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中的砖厂

高昌庆

唐强，合肥某砌块厂办公室主任

一个在2007年年底才建立起来的砌块厂，本来是赶上了好时机，前景光明，却因为融资困难，资金链断裂，最后不得不停产。民营企业，想在银行贷点款，难啊

进入11月，寒流一阵阵袭来，我站在工厂门口，寒风吹在脸上，脚也冻得厉害，但心更冷。

我原来的工厂位于市郊，生产新型砌块(代替黏土砖的建筑材料)。如今，厂里只有一个看门的老人，他是厂长的父亲。砌块成型机已经五个月没运转了，厂里仍然堆着一些砌块。放眼望去，整个工厂一片凄凉。

五个月前，厂长说：“厂子撑不住了，大家各自去找工作吧，欠你们的工资，等这些砌块卖了钱再发给大家。如果你们自己有需要砌块的，或者能卖出去拿到钱的，拿砌块也可以。随便大家选择。”

和大部分员工一样，我拿砌块没有用，即使卖出去也收不到钱。所以，我只能经常来厂里看看，看砌块卖出去了没有，一是为了欠下的工资，二是想看看厂子有没有重新生产的可能。尽管我不是老板，但我也是这个厂的创始人之一，是工厂的一位管理者，所以，我对这个工厂还有许多割合不下的留恋。

砌块厂的投资计划始于2007年年底，那时候，市场上都在传，以后要禁用黏土砖了，要用新型环保材料代替，厂长琢磨这也许是个赚钱的机会，还找到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分析。大家都认为，如果禁用黏土砖，砌块(水泥、砂石、粉煤灰等材料按一定的比例混合后压制而成，新型环保建筑材料的一种)肯定有市场。尽管成本比黏土砖要高一点，但黏土砖一旦不让用了，开发商也没办法，即使价格高点，也得用砌块。

厂长是农民企业家，不懂得全面的可行性分析，基本上靠自己判断。几个人一阵嘀咕，然后去开发商那里探探情况，去建筑公司摸摸底，再去政府部门咨询咨询政策，最后拍板决定，上!

地是租来的，一年20万元，在市郊，这个价格不算贵。资金是厂长出的，一共筹了200万元。接下来，买设备、安装调试，再从附近村子里找了几个人，花一两天时间培训了一下，就开始生产了。

灰黑色的砌块生产出来了，而且源源不断。经监测站检验，第一批砌块就是合格品。看来一切都很顺利，厂长更有信心了。

2008年5月，正是建筑工地开工的时候，按理说，我们的砌块应该很好销。厂长带着砌块，找到以前的老客户，向他们推销自己的新型砌块，开发商听说是新东西，以前没用过，有点担心，万一砌成墙，以后开裂，事就大了。再一谈价格，感兴趣的人就更少了，厂长这下子才感到形势不妙。

2008年6月，市里墙改办发文，从6月1日起禁黏(禁止用黏土砖)。可一直到10月份，很多工地还在用黏土砖。因为黏土砖的好处太多了，轻便、保温、价格低，不好的地方就是破坏土地资源。但开发商不管这些，只要便宜，能用就用。

2008年11月，政府真的禁黏了，但厂里的砌块销售依然很艰难，因为天气凉了，开工的工地明显比以前少了。后来，好不容易把堆积如山的砌块销售了出去，货款又迟迟不能回来。据说，是因为金融危机的影响，到处都缺钱。很快，厂里的周转资金紧张起来，欠下的原材料款也越来越多。到2009年2月，原材料供货方再也不给我们供货了。

工厂缺钱，农民企业家筹集资金最先想到的不是银行，而是民间借贷。尽管民间借贷利率高，但相对银行贷款，容易多了。不过，这次厂里缺的不是一点点钱，从民间融资，要跑很多家才能凑齐，而且利息也要比银行贷款多付一倍。于是，厂长想去银行试试。

厂长在农村信用社有熟人，但那里的贷款利率很高，能贷到的数额也不大，贷款条件和大银行一样，厂长决定不去农村信用社。但市区的大银行他又不认识人，想去贷款，都找不到门。后来，好不容易通过关系找到了一个银行信贷员，人家开口就问：“拿什么做抵押?是土地还是厂房?”厂长说：“土地是租的，不过厂里有100多万元的机器设备可以抵押。”

信贷员说：“我们现在要求的贷款抵押物是土地或厂房，不做机器设备抵押，万一以后要处理，那就麻烦大了。再说了，现在贷款额度很紧张，一般的客户我们都不贷了。”

厂长很郁闷，国家不是在加大投资吗?银行都以天量放贷，贷款还这么难?信贷员解释说：“正是因为国家增加了4万亿的投资，地方政府也在增加投资，总的政府投资数额是很大的。而且，政府投资只是总投资的一部分，很大一部分还要向银行借款。银行是国家的，当然要听政府的话了。你想想，还剩多少贷款额度能贷给你们这样的企业呢。”

厂长明白了，国家的银行主要是为政府服务的，政府的需求是第一位的，满足了政府需求，才有可能为一般企业服务。像他这样的小企业，没土地没厂房，想从银行贷出款来，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像砌块厂这样的小企业，也只能通过民间借贷来找资金了。

于是，厂长就像当年领导干部访贫问苦一样，走东家串西家。不同的是，当年的领导干部是去送温暖的，而我们的厂长却是去借钱的。亲戚、朋友、熟人、职工，看上去有几个钱的人家，厂长都去了。通过两个月的努力，再加上收回一些货款，终于凑了100万元。厂长赶紧把欠供应商的款给付了，但再想赊账，供应商却不干了。我们只好加快生产，可是销售的时候，已经错过了砌块销售旺季。

进入2009年，应该是我们砌块厂发展最好的时候，但由于资金不足，我们错过了最佳发展期。一些资金实力强的砌块工厂，在2月底开发商开工的时候，加紧生产，拥有了自己固定的客户群。我们再想挤进人家的圈子，就太难了。

而且，在建筑行业，拖欠货款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要钱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大家经常看到农民工拿不到工资的新闻，其实并不都是包工头心狠手辣，很多包工头和农民工都是老乡，包工头能跑到哪儿去?事实上，都是一环套一环造成的，很多开发商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就拖欠建筑公司的钱，建筑公司再拖欠包工头的钱，拖到最后一环，包工头拿什么付给农民工?

后来，经过厂长和员工的努力，我们厂的砌块终于卖了出去，又生产了新的砌块。可因为资金跟不上，新生产的砌块越来越少了。到2009年6月，外面欠厂里的货款已经有200多万元，厂里也欠了我们员工半年的工资。

一些员工走了，连操作机械的农民工也留不住了，大家都要养家糊口，没工资是活不下去的。厂长也意识到，砌块厂的前途是非常好的，但在建筑这个行业，资金周转不开是活不下去的。一个民营企业，要想在银行融到钱，太难了。

还是停工吧——最终，厂长下定了决心。

剩下的一部分砌块，厂长决定，没有现款不卖，换回钱给员工发工资。所以，那些砌块一直堆放到现在。

我走进值班室，和厂长的父亲聊聊天。厂长父亲说，厂长已决定把这个厂卖给一个建筑老板，这些天一直在谈，估计很快就有结果了。等资金到了，付工资、还借款都没问题。可是，厂长当年投资的200万元，算是泡汤了。

听着老人的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厂长是个心肠不错的农民企业家，在对砌块这个项目的方向把握上是没错的，只是对市场情况没有分析透，对资金需求估计不足。如果民营企业的融资环境真的像报上所说的有所改善，我们这个砌块厂也许不会到破产这一步，也许还能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