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风流梦》眉批看其《牡丹亭》底本及曲律问题

2009-04-29 19:58霍建瑜
关键词:底本牡丹亭

霍建瑜

[摘要]参照冯梦龙《风流梦》眉批,将《牡丹亭》案头本、改本《风流梦》、改编之时的演出记载及改编之后的演出本,进行横向、纵向考查,有助于重新认识它们之间的改编、传承关系。《风流梦》的改编不仅以《牡丹亭》案头本为基础,同时又参考了当时演出本,是以这二者为其共同底本的。以往学界普遍认为是昆曲折子戏采用了冯梦龙改本。而经过考查却恰恰相反,是冯本参考采纳了当时的演出本。《牡丹亭》演出本,基本上仍是沿用了汤显祖原创曲词,这说明沈璟等戏曲家强调的《牡丹亭》不合律,并非实际上的难以演唱,而由是否合律所引起的汤沈之争,其实是由于二者对于曲律问题所持的标准、尺度不同而造成的。冯梦龙的曲律主张贯穿于其《牡丹亭》改编实践中,他的曲律主张是汤沈之争背景下,一种既重曲律又重文辞、两兼其美的倡导。

[关键词]《风流梦》;盾批;《牡丹亭》;底本;曲律

[中图分类号]1207.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511X(2009)04-0109-06

冯梦龙《风流梦》是据汤显祖《牡丹亭》改编而成的,《牡丹亭》现存版本有几十种,究竟哪个本子是《风流梦》之底本?这是在谈《风流梦》改本时,应首先判断的问题,只有明确了其改编之时所依之底本,才可以将原本与改本进行深入细致的比较,从而了解二者的异同之处,进而探究改编与被改编所针对与引出的深层问题。但以往学界在谈到《风流梦》改本时,未讨论其底本问题,而是以现存的某一版本《牡丹亭》作为《风流梦》之底本来研究,这样得出的结论难免有失偏颇。由《风流梦》眉批中所谈到的汤显祖《牡丹亭》原本及演出的情况,可以得知,冯梦龙改编《风流梦》时,是以汤显祖《牡丹亭》案头本为基础又参考了当时演出本,是以这二者共同为其底本的。

一、《风流梦》所依据的《牡丹亭》案头本问题

冯梦龙《风流梦》眉批谈到了《牡丹亭》原本内容,据此核实《牡丹亭》现存各版本。发现现存的所有《牡丹亭》版本都不是冯梦龙改编之时所依据之底本,实例如下。

之一:冯本第四折《官舍延师》:“则这《诗》篇首,就是淑女模。况家传,还有旧章句。”冯梦龙眉批:“原本白云,‘况且四个字顺口好读,似起荒田,全不似丽娘了。”检索现存《牡丹亭》各本此处为:“则《诗经》开首便是后妃之德。四个字儿顺口,且是学生家传,习《诗》罢”,与冯梦龙所说原本不同。

之二:冯本第七折《梦感春情》:

[皂罗袍](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美景良展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与奶奶再不提起。(贴)便是。(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贴)小姐,你看牡丹亭畔,花开的好烂漫也。(旦)正是:花开无情,逢春自发。(贴)倘不遇春光,便有名花奇卉,也徒然了。

冯梦龙眉批云:“传奇名牡丹亭合当点破,旧作百花台,似泛”,可知冯梦龙《风流梦》之底本此处为“百花台”。而检索现存的《牡丹亭》,此处都不是“百花台”,与冯梦龙所说原本不同。

之三:现存《牡丹亭》,其《牡丹亭题辞》有明确署年为“万历戊戌”者,以万历丁巳(四十五年,1617)的石林居士本为最早。摘录石林居士本《牡丹亭还魂记·秘议》:

[(五更转)前腔](生)俺未知他生,焉知死?死多年、生此时。(净)几时得他死信?(生)这是俺朝闻夕死了可人矣。(净)是夫妻,应你奉事香火。(生)则怕俺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净)既是秀才娘子,可曾会他束?(生)便是这红梅院。做楚阳台,便倍了 你。

此曲中的“红梅院”,在冯改本中为“梅花观”,而冯梦龙眉批云:“此曲全用原稿,放多不叶”,说明冯梦龙改本所用的底本此处为“梅花观”,检索现存的《牡丹亭》各本此处皆为“红梅院”,与冯梦龙所说原本不同。可见,现存《牡丹亭》本都不是冯梦龙改编时所依据之案头本,当另有所本,惜未流传至今而已。

二、《风流梦》与《牡丹亭》演出本的关系问题

以往学界普遍认为《牡丹亭》昆曲折子戏,采用了冯梦龙改本《风流梦》的曲词,而实际上恰恰相反,是冯梦龙改编时参考、采用了当时的舞台演出本,因为至今未发现舞台演出本采用冯改本的相关文献记载,况且由《风流梦》眉批多次提到演出中的问题,可以判断冯梦龙改编时不仅参照了演出本。而且是结合了当时演出的实际情况,有感而发的。

《风流梦》眉批中,多方面透露出冯梦龙改编时参考了当时的舞台演出本,并且是针对演出中存在的问题提出建议,这可以从四个方面看得出来。

其一:由《风流梦》眉批中所提到的点板情况,可知冯梦龙改编时参考了点过板供演出用的舞台本。第八折《情郎印梦》,[仙吕犯南吕双调·九回肠]‘‘春光暗度黄金柳”,冯梦龙眉批:“或于柳字下加截板,误也”,而现存冯梦龙《墨憨斋定本传奇》此处“柳”字点了眼但无截板,说明他是针对某演出本柳字下加截板而指出的。冯本第十四折《宝寺干谒》,[南吕·三学士]:“你怀宝胸中非是假,到长安一路荣华。(生)君非寂寞思逢客”,现存冯梦龙《墨憨斋定本传奇》的“思逢客”下没有标明截板,而他眉批强调:“客字下无截板”,说明他所参照的底本于“客”字下有截板,因此才特别指出的,也说明他参照了点过板的舞台演出本。

其二:《风流梦》眉批中流露出冯梦龙对于演员随意删减曲子不满,并告诫演员需要着重反复渲染之处,切勿嫌曲多。《风流梦》总评言:“《合梦》一折,全部结穴于此,俗优仍用癞头鼋发科登场,削去[江头][金桂]二曲,大是可恨。”第二十六折冯眉批:“生旦姻缘,全在一梦,吊场表白,此是大收拾处,如《琵琶记》之《书馆相逢》也,不然,二梦没结束矣。俗优或削去,可恨。”冯本第二十三折《设誓明心》[太师引]此曲,冯梦龙眉批;“情鬼吐实,最是难事,必须从容宛转,切勿嫌其曲之多也。”

其三:冯梦龙在《风流梦》眉批中,嘱咐演员演出时应悉心揣摩人物情态、不可草革敷演。冯本十五折《中秋泣夜》,杜丽娘临死叮嘱春香一段,冯梦龙眉批道:“人到死生之际,自非容易,况以情死者乎?叮咛宛转,备写凄凉,令人惨恻。俗优草草演过,可恨。”冯本第二十二折《石姑阻欢》,石道姑怀疑柳梦梅房中女子为春香,与春香因此事发生争执一段,冯梦龙眉批:“此段说白极有做,不可草草”。冯本第二十三折《设誓明心》[啄木儿]:“(生)不是人,难道是鬼?(旦)虽则小鬼头儿人半截。(生怕介)是鬼,怕也,怕也!”冯梦龙眉批:“此折生不怕恐无此理,若太怕则情又不深,多半痴呆惊讶之状,方妙。”冯本第二十三折《设誓明心》[三段子]:“(生)你既是我妻,我也不怕了”。冯梦龙眉批:“此后生更不必怕,但作恍惚之态可也”。第三十七折,冯眉批:“收拾一部情节,演者勿以底板而忽之”。

其四:冯梦龙在《风流梦》眉批里指明了演出中误唱之处。第十一折《绣阁传真》[正宫过曲·倾盆序犯],冯眉

批云:“历查原曲,此调首句四字,次句七字,《纲常记》“步蹑云霄”为句、“际圣朝”属下。唱者误以“朝”字为句,传讹至今。”冯本第二十五折《杜女回生》[商调引·二郎神慢]冯梦龙眉批:“此即《幽闺记》‘‘拜星月”对子,原系引,俗作过曲唱,误矣,凡慢皆引也。”冯本第三十二折《同城遣间》[中吕引-粉蝶儿]冯梦龙眉批:此南引。俗优作北曲唱,误也。

由以上冯梦龙眉批所谈到的演出问题,可以肯定:冯梦龙改编《风流梦》时,以《牡丹亭》案头本为基础,同时又参考了当时的舞台演出本。

那么汤显祖原本、冯梦龙改本、与流传至今的戏曲选集中的《牡丹亭》折子戏,曲词有哪些变化?现选以下戏曲选集中的《牡丹亭》出目来比较(表1)。

从以上戏曲选本中的折子戏,与汤本及冯本比较来看,折子戏绝大部分是沿用汤显祖《牡丹亭》的曲词,改动很小。即使改动也主要是用删减、合并的方法。如《新刻出像点板时尚昆腔雅出醉恰情》所选《叫画》,就是将汤本相连的两支曲子合并成一支曲子,删去后一支曲子的曲词,而选用其推动情节发展的宾白,如将[金珑璁]、[一落索]两支曲子,合并成一支曲子[金珑璁],并把[一落索]的曲词删去,而保留其部分宾白;同样将汤本的[好事近]、[锦缠道]删减合并成一支曲子[好事近],保留部分宾白,这样就由原来《牡丹亭·玩真》的[金珑璁]、[一落索]、[好事近l、[锦缠道]、[千秋岁]、[尾声]六支曲子,删为《醉怡情·叫画》的[金珑璁]、[好事近]、[千秋岁]、[尾声]四支曲子,《醉怡情》各选出还保留了汤本的下场诗。还有的改动是采取移用的方法,如冯本第五折《传经习字》,就是移用了汤本《闺塾》的第一支曲子[一江风],与汤本《肃苑》的几乎全部曲词进行合并,而选本中的《学堂》与冯本大部分都采用了这种移用方法。总体来说,戏曲选集中的折子戏,基本仍是继承了汤显祖《牡丹亭》的曲词,只有个别单出如《叫画》、《硬拷》、《圆驾》里的个别曲词有所改动,冯本也与此大致相同,现举《缀自裘》、《遏云阁曲谱》选本与汤本、冯本的比较为例(表2)。这出称为俗《玩真》的《叫画》,是所有折子戏中与冯改本曲词大致相同较多者,有三支曲子。吴梅先生冰丝馆本《还魂记》跋云:“俗伶所歌《叫画》一折,即是龙本”,学界多承此说,而笔者以为恰是冯梦龙参考了当时的艺人演出本(见下文辨析)。而如《硬拷》、《圆驾》也就只有一支曲予与冯改本大体相同(表3)。通过比较可以明确:只有上述个别折子(《学堂》、《拾画》、《硬拷》、《圆驾》)中的个别曲词与冯本相似,绝大部分折子戏仍是沿用汤本曲词,台本基本上还是按汤本曲词来演唱的。再如《游园》“良辰美景奈何天”句,曲牌为[皂罗袍],按曲谱应当是平仄平平仄平平,而汤显祖却写成平平仄仄仄平平,冯梦龙批云:“原本作良辰美景,律拗”,他改为“美景良辰”,但检索现在所有的《牡丹亭》全本及演出本,依然是汤显祖的“良履美景”。而且台本《游园》、《惊梦》曲词是沿用了汤本,并非象一些教科书及辞典所说的,台本《游园》、《惊梦》采用了冯梦龙改本。

那么演出本与冯梦龙改本较接近的曲词。是演出本参考采用了冯本,还是冯本改编之时参考采用了当时的演出本?以往学界普遍认为是演出本采纳了冯本,这样判断主要是因为冯本《风流梦》较早,目前所见到的戏曲选本辑刊略晚,由此认为是演出本采纳沿用了冯改本,那么这一推断是否属实?笔者认为恰恰是冯本参考采纳了改编之时的演出本,因为:其一,至今没有发现记载演出本采用冯本的文献资料。其二,一方面冯梦龙自己在眉批中谈到演出情况,并且针对演出中存在的问题提出建议,多方面透露出冯梦龙改编时参考了当时的舞台演出本;另一方面虽然现在所看到的戏曲选本早者为明末的,但折子戏并不是从辑刊时才演出的,而是在列进选集之前就早已上演了,所以并不能将戏曲选本辑刊的时间看作折子戏开始演出的时间,因此判断《风流梦》早于舞台本,进而认为是演出本采用了冯改本。况且艺人唱戏一般是口耳相传的,继承性较强,曲词变化不大,这一点由戏曲选集中的同名折子戏的曲词、道白基本相同也可以得知。

三、从《风流梦》有关曲律的眉批再论《牡丹亭》曲律问题

《牡丹亭》自产生以来。其韵律问题就一直是曲坛争论的焦点。冯梦龙在其《风流梦·小引》中也表述了自己的观点:

若士先生千古逸才,所著四梦,《牡丹亭》最胜……独其填词不用韵,不按律,即若士亦云:吾不顾捩尽天下人嗓子。夫曲以悦性达情,其抑扬清浊,音律本于自然。若士亦岂真以捩嗓为奇?盖求其所以不捩嗓者而未遣讨,强半为才情所役耳。识者以为此案头之书,非当场之谱。欲付当场敷演,即欲不稍加窥改而不可得也……余虽不佞甚。然于此道窃闻其略,僭删改以便当场,既不敢云若士之功臣,或不堕音律中之金刚禅云尔。

冯梦龙改编《牡丹亭》时,对其不合韵律之处不仅做了具体修改,而且还在眉批中进一步说明、加以强调,现将其相关原文及眉批摘录如下(表4)。由以上冯梦龙对其修改《牡丹亭》曲律的实践及眉批,可以看出冯梦龙注重曲词的合韵与合律。

《牡丹亭》自产生以来,一些戏曲家们不仅批评其不合曲律,而且还执笔进行改编,如沈璟、吕玉绳、臧晋叔、冯梦龙都改编过《牡丹亭》,引发了汤显祖与改编者之间的论争。最著名的就是汤沈之争,王骥德《曲律·杂论下》中对此有过记载:“吴江尝谓:‘宁协律而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协,是为中之之巧。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之不协者,吕吏部玉绳(郁兰生尊人)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吏部日:‘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由于沈璟强调曲律、汤显祖重视文辞,这场论争非常激烈。沈璟针对合律问题,作[商调-二郎神]散曲云:“欲度新声休走样。名为乐府,须教合律依腔。宁使时人不鉴赏,无使人挠喉唳嗓。说不得才长,越有才越当着意斟量!”“纵使词出绣肠,歌称绕梁,倘不谐音律,也难褒奖。耳边厢,讹音俗调,羞问短和长。”王骥德《曲律》亦言:“临川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咂舌。”

沈璟等人指出《牡丹亭》“挠喉唳嗓”、“屈曲聱牙”无法演唱的问题,那么实际演唱的情况如何呢?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考查。

其一,从《牡丹亭》作者来看,汤显祖本人对于《牡丹亭》能否演唱是相当自信的,他一再叮嘱演员:“《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作的意趣大不同了(《与宜伶罗章二》)。”而且他还亲自教唱《牡丹亭》,在《七夕醉答东君》诗中言:“玉茗堂开春翠屏,新词传唱《牡丹亭》。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伶。”

其二,从万历曲坛《牡丹亭》演出来看,邹迪光家班、王锡爵家班、钱岱家班都演唱过《牡丹亭》,但这些蓄有家班的戏曲家们对于《牡丹亭》难以演唱,却不见记载,反而对《牡

丹亭》非常赞赏。如邹迪光《与汤义仍》中就赞扬并记载了其家班演唱《牡丹亭》的情况:

义仍既肆力于文,又以其绪余为传奇,丹青栩栩。备有生态,高出胜国人上。所为《紫箫》、《还魂》诸本,不佞率令童子习之,亦因是以见神情,想丰度。诸童搬演曲折,洗去格套,羌(腔)亦不俗,义仍有意乎?鄱阳一苇直抵梁溪,公为我浮白,我为公征歌命舞。何如何如!

说明《牡丹亭》虽然不合曲律,但却没有影响其搬上舞台,传唱盛演。

其三,从流传至今的《牡丹亭》全本及折子戏节本来看,其曲词基本遵照原本,即使变化也只是删减,修改很少,宾白改动稍多一些,这就说明《牡丹亭》自产生以来,基本是按照汤显祖的原创曲词来传唱的。

这也可以说明两点:第一,尽管《牡丹亭》曲词有不合律之处,但并没有严重到需要改词就调的程度;第二,即使《牡丹亭》曲词有不合律之处,艺人们也愿意唱原曲词,尽量迁就原曲词,甚至不惜改调就词。清代一些曲师,如钮少雅、叶怀庭等人,采用改调(集曲)就词,或另订宫谱。将《牡丹亭》一字不易地在舞台上演唱。

这就又需要进一步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一边是戏曲理论家对《牡丹亭》不合曲律的批评;一边却是舞台演出继续按汤本传唱?这说明《牡丹亭》不合律并非实际上的难以演唱,而由是否合律所引起的汤沈之争,其实是由于二者对于曲律问题所持的标准、尺度不同而造成的。这一标准、尺度就是:是否严格遵守曲律。沈璟所严守的曲律是以魏良辅改革昆山腔后的标准及尺度来要求的。魏良辅改革昆山腔后,将昆山腔的演唱形式由原来的以腔传字改为以字传腔,更加注重曲文的平仄、阴阳的搭配及叶韵等方面。他在《南词引正》中谈到昆山腔的演唱方法时指出:“五音以四声为主,但四声不得其宜,则五音废矣。平、上、去、入,务要端正。有上声字扭人平声,去声唱作人声,皆做腔之故,宜速改之。”所谓“五音以四声为主”,即曲调的宫、商、角、徵、羽等乐律由字的平、上、去、入四声来决定,在作曲填词时,需遵守句式、字声、用韵等格律。王骥德《曲律·论平仄》也指出:“曲有宜于平者,而平有阴、阳;有宜于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则日拗嗓。”沈璟要求严格按谱填词,而汤显祖则主张不同于曲谱,这是他们论争的分歧所在。汤显祖认为:“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官四声否?如必按字摸声,即有窒滞进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答吕姜山》)。”而且汤显祖还认为曲谱所订之谱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会随着流传而有变化的。他在《答孙俟居》中云:

曲谱诸刻,其论良快。久玩之,要非大了者。庄子云:“彼鸟知礼意。”此亦安知曲意哉。其辨各曲落韵处,粗亦易了。周伯琦作《中原韵》,而伯琦于伯辉、致远中无词名。沈伯时指乐府迷,而伯时于花庵、玉林间非词手。词之为词,九调四声而已哉?且所引腔证,不云未知出何调犯何调,则云又一体又一体。彼所引曲未满十,然已如是,复何能纵观而定其字句音韵耶?

既然曲谱会有流变,那就不必一定按曲谱填词,是可以依情况而变化的。所以他认为严守曲律,改窜《牡丹亭》者不理解他的旨趣,他专作了《见改窜(牡丹亭)失笑》一诗,云:“醉客琼筵风味殊,通仙铁笛海云孤。纵饶割就时人景,却愧王维旧雪图。”他还在《答凌初成》中说:“不佞《牡丹亭记》,大受吕玉绳改窜,云便吴歌。不佞哑然笑日:昔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其中验荡淫夷,专在笔墨之外耳。汤显祖并不是完全不顾曲律,他认为:“夫曲以悦性达情,其抑扬清浊,音律本于自然”(《风流梦·小引》),他只是不赞成恪守曲律。孟称舜即推崇汤显祖的主张,他在其《古今名剧合选序》中言:“予此选去取颇严,然以词足达情者为最,而谐律者次之”。而何良俊则赞同沈璟重曲律的观点,他《四友斋丛说》言:“宁声叶而辞不工,无宁辞工而声不叶。”冯梦龙则既重视曲律,又重视文辞,他认为:“词家三法:即日调,日韵,日词。不协调则歌必捩嗓,虽烂然词藻无为矣。”他首先强调“协调”。因此他把沈璟论曲的[二郎神]套曲冠于《太霞新奏》卷首,并注云:“此套系词隐先生论曲,韵律之法略备。因刻以为序。”冯梦龙重视曲律的同时,也注重文辞。因此他既赞成沈璟观点,又能理解汤显祖:“若士亦岂真以捩嗓为奇,盖求其以不捩嗓者而未逞讨,强半为才情所役耳”(《风流梦·小引》)。这与汤显祖自己的表白是相同的,汤显祖《答孙俟居》说:“弟在此自谓知曲意者,笔懒韵落,时时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兄达者,能信此乎?”冯梦龙在改编《牡丹亭》时既盛赞了汤显祖的文采,如汤本二十出《闹殇》中的[红衲袄]四支曲子,冯本十六折《谋厝殇女》就沿用其曲词,且眉批云:“此四曲情词俱绝”;又将《牡丹亭》种种不合律处做了修改,并于眉批指明。由此看来,汤沈之争主要是二者对于曲律问题所持的标准、尺度不同而造成的。俞为民先生认为;“汤沈之争的实质是戏曲文人化的两个方面的分歧,皆是为了追求戏曲的雅化,这是很有见地的。

《牡丹亭》产生以来,改编本便继之而后,改编与被改编体现出不同观念的碰撞及相同观念的交融。研究冯梦龙改本《风流梦》眉批,可以进一步了解原著《牡丹亭》的情况,也利于更准确地把握原著与改本的差异之处,而由差异所引出的深层问题,是值得我们去研究的。据《风流梦》眉批透露的信息,将改本置于与原著案头本、改编之时的演出情况,改编之后的演出本,这样的网状结构中作横向、纵向比较,可以得出:《风流梦》底本是以《牡丹亭》案头本为基础,又参考了当时演出本,以这二者为其共同底本的;冯梦龙改本与演出本的关系问题,并非如以往学界普遍认为的演出本采用了冯梦龙改本,而恰恰是冯本参考采纳了改编之时的演出本;《牡丹亭》演出本,基本上仍是沿用了汤显祖原创曲词,这说明沈璟等戏曲家强调的《牡丹亭》不合律,并非实际上的难以演唱,而由是否合律所引起的汤沈之争,其实是由于二者对于曲律问题所持的标准、尺度不同而造成的。冯梦龙的曲律主张贯穿于其《牡丹亭》改编实践中,他的这一曲律主张是汤沈之争背景下,一种既重曲律又重文辞、两兼其美的倡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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