小树林那里正好挂了一盏,只这一盏灯,便照亮了年轻人的夜生活,铺上麦秸,那地儿就成了年轻人混闹的地方。见白二妞没听出骂人的意思,白忠天很得意,说:“打牌有啥意思?正军说他拿瓶酒,喝酒呢。你爹昨天晚上不是杀了口猪了吗?你去把你爹的下水弄点去。”这回白二妞听出来了,说:“弄你的下水。”白忠天也笑了,白歪脖和白正军更是笑得岔气。白忠天哈哈笑过了,说:“吃我下水,你能舍得?”说着斜了眼死盯着白二妞看,看得白二妞不好意思了,说了句“我去拿下水”,一扭身蹦跳着走了。白忠天扭着身来,对着两个小兄弟眦牙咧嘴,使劲地笑。

三人走到小树林那里,躺在麦秸上瞎聊,聊了一会儿,还不见白二妞来。白歪脖儿说:“这妞儿,屁股老沉。多大时候了,还不见人影儿。再等一会儿,就该上岗了。”白正军说:“人家屁股沉,关你啥事?”说了吃吃地笑。白忠天听白正军笑得暧昧,说:“吃嘎嘎鸡屁股眼儿了?就知道笑!”正军说:“屁股大有力气呀。二妞一捋胳膊,就掀翻一头猪。忠天呀,你得小心点,说不定哪天你也被二妞掀翻了。”白忠天跳起来,作势要踢白正军,却看见白二妞风风火火地跑来了。

“忠天,不好了。你爹被抓起来了,说是刀客皮。”

白忠天呆那里不动了。

白歪脖说:“妮子叔咋会是刀客皮?二妞,你不会听错吧?”

白二妞心急火燎地说:“咋会听错?黑蝎子说他俩可美,妮子叔又说他不认识黑蝎子,铁锤就认定妮子叔是刀客皮了。这会儿一群人正找忠天呢。”

白正军说:“忠天,得赶快找白铁锤说说去。真要让他们定为刀客皮,可了不得啊!”

白二妞说:“对,说说去。要不先给我爹说说,好赖他也是个副队长。”

几个年轻人都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一件事。有个摇卜楞鼓的货郎走到小炉寨门口,四下里望了望,摇他的卜楞鼓,有几个妇女便来买些针头线脑的,可不知怎么吵起来了,这个说给了钱,那个说没有给,也不知谁吆喝了一声“刀客皮”,不由分说一群人便将那摇卜楞鼓的打死了,扔到寨壕里,水浸着,胀得白白的一大片,招来好多苍蝇,大家受不了那臭,才挖个坑儿埋了。

那死人臭了几天,让白忠天想了好几天,最后他得出个结论,在小炉寨:你别摊上刀客皮这个名儿,一摊上,就要命。也就是为了这个,他一听说他爹被当作刀客皮,就呆住了,觉得他爹的命丢了一大半了,能救他爹的,怕只有南山的刀客了。

“你也别怕。”白二妞以为白忠天吓坏了,伸手拉拉他胳膊说,“走,咱这就去跟我爹说去。”

白忠天甩开白二妞的手,突然恶狠狠地对白二妞说:“你回家告诉你爹,还有白铁锤,他们敢动我爹一根汗毛,我弄死他们一家,连带你!”

说了这话,谁也不顾,扭头就沿着台阶向寨墙上跑去。三个人还没弄明白,就见白忠天身子闪了一下,就跳下寨墙。

三人听到“扑通”一声响,跑到寨墙上看时,寨墙下面的寨壕里,乱闪着一点黑亮的光,白忠天已经不见了。

“忠天,你去哪里?”白二妞跺着脚冲着寨外一片黑暗喊。

“上南山,叫刀客。弄死你们!”黑暗里传来白忠天恶狠狠的声音。

第二天,一通锣响,小炉寨的人都集中到村中间戏台前了。

“要活剥白妮子呢。”有人传送着消息。

“真的?”有人问。

“咋不真?白妮子是刀客皮。”有人显得很知情地说,“昨天晚上都审过了,他也承认了。”

正议论着,寨里几个头领都上戏台上了。戏台上摆了两张长桌,白铁锤、白秀才、白屠户就坐在桌子后面。

白铁锤坐在正中央,坐下了,略动动屁股,干咳了几声,接过白秀才递过来的、用洋铁皮做的“话筒”,又咳了几声,说:“今儿把老少爷们叫到这里,是要说说白妮子的事。”

本来一个戏园里都乱吵吵的,听了这几句话,一下子都静了。

“白妮子啥事呢?咱先不说,先说说这几年别的村发生的事。大前年,黑蝎子那帮刀客打破了下古寨,又杀人,又烧房,又强欺妇女,折腾了两天,五百多人的村子死了两百多人,有七八家绝户了。去年,黑蝎子打破了上古村,也是又杀人又放火又强欺妇女,折腾了一天,全村八百多人,死了一百多人。原来常到咱寨子里卖打虫药消令丸的瞎子五儿,也被他们杀了。你们说,一个瞎子,又是个说话都不敢大声说话的瞎子,能咋着谁?可还是被刀客杀了。你们说,这刀客有多可恨!可这刀客是怎么打破这两个村子的?就是这两个村里出了刀客皮。刀客在外面打,他们在里面闹,村子就被打破了。咱小炉寨,人比上古村少点,比下古村多点,好几次了,黑蝎子从咱们寨前面过,也没敢打咱寨,为啥?别信人说的,是因为有我白铁锤在这里站着。”

说到这儿,白铁锤咽唾沫,又直了直身板,说:“为啥黑蝎子不敢小看咱小炉寨,为的是咱寨里有一千门榆木炮。好家伙,一千门,他刀客才有几个?了不起七八百人,不说多的,咱一炮只轰死他一个人,他们没人了,咱还有一百多门炮没放呢。一说这榆木炮,就不得不提到白妮子了。我当咱寨寨首,一上台就说造榆木炮,大家弄木料的弄木料,做活的做活。咱们寨里谁最不会做木匠活?开饭店的白苇子他爹。可人家硬是又出料又出钱,请邻村木匠做了两门。咱村谁最会做木匠活?白妮子。可这白妮子弄的是啥呢?糟木头,也不知道用啥黏了黏,就送来了一门。那叫炮?别说开炮了,你手拍一下它就碎了。一看他弄的那炮,我还没想到别的。可现在我明白了,他是有意那样做的,他就是黑蝎子的刀客皮,生怕炮多了,会伤着他们那一帮刀客伙计。”

说到这里,台下一阵吵嚷。白秀才觉得这会场乱,站起身来,指着那一堆堆的人吆喝:“吵啥呢,吵啥呢,不说话谁会当你们是哑巴?静了,静了,听寨首说。”

他这一吆喝,台下就静了。白铁锤就接着说:“我说白妮子是刀客皮,大家可能还不信。可眼下这事明明白白就告诉我们,白妮子就是刀客皮。这次咱村被绑票了十四个人,这些人怎么被绑的?他们结伴到河边儿薅草去,还没到河边儿,就被黑蝎子那帮刀客绑了。黑蝎子那帮刀客一直在南山,他们是往北边干活去,碰都碰不着,黑蝎子他们咋就会绑了他们呢?说白了,有人报信。谁报的信,白妮子。咋这样说呢?白小孬,大伙都知道,那是话都没两句的人,最实诚了。这次也被绑票了。昨天晚上被刀客放回来传话,他亲耳听到的,黑蝎子对他说,他黑蝎子和白妮子俩人可美。”

白小孬也在戏台下,听到寨首说他,不由得直了直身子。旁边人也都看他,旁边人一看,引得远处的都一起往他这边看。白小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出风头,心里有点美,前两天的恐怖似乎都没有了,满脸都是光彩,大声地说:“真的,真的,黑蝎子就是说,他俩可美!”

白秀才又站起来吆喝了,大家也就静了一点,继续听白铁锤说:“可问这白妮子,白妮子硬是不承认他认识黑蝎子。你们说,他心里没鬼,怎么会不承认?他不承认能说明啥?就说明他是黑蝎子的刀客皮!”

台下又有点骚动,白秀才正要吆喝,还没有站起身来,只听得白铁锤提高了嗓门,大声问道:“白妮子当刀客皮,咱们该怎么办他?”这一声问,问得台下更是吵吵嚷嚷,乱乱哄哄。

白铁锤自个儿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两口水,稳了稳心神,这才大声咳嗽两声,又大声说:“大家吵了半天,可想出个章程没有?”

台下一下子静了,大家心里头都没有数。毕竟白妮子也是这寨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现在成了刀客皮,可该怎么办呢?

白铁锤扫视了一下,说:“其实该怎么办白妮子,我心里也没有数。倒是白妮子心里有数得很,他早给咱们定下章程了。”

台下有人笑了,嘀咕着说:“白妮子出的章程?不会吧。”可看白铁锤板着脸,一点不像说笑的样子,台下也就静了。

却听白铁锤继续说道:“咋说是白妮子给的章程呢?再明白不过了。刀客咋对咱们,咱们就咋对他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刀客是咋对咱们的?大家心里都明白,我这里只提个醒。前两天,绑咱寨子十四个人里头,有咱寨子里白寿儿,才十来岁的孩子,结果让黑蝎子那帮刀客给活剥了,还抄出心肝吃了,这是白小孬亲眼看到的。”

台下突然听到“嗷”的一声惨叫,众人看时,却是白寿儿他爹,听到这个消息,一头栽到地上。周围人一阵忙乱,又是掐人中,又是叫寨里的白先儿(大夫),白寿儿他爹这才透出一口气来,大哭起来:“寿儿,寿儿,你可要我的老命了!”

白铁锤也不管台下乱着,只是提高了嗓门说:“就这两年,咱村让刀客绑走的,被活埋被开膛活剥了就有三个人,白柱子,白振梁,白孝忠。刀客就是这么对咱们的,咱们可该怎么对刀客皮,怎么对白妮子?”

白寿儿他爹被人搀着,哭着,听到这话,咬着牙乱跳着大喊:“活剥了他们,活剥了这些畜生!”只这一声喊,台下立马就有人大声地喊着:“活剥了他,活剥了他!”

白铁锤腾地站起身来,大声说:“对!咱就活剥了这刀客皮!”转过身来,大喊一声:“把刀客皮拉上来!”

四个自卫队员抬着白妮子从台后面走上台来。

白妮子被绑在一个十字木架子上,四个人一个抬木架的一头,白妮子脑袋、身子都坠着。

春天了,草都长出来了。湿鞋踩在草上,滑。滑得白忠天摔了几个跟头,于是他便手脚并用,揪着山路上野花青草,连滚带爬地往山深处走。天上倒是有月亮,但云色太重,一会儿露一下脸儿,还是个哭丧脸。树木也长了叶子,那叶子又不时遮了月光,路就更难走了。也不知折腾了多长时间,湿衣服、湿鞋都有些干了。白忠天突然看见远处半山腰里有一点灯光,一脚高一脚低走上去,那灯光也时闪时没。快到了!白忠天有点激动,便加快了脚步。灌木越来越密,顺着走的那条小路早就没有了路的样子,白忠天只能盯着那灯光往前摸索了。但直到天亮,白忠天还是没有摸到刀客的寨子。

要带把刀就好了,可以砍开灌木。白忠天裤筒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但他不能停步。如果不能在天亮前找到黑蝎子那帮刀客,他爹的命十成中就没有九成。转过一个山头,白忠天明明白白看到前面一片茅草屋。到了,白忠天心里一喜,便加快了步伐。突然,只觉得脚下一软,身子直往下坠去,坏了!还没有等他转念,就听得“嘭”的一声响,他便完全陷入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十字形的架子被竖在戏台上,大家看到白妮了背对着大家,挂着,往下坠。人们正在看稀罕,突听得白铁锤大喊一声:“女人们孩子们,没胆气的,都给我离开。现在就按大家的要求,活剥了这刀客皮!”

骚动了一会儿,人走了一小半儿,剩下的都直着脖子往台上看。

“屠户,看你的了!”白铁锤大喊了一声。

白屠户不知啥时候拎了刀子,站在台角,听了这一声大喊,却还痴痴呆呆站在那里没动,翻着眼看天,好像念着什么。

白秀才过去,听见白屠户嘴里念叨着:“背上划一刀,顺着刀口剥。背上划一刀,顺着刀口剥。”觉得有点可笑,便拉了他一下,说:“看你的了。”

白屠户这才醒过神来,用力睁大了眼,向台下扫视一圈儿,慢慢地向木架子走去。嘴角牵动出一大片笑模样来,这才想迈开大步,雄壮地往前走。可不知为什么,笑了一下,他却觉得脸皮有点痉挛,脚步也有点迈不动了。

台下的人这时才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兴奋,又觉得有股小凉风嗖嗖地吹过来,钻进后脑勺,顺着脊梁骨一点点下去,聚到后心那里,结成凉洼洼一片。

白屠户终于慢慢走近了白妮子。握刀的手晃了晃,指头动了动,似乎是为了把刀握得更舒服一些。然后,左手拉开白妮子的后领子,右手的刀就下去了。

人们似乎听到簌簌的声音,白妮子的一件灰黑夹衣就裂开了,灰黑的裤子也裂开了。白屠户用力扯了两下,白妮子就被剥光了,露出一身有黑有白的肉来。

春天的晌午,阳光灿烂,可人们还是觉得有点冷。

有人看到白妮子身体抖了一下。

“还活着呢。”

“真是活剥哩!”

人们为这小小的发现而兴奋,但旋即又有人发出了疑问:“真活着吗,我咋没看见他动呢?”

白屠户的刀又举了起来,一下子又抽提起人们的心,都直着眼睛看。

白屠户却并不挥下去,而是用左手按了白妮子的脑袋,用刀比划着往下划了一下。

几只麻雀从头顶飞过,人们听到清晰的鸣叫声——喳喳。

白屠户又举起了刀,轻轻地把刀尖贴上白妮子后脖那块头发尽处的皮肉。

贴了一会儿,白屠户便踮一下脚尖儿,似乎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到右手腕上,使劲往前一扎,随即便划下去。这时候,人们看到白妮子狂扭身子,那刀口便没有顺着刚才白屠户比划的线路走下去,而是斜划到白妮子右边的屁股蛋上。

这下人们看明白了,白妮子活着。他扭动着身子,似乎是从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人们这才想起,白妮子嘴被什么东西塞着。

长长的一条刀缝,慢慢地往外浸着血,看去红艳艳的,再经白妮子左扭右扭的,就有点像一串火红的花了。

白妮子乱抖,没法下刀,白屠户有点手足无措,求助似地向白铁锤望去。

白铁锤坐在台角,端着杯茶,瞪大眼看着白屠户,脸上凝固着很奇怪的笑。白秀才站在白铁锤身后,瘦脸上也挂着点笑。白屠户看去也有点奇怪,只觉得那笑里有一丝嘲弄。

白屠户不由得有些生气:你个混账白妮子,乱抖啥呢?一生气,白屠户就来了劲儿,抬手照白妮子头上就狠砸了一下,嘴里大喊一声:“你他妈的别动!”

白妮子不动了……

一件人皮落在白屠户手里。

“揎草。”白秀才喊。

白铁锤站起身来。呆呆地看台下好长时间,说:“塞上草,挂到寨门上。”

整个会场没有一点声音,人们似乎能听到微风刮过树梢那轻微的颤音。

整个会场没有一个人动,人们似乎都成了雕塑。

天傍黑,被绑的人质坐着一辆大车回来了。虽说离家只有四五天时间,这些人好似过了多少年,远远地看到红彤彤的夕阳下昏暗的寨子,都忍不住呜咽起来。

拉车的毛驴低着头只顾拉车,大车轱辘与车轴磨擦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和着那一片哭声,更增加一分悲凉——十三个人,有三个被打断了腿,走不得路;有五个胸背上被烙了一片,这会儿痛得难受;剩下那五人,虽然没有大伤,但巴掌是挨了不少。

大车哑哑鸣叫着,走近寨子了。寨门边上挂着条像猪尿泡一样人形的东西,随着晚风轻轻地摆动。人们突然看到奇怪的情景,都有些惊异,顿时不哭了。

“这是白妮子!”随着他们办交涉的白正军他爹说,“当刀客皮,剥了他皮揎了草。你们被绑票,就是他报的信。”

人皮旁边,一条长长的标语飘忽着,似乎在验证着白正军他爹的话,有个识得几个字的念道:“给黑蝎子当刀客皮的下场。”

几个人突然像被蝎子蜇了似地跳起来,大哭起来,大骂起来。“白妮子,×死你先人。”那骂声似乎用尽他们所有的力气,像犁头一样深深扎进土地,结结实实地往前运动。有几个恨不过,更是跳下来,抓起地上的石块土块,往那人皮上砸去。

白铁锤站在寨门楼上,看着,对跟在身后的白秀才说:“杀白妮子,有人还害怕,说是杀了白妮子,黑蝎子就不放人了。这人不是回来了吗?人呀,你越软,人家就越欺负你。你硬了,他也就怯你了。对刀客也是这样。”

白秀才点头称是,说:“不过,咱还得防着,黑蝎子那帮刀客说不定会来找事。”

白铁锤哼了一声,说:“来吧,我还怕他们不来呢!”

太阳升老高了,黑蝎子正睡得香呢,却被二架杆叫了起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屁大点事都叫我!”黑蝎子这么说着,心里却很满意,踢开被子,揉着眼睛就坐起来了。

“眼线一大早过来,说小炉寨杀了咱一个人。”二架杆很恭敬地说,“可我想破脑袋,也记不得咱在小炉寨还放有人。没法,只好请老架子起来,说说这事该咋办。”

“小炉寨,不是刚放了那儿几张叶子吗?他们从哪里找到咱的眼线了?”黑蝎子用力闭两下眼,睁开了,伸手指指桌子上的水烟袋。

二架杆忙拿了手烟袋,双手捧了递过去,说:“谁知道呢?眼线说,人被杀了,还剥了皮,寨门上还挂起个幌子,说是给咱当刀客皮的下场。听说,那眼线叫白妮子,可我咋就想不起有这么个人呢?”

黑蝎子一口把烟灰吹了,用力捣捣烟筒,把水烟袋用力墩到床头柜上,嘴角撕扯着一丝残酷的笑,鼻子哼了一声,说:“这是打咱脸呢。他打咱脸,咱就要他命。”说着一骨碌爬起来,一丝不挂地伸伸胳膊,松松筋骨,大叫一声:“破围子(攻打村寨)。”二架杆兴奋地应一声“唉。”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对着一排草庵子大声喊:“起来了,破围子!”

刀客们忙活了一阵,两百多人的队伍就摆在黑蝎子门前,乱哄哄或坐或站等着黑蝎子出来。

黑蝎子出来了,乱穿着一件黑绸衫,敞开怀,斜插着两支盒子枪。出来了,还揉着眼睛,说:“觉还没睡醒,就听二当家说有人杀咱人了。杀就杀呗,还剥皮,还挂个幌子,说这就是给咱当刀客皮的下场,这叫啥?这叫欺负人,这叫骑在咱脖子上拉屎。咱爷们都是几尺高的汉子,能受这样欺负?”

刀客们乱哄哄地喊:“不能!”

黑蝎子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听这声还没有老娘们嗓门大。这也不怪兄弟们,谁叫咱兄弟们好久没有吃肉了呢。好,我现在就给你们说,小炉寨富得很,有大块大块的肉,想吃就吃。嘿嘿,还有肉嘟嘟的女人,想弄就弄。”

刀客们都猥亵地笑着,黑蝎子也笑了。笑过了,大声地说:“笑球啥,还不走?走,破围子!”说完了,一耸身,便跨上黄猫子拉来的一匹大马,率先向山下跑去。

炉子(太阳)正亮,山花也开得正盛,山道上散着花香。刀客们乱哄哄或骑马或走路,或扛枪,或拖门板拖云梯,走过了,路上就零落了一地的花花草草。

“拉地硬些(走快些)。”二架杆不停地喊,“老架子说了,晌午就在小炉寨啃瓤子(吃饭)。”

“刀客!刀客!”

临近晌午,寨墙上放哨的白苇子既兴奋又恐惧地叫了一声,抓起扔在一边的铜锣乱敲起来,将小炉寨震得一颤一颤的。

寨门边上的自卫队员慌着关寨门,升吊桥。男人们操起大刀、长矛,急急地往寨门那里赶,正准备做饭的女人也停了手里的伙计,踮着小脚爬到寨墙上看热闹。

一大群刀客散乱地拥着个骑大马的人逼近了。

刀客们喜洋洋的,枪有短有长,或扛或抱或掂,走近寨门了,盯着挂着的人皮看稀罕,寨上的人们清楚地听到他们说话:“剥得老美呢。”“哪天咱也剥一个耍耍。”

刀客们也清楚地听到寨墙上人们的议论:“这就是黑蝎子?也就这么粗这么长。”“看他嘻皮笑脸的,哪像个刀客头?”

乱了一阵子,黑蝎子吆喝了一声,刀客们静了。二架杆喊了声“一二”,刀客们便仰着脸扯着嗓子一起大声叫牌子:

南山黑蝎子,

腰插双盒子(手枪),

专好破围子,

杀人放火生吃小孩子。

小炉寨的人看着一个个刀客喊得脸红脖子粗,有点好笑,就笑嘻嘻看着,说笑。

刀客们又喊了起来:

南山黑蝎子,

腰插双盒子,

专好破围子,

杀人放火生吃小孩子。

小炉寨的人还指点着一个个刀客,不停地说笑。

黑蝎子皱着眉头歪着脖儿,伸手搓脖子上的灰,一搓手里就有零零碎碎灰垢。“娘那个脚!小炉寨没有领头的?尽是些小蛤蟆在这乱唧喳。”

正说笑呢,寨墙上的人纷纷往后躲,让出三个人来。一个黑洼洼的脸上都是横肉,披一件崭新酱色短衫,映着肚皮上黑瘆瘆的毛发;一个瘦长的脸上拖着半黑半白的山羊胡子,着一件青灰色的长袍。两人拥着的那个,穿了一件月白色贴身绸衫,腰系黑带,衬得衣服越发白了,脸上似乎也晃着些亮光。

二架杆看了,冷笑了一声,说:“都还穿了新衣裳,还当咱来娶他闺女呢。”

黑蝎子嘿嘿笑了,说:“这是向咱示威呢!”说了这话,拔出腰里的盒子枪,用枪口指了中间那人,大声问道:“你是白铁锤?”

白铁锤往前走了一步,挺起身子说:“正是!”

“喔。”黑蝎子笑了说:“长得够标致的。闲话不说,我是南山黑蝎子,你杀了我的人,这笔账怎么算?”

“你说怎么算?”白铁锤抬了抬下巴,尽力昂起头来。

“我说?好!”黑蝎子拉一下马缰,那马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拿两千块大洋、一千斤白面、十头猪、一缸大烟,这事算了。要不然,我破了围子,鸡犬不留!”

白铁锤仰脸打个呵呵,拧起眉毛厉声说:“要钱要粮,没有。要命。也没有!有的是枪子,你要多少给你多少!”

说了这话,急急地往后退,只见寨垛口伸出十来个黑洞洞的炮口,接着就见一缕缕青烟冒了起来。

黑蝎子抬手就是两枪,大叫一声:“扯忽。”拨马就往回跑。正嘻嘻哈哈或坐或站的刀客们连滚带爬跟着跑。

只听得轰轰地几声乱响,刀客们只觉得头顶好像下了热雹子,砸得头皮火辣辣痛,更没命地跑。

又听得一声枪响,就听得老架杆咬牙切齿地骂:“都给我站住!”刀客们这才站住,互相一看,好几个头上都淌了血,用手摸着脑袋,眦着牙往外抠头上的铁砂子。

二架杆头上倒没伤,背上却被扫着了,一边抠着,一边问黑蝎子:“老架子,这小炉寨榆木炮可真不少,咱该咋弄?”

黑蝎子骑在马上,斜眼往回看,见寨墙上满是人,乱蹦乱跳的。“娘那个脚!”黑蝎子笑了笑说,“看这帮鳖孙高兴得。咋弄,打他个鳖孙!榆木炮多,又打不死人,咱还怕他?”

二架杆听了这个,就举了手里的短枪吆喝道:“兄弟们,把家伙准备好。破不了小炉寨,咱就不回去了。”接着,二架杆开始分派任务。

一帮刀客又乱糟糟地回过头来,慢慢地往小炉寨挺进。离小炉寨约十来丈远。准备掩护的就趴到地上,端了枪;准备冲锋的,就抬起了门板和云梯,一起看着黑蝎子,等他下令。

黑蝎子摸着脑袋,笑了笑,说:“鳖孙有榆木炮,打不死人是打不死人,可打到身上也不好受。咱先弄一帮腿脚快的兄弟,往前跑。一见他点火了,就赶快跑回来;他炮一响,再装火药还得有一会儿,趁这工夫,咱就破了围子了。”

二架杆听了,眼睛亮闪闪地笑。笑过了,就点了十来个人,领着他们冲了上去。

十来个刀客端了枪,一边往寨子上放枪,一边往前冲。看看快冲到寨壕那里了,看得见寨墙上榆木炮药捻子冒的青烟了,扭头又往回跑。这一跑不打紧,正赶上榆木炮的落点,十来门榆木炮放出的铁砂子像雨点一样密,这些刀客哪里躲得过去?只打得几乎人人都变成了血人。

“这法儿不中呀,老架子。”二架杆这回头上挨了四五粒铁砂子,血都淌到脸上了,只觉得一阵阵发晕。

“咋不中?是你们跑得太慢。”黑蝎子嘿嘿笑,笑着就一挥手。枪响起来了,噼噼叭叭。

人拥上去了,抬着的几块长门板竖起来,往寨壕上一推,就变成几座桥,抬云梯的直着就冲了过去,到了寨子边靠墙一竖,就往上爬。

“开枪!放炮!”白铁锤吆喝着。

枪是土枪,有的刚打过,这时还在装药;炮就更不用说了,火药铁砂子都没有装好呢。看看刀客就要爬上来了,都能看到刀客们狞笑的眉眼了。白铁锤急了,顺手夺过身边一个自卫队员的长矛,探出身来,向正往上爬的一个刀客扎过去。那刀客见长矛扎过来了,躲没处躲,只好抓起手里的长枪来挡。这一挡,手就松开了云梯,一个立脚不稳,就摔了下去,砸得正往上爬的刀客都掉了下去。白铁锤爬到寨垛口,伸出一只脚来,用力一蹬,那云梯就倒了下去。

看白铁锤这样子管用,白屠户挥着大刀就赶着自卫队员上去,用长矛用锄头向下砸刀客。白秀才却去门楼那里,擂起了鼓。

六七架云梯,推倒了四五架,有一两架云梯没推倒,往上面爬的刀客也被长矛锄头逼下去了。村民这边,有三个挨了枪,有一个伤得还比较重,怕命都难保了。这让白铁锤很窝火,一个劲儿催促把榆木炮全搬过来,分成四拔儿。刀客上来了,先打一拔儿。留三拔儿,再上来,再打。

这边在分派完了,那边刀客也攻上来了。黑蝎子看了半天,看出了门道,给刀客们打气说:“看见没有?那炮只能打在离寨墙十来丈远的地方。跑得快点,就打不到了。再往上冲,他们就没法咱了。”

二架杆抓起一把土抹头止血,弄得灰头土脸的,黑蝎子看着他直笑。二架杆很窝火,说:“打破我脑袋,我也得弄他们几个脑袋敲敲!”说了,引着百多个刀客呼拉拉就冲上来了。

白铁锤喊声“放炮”,第一拔儿炮就打出去了。可这回刀客们跑得太快,只伤着了一小部分。受了伤也是不顾死活地往前冲,一冲就冲过了寨壕,架起云梯就往上爬。

这一回,村民也不乱了。自卫队员分成两拔儿,一拔儿拿长矛锄头往下捣,一拔儿拿大刀在后面准备,见没有捣下去的,一刀就劈过去。

近三丈高的寨墙成了刀客们难以逾越的高山。刀客们伤了几十个人,又再一次被打退了。

二架杆没敲到村民的脑袋,自个脑袋上却挨了一锄头。幸亏他见机,锄头敲来时,急忙跳下云梯。饶是如此,脑袋也被打个窟窿,流血不止,腿也崴着了,一瘸一拐的。

“老架子,不中呀。”二架杆苦着脸说,“林子炸了(百姓起来抵抗)。这寨墙太高,咱的云梯又太少,人多也挤不上去。看这样儿再打下去,也还是这样。要不咱先走,过两天再邀几个杆儿来打这鳖孙?”

黑蝎子看二架杆捂着头,血还流个不停。一群刀客有伤了腿的,有伤了脸的,还有身上被长矛戳了一下的,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副不想再打的样子,便说:“娘那脚,便宜这帮鳖孙了!”说了,拨马就走。刀客们一见,都拖拖拉拉地跟着走。

看刀客们要走了,全寨子人都长出一口气。一放松,莫明其妙的欢乐就倾泻出来了。白秀才笑得胡子乱颤,当即诗兴大发,立马写了首得胜歌,给铁锤念,铁锤一听,说:“吆喝吆喝,出出气!”

白秀才叫了几个小伙子,把这几句说了,小伙子们都笑。白秀才喊声“一二”,小伙子们都扯着脖子吆喝:

黑蝎子,逞凶残,拉着刀客到寨边。

又要钱,又要面,还要肥猪和大烟。

白铁锤,会打拳,往那一站气冲天。

又舞枪,又放炮,打得刀客嗷嗷叫。

头破了,腿瘸了,哭爹喊娘逃跑了。

黑蝎子,快跑吧,跑得慢,逮住了。

逮住就当蛤蟆耍,哇,哇,哇……

白屠户摆弄着刀,刚才他砍了两个刀客。虽说没砍死,却把人也砍下去,心里很是高兴。听到吆喝这个,说:“鸡巴秀才就会耍嘴。”这么说着,脸上却很自豪地笑,又看到小伙子吆喝过了,都红着脖子,嘻嘻哈哈叫着“哇”,觉得很有意思,就说:“再吆喝一遍。”

黑蝎子听了,不走了,眼乱瞪,嘴乱抖,吆喝刀客们:“都听见没有?让人吐一脸唾沫,拉了一脖子屎。走,走,咱还要脸不要?”

刀客们也站住了,听着寨墙上的笑声,一个个恨得牙根痒痒。

“娘那个脚!破不了这围子,我不姓黑,跟他小炉寨姓白。”黑蝎子跳下马来,对二架杆说,“弄些炸药来,捆上,这回把他大门炸了,从大门进去。”

刀客们的炸药不多,全弄来也就捆了两个炸药包。

“就这点炸药,中不中?”二架杆有点担忧。

“把这被子湿了水。”黑蝎子不接他话茬儿,指着他马鞍上铺的一条被子说。一个刀客扯了那被子,跑到不远的河沟里蘸了,湿淋淋抱着过来。

黑蝎子扯过来一下子披到身上。

二架杆一看,说:“老架子,咋着,你要上去?”

黑蝎子黑着脸说:“娘那个脚,一个也不留,都给我上!你们几个跟着我,摸到寨门那里炸大门。”

“是爷们的都给我上!”黑蝎子一声吆喝,抱着两个炸药包率先冲上去。

门板还在寨壕上横着,刀客们一冲,就过去了十来个人。有一两个跑到寨门那里,两三刀挥过去,就把吊桥强劈断了,吊桥轰隆一声就落了下来。大队的刀客都冲了过去。站在寨墙下往上打枪,更有十多个不怕死的刀客顺着云梯往上爬。

这回,村民连榆木炮都来不及放——刚才只顾高兴了,多数的炮还没有装火药——一见刀客上来了,又是长矛锄头一起上。可这回不行了,刀客们贴着寨墙,往上放枪,只一会儿,就死伤了好几个自卫队员。

“土枪,榆木炮,给我往下打!”白铁锤大声吆喝着,抱起一根榆木炮,往寨垛口一放,支起来,口朝下,点着了,“轰隆”一声响,一团火就突出来,朝寨墙下的刀客扑了过去。一阵黑烟过去,只见那几个刀客都变成了黑人。更有两三个,身上着了火,急急往寨壕里跳。

几个守炮的自卫队员,见白铁锤这一炮还管点用,也如法炮制,倾斜了炮口往寨墙根下打。可刀客们学了乖,紧贴着寨墙,炮几乎伤不着他们,他们却贴着墙放枪,见露头的就打。

白秀才在寨楼那里,探下头一看,见几个身上着火的刀客跳进寨壕,突然灵光一闪,急急跑到铁锤身边,大声说:“放火,放火,放火烧他们。”

白铁锤只顾往下放炮了,一时弄不明白。白秀才急急叫了两个人,跑到寨墙下面几个排着的麦秸垛那儿,抱了几捆麦秸上来,点着了,就扔下去。这一下还真管用,寨墙下立刻有了一个大火堆,逼得几个刀客都往一边躲。

“好!”白铁锤高兴得大喊:“抱麦秸,烧死他们!”

自卫队员纷纷抱来麦秸,点着了扔下去。寨墙边就横着一条大火龙,逼得刀客们纷纷退了过去。

“哈哈。”看着刀客们焦头烂额的样子,白铁锤敞怀大笑。

可笑声未落,突听得“轰”的一声响,脚底下的土地似乎也震动了。

刀客们又呼啸着冲了上来,这回却不是冲向寨墙,而是冲向寨门。

白铁锤心一沉,用尽浑身的力气喊:“快守寨门!”

已经晚了,几寸厚的铁皮门板被炸个大窟窿,早有几个刀客钻了过来,开了大门,又贴着墙朝通道这边放枪,大队的刀客一拥就上来了,把自卫队员们又逼上城墙。

“把刀客赶出寨子!”白铁锤从身边一个自卫队员手里夺过一杆长矛,大喊一声,就往下冲。可冲了七八步,就感觉身边没有几个人,而射过来的枪弹倒有不少,他只觉得小腿上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就倒在通道上。

刀客们逼了过来。

白铁锤腿上淌着血,他扶着通道的矮墙站起来,横握长矛,怒目而视。

黑蝎子贴着墙边跑过来,看见白铁锤,嘿嘿一笑,说:“还撑呢!”抬手“砰”“砰”两枪,一枪一只胳膊,白铁锤手里的长矛就掉在地上,人也瘫在那里,眼看着刀客一窝蜂冲过通道,向寨墙上奔去。

寨子破了。

白秀才不明白寨子怎么破的。但眼看着刀客都过来了,他心里并不慌乱,依旧打他的鼓,心里想的是古书上忠烈骂贼的故事,等着刀客们过来,好好骂刀客一通,然后慷慨就义。

这样想着,鼓就打得更有板有眼,胡子也很有节奏地飘动着。

刀客上来了,却根本不搭理他,直往聚了帮自卫队员的那一块冲。那三四十个自卫队员看到刀客冲上来,退着退着就挤在一起了。他们看到刀客们笑着,吆喝着,只觉得那黑洞洞的枪眼似乎要把他们吞噬。

白屠户“嗷”地叫了一声,推开人群冲出来,抡着大刀向离得最近的刀客劈过去。刀光闪动,红缨乱飘,在阳光下有点刺眼,人也显得很威武。

可刀没有劈上刀客,屠户就倒下了。不知是哪个刀客放了两枪,第一枪没打到屠户,却把人堆里的白正军打死了,第二枪才打到屠户,正打在脑门上,屠户山墙一样的身体就塌了,轰然倒在地上。

刀客们又一阵枪响,四五个人倒下了,剩下的也就不敢动了。

刀客们感觉控制住了局势,这时才听到白秀才打鼓,咚咚咚,听着震耳朵。有两个刀客奔过去,看是个长胡子小老头,就不开枪了,抡起枪托就砸过去。

白秀才见刀客过来了,拉拉衣襟,捋下胡子,伸手说“慢”,想让刀客停下来,听他骂两声,却不料那两个刀客不爱听人说话,抡起的枪托先砸断了他的胳膊,再砸破了他的脑袋。

“打,打,看你还打不打鼓?”有个刀客说。

小炉寨的人都被撵到戏园里。刀客们堵了门,黑蝎子和二架杆站到戏台上。

“没招你,没惹你,凭啥活剥我的人?”黑蝎子对着台下说,“活剥就活剥吧,叫你们赔俩钱还不赔,不打你们打谁?”

瞪着眼看着台下人都低着头,有几个死了家人的还在哭,黑蝎子又说:“今儿这事,我也不怨你们,就怨你们的寨首白铁锤。他咋弄我的人,我咋弄他。把白铁锤给带上来。”

白铁锤挨了三枪,早昏死过去了。两个刀客拖着上来,三下两下就捆在那个剥皮架子上了。

“上次是谁剥的?这次照样给我剥!”黑蝎子大声地吆喝着。台下人一动不动。黑蝎子向身边的黄猫子努下嘴,黄猫子就跳下台拉了个人问了,对黑蝎子说:“那人死了。”

“娘那个脚!你就会干半截儿活。”黑蝎子笑了说,“再问一下谁会剥?”

这话一说,还没等黄猫子再问,黑蝎子就瞧明白了,有人会剥。

白苇子家开了个饭店,偶尔也杀一两个猪,却不请白屠户杀,自个摸索着就杀了。白屠户对此很不满意,经常说白苇子不会杀,杀头猪,猪皮上戳几个窟窿。白屠户活剥了白妮子,村里人都说白屠户手艺高。白苇子本来和白屠户就有矛盾,再加上在给铁锤捏背时,经常看到白屠户挨训,就更看不起白屠户。听人们这么说,他就做出不屑的样子说:“剥人不和剥猪一个样,有啥难的,叫我剥,我也会。”这话好多人都听过。黑蝎子一问谁会剥,有几个人不由自主地看白苇子。黑蝎子就指了他说:“你,来!”

黄猫子刚被老架杆批评,心里不舒服,正没处撒恶气呢,看白苇子站那不动,上去就打了一枪托。白苇子挨了一枪托只好走上台去,傻呆呆地站在黑蝎子面前。

“站着弄啥,还不去剥?”黑蝎子踢了白苇子一脚。

白苇子心里发慌,嗫嚅地说:“没……没刀。”

黑蝎子从腰里拔出把刀来,递过去,又用力踹了他一脚,直把他踹到剥皮架子前。

白苇子习惯性地试试刀锋,刀锋冷冷的,很是锋利。抬头看到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的白铁锤,突然明白今天不是杀猪,而是杀人,手便抖了。他向台下的人群看了一眼,黑压压一片,一双双眼睛模模糊糊,似乎是一个个藏着危险的黑洞。白苇子又扭头看看黑蝎子。黑蝎子正狞笑着看着他,根本不理会白苇子乞求的眼神,反而一挥手,黄猫子便拔出刀来,向前两步,抵了一下白苇子的肚皮,说:“快点,磨蹭啥呢?”

白苇子退了一步,差点撞着白铁锤。

“咦,你不是那个开食堂的吗?妈那个蛋,今儿让我遇见了。快动手!”黄猫子说着,刀又刺过来,这次有点重,刺破了白苇子的肚皮。

白苇子跳了一下,站定了,看了看黄猫子手里的刀,便低下头去,哭了说:“寨首,没法,他们逼我的,你忍着吧。”

说了便尽力回想白屠户剥人的样子,想起来要先把衣服剥掉,便用刀轻轻地划开白铁锤的衣服,又从白铁锤的脖子那儿往下划了一刀。白铁锤垂着头,一动也不动。白苇子这一刀划得很顺畅,直直的,比白屠户那一刀看去规矩多了。

剥开半个脊背了,白铁锤突然呻吟了一声,白苇子往后一跳。

“寨首,不关我的事,我没法,他们逼的。我给你捏肩,给你捶背,我不想剥你。”白苇子说。

白铁锤从黑暗里痛醒了,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心底里却凝着一块沉甸甸的空虚,重重地扯着轻飘飘的身子,似乎两下里只有一根线绷着,说断就断了。

哦,这是在活剥我。白铁锤明白了,明白了就想起白秀才说的话,有个英雄好汉被活剥时,好像还大喊着“凉快”。

“凉——”他大喊了一声,谁知道刚一张开嘴,黑暗也便像山一样压过来,他沉入了无底的黑漆漆的深渊。

刀客们闹腾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快黑了,这才赶骡子赶马,护着几辆大车离开了寨子。

县衙得到消息,派人赶过来,只能收尸了。一千多人的小炉寨,被刀客打死四百多人,其中有二十六家被杀绝,包括白苇子一家。还有好些大姑娘小媳妇被糟蹋。

刀客们进到山里,天就全黑了,月亮出来了。

“轮子(月亮)也帮忙,你看它亮得,正好照咱走路。”二架杆为黑蝎子牵着马,一边走一边对黑蝎子说。

“拉地软些(走得慢些)。到了咱这地盘,还怕谁追来?”黑蝎子命令。

大车拉到山下,没法上,抢来的东西分装在骡马身上,装不下的分着扛。黄猫子扛了一个包裹,有点累,看身边一个刀客没扛多少东西,就把包裹往这刀客头上一套,说:“帮我扛会儿,我去看看挖的陷坑有没有陷头野猪。”说了就离开山道,往山梁上爬去。

过了好一会儿,黄猫子跑过来了,却领来一个人。“老架子,陷着一个人,说是来找你入伙的。”

那人过来了,黑蝎子看了,见是个漂亮小伙儿,却不认识。

“你叫啥?”

“我叫白忠天,我爹和你熟,叫白妮子。快去救救我爹吧,就为认识您,他被寨里人抓起来了。”

黑蝎子一愣,又嘿嘿笑了好半天,又问:“你是白妮子的孩儿?学木工手艺了没有?”

白忠天说:“没有。”

黑蝎子哈哈大笑了,说:“好!那就入我这杆子吧。既是黄猫子先发现的你,你就跟着黄猫子吧。”

黄猫子拉白忠天,白忠天却不走,一个劲儿地说:“快去救救我爹吧。你们俩好赖认识一场,再说我爹也是因为你被抓起来的。”

黑蝎子在马上伸伸腰,说:“早去救了,没救成,到那里你爹就被人家活剥了。”

白忠天呆在那里,黄猫子拉了他几下,他才哭着随黄猫子走了。

“老架子,我咋没听说这白妮子呢?你啥时候往小炉寨安插的人?”身边的二架杆问。

黑蝎子舒服地笑了,说:“我安个鸟。这白妮子,我学徒时见过,我记得他,他倒不一定记得我。当时我跟着一个木匠师傅学徒。那时候我们走乡串户到山西给人做木活,有天也不知因为什么事,师傅一凿子就捣到我头上,那个痛呀,我恨得牙根痒痒,只想杀了师傅。

“中午吃饭时,对,是中午,遇到白妮子领个徒弟也到那村里去,也不知怎么回事,中午就在一块吃饭。见我头破了,咬牙不服气,他便开导我,说什么不受苦中苦,难熬人上人,不受这苦就当不了师傅。当不了师傅就娶不上媳妇,带不了徒弟;当徒弟也只能受师傅的训,挨师傅的打。

“当时一圈人,有东家,有他徒弟,还有我师傅。听他教训着,我一句话也不能说,心里那个恨呀,娘那个脚,师傅打我头,他却打我脸,恨不得当时就杀了他。过了两天,我逮着机会,一斧头斫了师傅,再找白妮子,找不到了,可能是别的地方又有生意了吧。

“没想到,过了这些年,倒又有他的消息。前一段,咱抓那几张叶子,一听是小炉寨的,我就想起了他,倒想托那叶子带个话,随便说了句俺俩可美。”

“真的可美吗?”二架杆一脸的不相信。

“嘿嘿,是美,美得我都想弄死他。话倒是随口说的,谁知这一说,还真要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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