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钺
沉默
学会沉默,是铁的品质。
要想成为铁轨,首先要成为铁。
呼啸是列车的事,
沉默是铁轨的事。
多少年后,当“咣当、咣当”的声音还响在我的梦中
——那竟是沉默这个词,发出的呼喊!
平行
一个等号的无限延伸。来,等于去。包括:起伏、转弯、分叉;包括:颤抖、发呆、陈旧。至于对与错,随便一架火车,或者一架火车头,就能给它打分。
穿越
火车。到底是名词还是动词?
一列火车呼啸着穿越黄昏。
大地则被穿越这个词,一路破解。
隧道,或山洞!穿越这个词留下的外套?
等待
一个人在铁轨上一步一步地慢慢行走,是等待这个词的麻醉师。
难怪,每一列火车,都会憋着一肚子气从远方扑来!
镜头拉近:那个已站到铁轨旁的人,是你?是我?目睹着刚刚掠过的火车,仿佛目睹一头刚掠过的狮子!
当他再次走上铁轨,他的脚步,就忍不住,学会了躲闪!
袒露
除了铁,还是铁。除了枕木,还是枕木。除了石子,还是石子。
你要算,就一行行地算。
但石子,你数得清吗?
一列火车从南数到北,认认真真地数,数不清,又从北数到南,乐此不疲。
以至,它身上装了多少货物,坐过多少旅客,它都从来没数过。
故事
南来北往,那些旅行袋,似乎天生就是为铁轨准备的。
在站台上,那些挥起的手臂、盼望的目光,知不知道,都要经过一条铁轨长长的检验?
有些眼泪,是铁轨拉长的;有些思念,是铁轨缩短的。
一列火车从我的心头轰隆隆地远去了,但它留下的东西我无从知晓,我把耳朵贴到铁轨上,铁轨始终守口如瓶。
一列火车载来了多少人间的旧事?
一列火车载去了多少生活的悲欢?
我敲打铁轨,铁的回声悠长又旷远……
冗长
那些筑路工人,似乎只需不断地重复。
也似乎只会不断地重复。
那些造火车的人也是。
只有坐在山头上观望的我发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可我至今,也没有找到修改的办法。
孤独
一条铁轨虽由两边组成,但铁轨也会孤独。
谁说得清,哪边是公的?哪边是母的?
那些铁路工人,把铁路修好后,就把秘密带走了。一只小鸟闲时落到铁轨上研究了半天,最后,也只好飞走了事。
一列火车,终身都好像被速度这个词驱赶着,始终都来不及慢下来和铁轨说点什么……
梯子
每一次在铁轨上行走,我总有踩在谁的肋骨上的感觉。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架被木匠造得长过了头的梯子。
从这头看过去,那列火车,就是顺着这架梯子,一路爬到天上去的。
顺着这架梯子,我坚持一路行走着。
我希望总有一天,我也能走离这个凡俗的地面。
简洁
学会简洁,把一切多余的删掉。
学会单调,把一切复杂的剔除,
一条铁轨,终身必须学习的,竟然是减法。
一朵野花好奇地从路基下探出脑袋,一列火车用铁的现实,减去了它的头颅。
一只被压扁的易拉罐,被迫减去了身上所有的空气,才得以留下自己的姓名。
一只轻飘飘的塑料袋,渴望能沾上铁的重量,却被从远至近的轰鸣,吓得拿不定主意……
苦恋
谁能算得出,一次闪电带来的重量?
每一个接口,发出的都是生命的狂呼!
一场场灵与肉的撞击与高潮过后,尽管剩下来的,只能是: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虚空……
我现在已经无法阻止自己的想法:一架从遥远的天边开过来的火车,已经渐渐等于,一个总是姗姗来迟的男人……
坚硬
一段被废弃的铁轨,直看得我惊心动魄。
它的身上落了多少灰尘?它的四周长了多少杂草?它的身上长了多少铁锈?
即使被时间的记事簿,一次又一次地遗忘,它也始终保持着铁轨的形象。即使慢慢地烂在地里,它也始终一声不吭。
铿锵
在这一章,我要赞美铁的重量。
在这一章,我要赞美铁的声音。
铁以缄默著称,但铁遇上铁,也会大声地喊叫。就像一条狗遇上另一条狗,它们的叫声,代表着重逢,也代表了兴奋。
一条坚守在大地僻静处的铁轨,往往难得遇上火车一次,因此,不难理解,每一次它们都会用尽全身的力气——击掌狂呼!
愈僻静,愈响亮!
还有一点顺便提及:一条铁轨。可能在每一个接口的地方,都生长出了一只铁的嘴巴。
风声
风声像一把利刀,总想把多余的东西剔去。
一列火车带来的风声,把铁轨身上的瞌睡,剔得一干二净。
风声又像一只巨手,总想把一条铁轨,当成两根丝弦。
我等待着,等待着一段惊天动地的乐曲的诞生,但却总是一次次地,看着风声发出呜呜的哭声,最后远走他方……
我捡起一片被风声带来的落叶,就像捡起一片已经干枯的音符。
四季
春天一到,那些野花,还好对付。
夏天一到,太阳便睁大眼睛,从早到晚,观察:铁轨会不会出汗。
秋风萧瑟,每一行路过的大雁,都坚持:向南。而冬天,一条冷到发硬的铁轨,一不小心,便等于:两条被冻僵的蛇。
从始到终,新的农夫和蛇的故事,却不再发生。
远方
是远方把铁轨扯成了一条弹簧?还是铁轨把远方推向了远方?
火车在铁轨上跑来跑去,大着嗓门,一次又一次把远方吵醒。
可是铁軌实在太长了,火车便一年到头地来回忙碌。
只有铁轨心中有数,它一横一横地在心里做好了记号,也只有铁轨,才知道远方有多远。
所以,火车老是跑得气喘吁吁;所以铁轨,老是不慌不忙。
暮色
一条铁轨绝对不可能包含着暮色。
但暮色,绝对能把一条铁轨,包含。
再长的铁轨,也无法逃遁。
夜晚,有的火车实在不甘心,就从远处举着灯,一路怒吼着照过来,看到铁轨都还完好如白天,才放心地回车站睡觉。
这样的傻火车每晚往往有好几部,
但暮色是个绝不手软的虚构大师,它每天坚持作画,把恍惚隐形,忽略这些词一次又一次地画进它的作品中。
有一回我在铁道边坐到很晚,终于也看到一列火车举着灯气急败坏地从远处赶来,并硬是逼着暮色把那条刚刚吞下的铁轨,又一寸一寸地吐出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