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天人关系的内在转型

2009-04-29 00:44:03朱光磊
华夏文化 2009年2期
关键词:名教阮籍道家

朱光磊

魏普玄学是对老庄学说的一次具体开展。士人的精神家园在失去人文关照的情况下,自觉地利用传统的思想资源进行形而上的重构。老庄思想在现实层面上反对虚假而繁琐的人为建构,当现实的文章礼制遭遇普遍的怀疑时,老庄思想给士人提供了新的精神资源。老子“无为”和庄子“与物同一”的境界,超脱了“名教”等级的束缚,确立了一种超世的人生态度。

魏晋士人对礼教的排斥,并非是对积极人世心态的彻底绝望。他们普遍持有任其自然的态度,认为统治者对百姓不加干涉,社会即能健康发展。因此,在玄学后期,出现了“儒道合流”的“名教即自然”的局面,为重构社会价值体系提供了理论基础。

阮籍,作为魏晋新道家的主要代表人物,尝试融通儒道的形而上构建,并在这种构建下,反思人与天的关系,在天人关系中表达了对“名教”和“自然”的不同看法。

一、“元道一致”的天道价值之源

阮籍道家思想的天人之学来源于对天的价值认识。而天的价值,在其诗文中,主要是借用了《老子》、《易传》的说法加以阐发。

混元生两仪,四象运衡玑。嗷日布炎精,素月垂景辉。(《咏怀五言八十二首》其四十)

考混元于无形,本造化于太初。(《孔子诛》)

阮籍把天地的本源认为是“混元”,此“混元”由简而繁生出整个世界。这里,阮籍用了“混元”一词。而在《彖传》说天地的演化:“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对比“乾元”与“混元”,不难发现,“混元”比“乾元”少了刚健进取的意味,而多了混沌不可知的感觉。《系辞传》讲:“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可以看出,阮籍的“两仪”、“四象”的生化观念颇受《易传》影响。

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达庄论》)

道者,法自然而为化。(《通老论》)

阮籍《达庄论》对天地演化的看法,由“自然”生成“天地”,又由“天地”生成“万物”,明显具有《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及“道法自然”的痕迹。阮籍所说的“自然”即相当于“道”,也即前面所称的“混元”,它是形上的至高本体。

阮籍不但正面阐述了对于道家至高本体的认识,同时也用这种认识来解释儒家。

《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通老论》)

“太极”、“元”和“道”在阮籍看来是同一事物的异名,它们具有一致性。《春秋》作为儒家的典籍,其中所述的“元”也和老子的“道”一样。儒家的根本精神与价值之源来自于道家。“名教”与“自然”只是形下层面的隔阂,从根源处讲,没有什么不同。这为“越名教而任自然”风气的形成奠定了形上基础。

在“元道一致”的形上之源关照下,阮籍思想中的天人观出现了两种发展倾向。一种是由“元”而开出的,一种是由“道”而开出的。“元”开出的思想倾向渐渐走向对“名教”的否定;“道”开出的思想倾向渐渐走向对“自然”的肯定。阮籍道家天人关系思想的两种可能是由其形上建构方式所决定的。从阮籍的诗文中,可以看到,他早期写的《通易论》、《乐论》即由“元”开出,晚期写的《达庄论》、《大人先生传》即由“道”开出。纵观其一生的思想,即对“名教”由信仰而至否定、最终推崇“自然”的过程。

二、天人有序——阮籍对“名教”天人观的期望

人生于天地之中,应以“元”开出的天地秩序为秩序。故而君王治民,应该效法天地。

昔先王制乐,非以纵耳目之观,崇曲房之蠛也。必通天地之气,静万物之神也;固上下之位,定性命之真也。(《乐论》)

是以“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收其心也。原而积之,畜(蓄)而制之,是以上下和洽,“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顺其理也。(《通易论》)

上以厚下,道自然也。(《通易论》)

阮籍在《通易论》、《乐论》中,尚认为人间的秩序由于天的形上设定而拥有价值。所以执政者的行为不能凭一己的好恶,而应遵循天的规则,用天地之道来左右民。

地下沉阴兮受气匪和,太阳不周兮殖物靡嘉。故其人民顽嚣持杌,下愚难化。(《亢父赋》)

先王既殁,德法乖易,上陵下替,君臣不制,刚柔不和,天地不交,是以君子一类求同,遏恶扬善,以致其大。(《通易论》)

倘若人间的秩序不依照天地而立法,则将会变得一片混乱。这里,阮籍极力维持“名教”的秩序,认为社会上“上陵下替”等混乱的现象只是执政者没有依照“名教”的要求去实行才产生的,还没有对“名教”自身价值产生怀疑。

三、天地颠倒——阮籍对“名教”天人观的怀疑

然而,阮籍的天人观虽在形上层面以道融儒。但是,“元”一旦由根本处演化出天地,其天地之德性本来应该得以彰显。然而事实上,真实的生活却并非如此。阮籍开始对“元”的正当性发生怀疑。

(一)阴阳舛错,动摇“名教”价值的合法性

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常融。天时有否泰,人事多盈冲。(《咏怀五言八十二首》其四十二)

往者,天尝在下,地尝在上,反复颠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动,山陷川起,云散震坏,六合失理。(《大人先生传》)

儒家讲究正名,天地间的一切都有一定的秩序性。尤其在董仲舒神学化儒学之后,三纲五常有其不可动摇的神圣性。而三纲五常的神圣即来自于天道的赋予。然而,阮籍眼中的天地并非一成不变地有其合理性。提出“阴阳有舛错”,并借大人先生之口说:“天尝在下,地尝在上”。如此,“名教”秩序的先天依据遭到了否定,纲常的合法性也大大减弱。

(二)万事无极,否定“名教”价值的真实性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咏怀五言八十二首》其三十二)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五言八十二首》其三十三)

阮籍认为万事万物追本溯源并不能穷究出个所以然来。而人生苦短,当时“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故对“名教”的价值予以怀疑,大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的意味。“名教”的价值已不具有鼓励人奋进的积极意义。人个体生命的安危成为首要考虑的对象。

(三)时光短促,消除“名教”价值的恒常性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开轩临四野,登高有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嗷嗷今自嗤。(《咏怀五言八十二首》其十五)

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咏怀五言八十二首》其十)

阮籍在年轻时攻读儒家《尚书》和《诗经》,具有“济世志”。但年长后,便认为“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名教”所建立的价值体系都是暂时的,只有追求自我境界、与道混一才是最重要的。

四、天人混同——阮籍对“自然”天人观的认同

在阮籍后期的诗文中,明显反映出他对“名教”价值所持的批判态度以及对老庄自然价值的认同。阮籍庄学化的万物浑然一体的境界,超越了“名教”的天地价值,由“元”的开出而转向了“道”的开出。由于阮籍认为的“元”又是“混元”,因此,在自然混同这一点上,很容易达到共通。阮籍认为庄子的天地境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并将自身的心灵寄托其中。

(一)各从其命,淡化与外界的关系

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形;阴藏其气,阳发其精;害无所避,利无所争;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为夭,存不为寿;福无所得,祸无所咎:各从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胜,嗣者不以愚败;弱者不以迫畏,强者不以力尽。盖无君而庶物定,元臣而万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大人先生传》)

显然,庄子的天地境界没有高下愚智的区别。挣脱了“名教”纲常伦理的束缚,一切的形物无论高下贵贱。在道的观照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人的命运也是如此,不要以智巧去作伪,人应顺从自然之道。于是,外界的善恶祸福与个体自身就没多大关系,人只需转求内心,体悟命运天道即可。

(二)与物通体,追求于内心的自由

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积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达庄论》)

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大人先生传》)

人在这样的天地中,其精神状态极其自由。从个体与道合一而言,就是最高人生价值的所在。“名教”的各种外在的秩序等级都成为虚设。人处在魏晋这样一个“天下多故”的时代,其人生价值找不到外界的肯定,自觉转向内心对自由的追求当不以为怪了。

五、阮籍天人观形成原因以及评析

从以上论述可看出,阮籍的天人观经过由以“名教”为架构到以老庄“自然”为架构的过程。这两种不同的天人之学的转型,根源于阮籍以道融儒的本体论思想。在终极认识上,得出“名教”天地演化之源来源于老庄的道。不但贯通了“名教”与“自然”的关系,而且为其崇道抑儒提供了理论依据。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晋书·阮籍传》)

早期阮籍曾有儒家的人世精神,但由于“天下多故”,个人的抱负非但不能施展,反而遭来杀身之祸。外部政治环境的恶劣使阮籍的精神世界由外放转向内敛,并吸收道家思想充实自我。在世俗社会中,与执政者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多次辞官。“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而且“皆以酣醉获免”。可见老庄的超世态度为他保全生命起了较大的作用。

阮籍虽则佯狂,但其内心中,仍有自己所追求的道义。他所反对的是假道义,真正出于自然的性情,他仍然躬亲实践。

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日:“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众乃悦服。(《晋书·阮籍传》)

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晋书·阮籍传》)

阮籍对母亲的孝,并不拘泥于虚假的礼仪,在他放浪形骸的外表下,透露出发自内心的真性情。道家不是要人对世事不管不问,而是要不禁不塞,这样不受外在束缚的自然本性就能得以生长。阮籍的道家思想是对当时社会秩序的不满,并不等于不要合理的社会秩序。在老庄的境界下,需要探寻内心超越的价值之源。因此,《阮籍传》评价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真是恰如其分。

阮籍天人之学,反映了魏晋时期“名教本于自然”至“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转变。当世道礼崩乐坏,知识分子对整个虚无放诞的社会风气逐渐失望时,而用道家思想来使自己忧患的心灵得以解脱。这是道家思想的独特魅力,当一切向外猛进的时候,道家思想时刻警告人们需要反照内心,不要迷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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