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游与游客（外一篇）

黄　白

走一趟东南亚，领教了七八个导游，清一色华裔，风格却各异。有男有女，有年轻年长，有好感坏感，也有不愉快的碰撞和蹩脚的交流。

当代人际关系多种多样，就数游客与导游的关系最为奇妙。也许是人在旅途，身不由己，无依无靠感太浓，也许是所到处均陌生得令你心虚胆怯，所以再尊贵有派的游客在导游面前，都驯服单纯得可笑，宛如幼儿园孩子，最多小学三年级。导游说，请大家往车窗右边看好不好？大家一起答：好——，还拖腔拖调。导游说，那个景点最漂亮了，我们去不去？大家异口同声：去——，还是满口奶味。可瞧导游那张娃娃脸，当你女儿也不亏她。

天底下导游都像万事通，任何历史、地理、文化、艺术都可以变成家长里短式的启蒙教育，任何深奥问题在他嘴里都简化得如矿泉水一样透明。

车过马六甲时，我们这个团队迎来了马来西亚导游李小姐。据说她有台湾大学文凭，看起来既有姿色也有文化，站在车头处随车摇晃着匀称的身材，甜甜的笑像菠萝蜜，不说倾国倾城，也可倾车倾团。但你问马来西亚的伊斯兰教怎么回事？答曰就是允许男人娶四个老婆，于是拖出一串色情故事，听得人血脉贲张。再问马国佛教与中国有什么区别？回复是和尚的袈裟女人不能摸，女尼的裙带男人不能碰，于是又跟出几个寺庙的乱伦笑话，叫你哭笑不得。实在应付不了游客的提问，她就插科打浑，强挠你胳肢窝，你只有把失望变为摇头苦笑了。

导游中也有懒惰敷衍的，比如新加坡导游邵先生，一副矜持如外交官模样，且是大国外交官，你不问他不答，你多问他少答，你常会冲动得想去掰开他的嘴。有人说，这是因为我们这个团队吝啬，总不肯服从购物安排之故。而他的解释是，诸位一看都是有文化有身份的体面人士，而体面人是不喜欢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的。跟他说话，总让你觉得你是第三世界，总有种外交谈判的拘谨，逼得你无法掏枪，逼得你也温文尔雅地做君子状。

不过，我倒情愿话少些的，乐得清静，懒得附和。遇上饶舌的导游，你真会豁出去付小费请他住嘴。一套套的套话、虚话、半真半假的话、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蒙着哄着各国游客跟他走，就像只牧羊狗领着群智商低下的羊，一到草地就解散，他却坐在一边悠然自得守着。

香港导游小吴是台湾人，也闯过海南，在海口开过一家歌舞厅，后来亏损了又到香港闯，若按越有钱穿着越随意的规律，像是混得不怎么样。他浑身光鲜，头发总是有型有式，彬彬有礼，不亢不卑。他导游台词的主题语是理解，他喜欢用理解来解释掩盖所有安排上的漏洞。车来晚了，他请游客理解，因为香港太堵车，“有一次，一个离家八年的男人回香港，老婆去机场接，回家路上堵车，两个人就说话，说啊说啊，把八年里什么事都说完了，说得两个人都觉得没话说了，说得两个人都觉得很无聊了，回家后他们决定离婚。第二天去办手续，又堵车，两人便又说话，说啊说啊，把结婚前后几十年的事都说了一遍，两人又感到他们的婚姻并不错，还是不离好……你理解么，香港的堵车就这么厉害。”

泰国导游王小姐是人精，最善揣摸游客心理。知道你要依赖她又防着她；知道你想玩的地方多一点、钱却要少花一点；还知道某某太挑剔，某某有洁癖，某某喜欢充大头，宰他的钱容易，某某好虚荣，进市场购物一夸她漂亮就忘乎所以，就带头给导游小费，弄得其它人只好跟着来……

在泰国八天，被王小姐诱去的钱最多。她总有一些精心策划却包装成即兴节目提供于你，天花乱坠的诱惑中让你不知不觉地打开钱包。“都是中国人，互相帮衬，血浓于水嘛。”她刺激你的民族自尊心，为的是要你掏500铢泰币坐40分钟车去喝一碗她朋友酒店的鱼翅羹。有时也碰到抵制，但王小姐极善于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对固执者，她嘘寒问暖动之以情，恳望大哥你关照。对软硬不吃者，她会动员其它游客来做你的思想工作，“出门玩嘛，不就是多花几个钱？”让你觉得你是葛朗台，活得太羞愧。实在不行，王小姐则无比委屈地悄悄对你说，“我少收你一半，你千万别对人说，行吧？”总之，王小姐为经济效益不屈不挠，你却无法对她生气。这位泰国华裔的第三代女子，能在国外将中华文化发扬光大到这种精明程度，也算替中国人争气。

最讨厌的是导游软硬兼施的购物安排，你去也罢，不去也罢，反正把你弄进一家店任商场小姐与你缠绵。在香港，一入关就进了一家百货店，更绝的是人一进去店门就锁了。本以为这是香港特色，后来才知各国都有这种高招。吉隆坡一家药店还把游客分割“软禁”于一间间更小的店中店，上茶上水媚笑可掬，但不买点什么，那门锁就永远沉默。据说导游收入大半来自游客购物的回扣，因为中国游客不肯掏小费，所以出此阴招。看来中国人与东南亚的中国人都不富裕，穷人与穷人间才生事吧。

那次东南亚之行最后一站是澳门，行程将终，口袋已瘪，故再关门上锁也榨不出油来，导游的脸当然就阴见多云了，原有参观点少了两个，出关时还有几个人的包被折腾了半天。有位团友的摄相机确是国内带出去的，但却被珠海海关扣下，而导游已不见身影。最后拿出在深圳拍的录相带，放给海关看才罢休。

我想，中国人难得出国，但出去后还是由外国人导游为妙，如欧美澳人导游，纯粹按游戏规则办事，双方责权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省心省事。倘碰上华裔导游，那就劳力又劳心了，都从同一个文化酱缸里爬出，你知我的拳脚套路，我知你的搏击技巧，于是互用心计，绕去绕来，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窝囊憋气，像在沼泽地里观光，眼望风光脚下乱，生怕掉入陷阱。

其实，没什么好怨的，只怪国人自己太老实。为什么中国人一离家就显得特别温良恭俭让？因为他们背上总是背着一大串诸如少管闲事、与人无争、和气免灾一类箴言，所以见人三分笑，遇事让半分，这是几千年来中国人出门必须扮演的角色，是想改也难的。等吃了亏，受了气，后悔不迭之余，终究骂两声了事，而面子上仍像个听话的孩子。所以，新加坡导游邵先生说，世界游客中，中国的最好带。

不过，旅游毕竟是诱人的，至于能否碰上好导游，那就看你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