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大海边

徐永清

父亲的名字里有个“海”字，但他从没看过海。

我刚识字的时候，有次母亲在后院里晒谷子，母亲用竹耙子耙谷子的时候我就坐在箩筐旁边。箩筐上写着父亲的名字，毛笔写的笔画有些掉色了。阳光明晃晃地照着金灿灿的稻谷，我问母亲，箩筐上中间的那个字怎么念，母亲说是“海”，我问什么是“海”，母亲已经满头大汗，就很不耐烦地说，问你爸去。我说爸怎么知道，母亲说，你爸自己的东西他还不知道吗?

读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有次指着窗外远处那座县里最高的山说，我们县里的人出不了人才，都不愿出去，我们县啊有句老话，看不到云山就会哭。然后老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山那边会有什么呢?我同桌说，有青山。老师就很奇怪地问她，青山的外面又会有什么?同桌说，有楼。我们就起哄说，老师她乱说。她就红着脸着急地辩解，我没乱说，我们课本里不是有“山外青山楼外楼”吗。

大学毕业的前一个月，我打电话回家，我告诉父亲，我要到海口工作了。父亲生气地说，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就到外面去了，你爸妈还没死啊。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啊。父亲沉默了一会说，海口在哪里?那是个什么地方?我说，那是有海的地方。父亲说，海怎么啦，你要游泳我们村里有的是池塘和小河。

那天下雨，椰子树像小孩子的羊角辫，在风雨中摇摇晃晃。我和一位同事坐40路公交车到假日海滩。海在公路边上出现的时候，车里的几个小孩兴高采烈地哇哇大喊。我从车窗里看到的海是宁静的，看不到海水的尽头，觉得像碗里的水，满满地要溢出来。

一下车，那些卖红薯、甘蔗、玉米、椰子糕的小贩一拥而上。老板，要不要来几个。小妹，这个很甜的。这些小贩多是来自农村的中年妇女，有几个还是小孩子，他们披着塑料薄膜，头戴竹笠，皮肤黝黑，有的绾着裤腿赤着脚，有的把竹篮子抱在坏里怕雨淋湿。看到我们摆摆手离开了，他们就收回刚才热情的目光，把头转向公路的远处，期待下一辆公交车的到来。

海边的风很大，雨也一下子大了起来。海滩上游玩的人不是很多，下水的人就更少了。有几个小伙子赤着上身，在水里和海浪玩得不亦乐乎。海浪哗哗冲向岸的时候，他们就啊啊地跳起来用头顶海浪。冲上来的海浪一个浪头打过来，他们就不见了，然后等海浪缓缓退去后，他们又啊啊地从海水里窜出来，用手抹抹脸，意犹未尽。

我喜欢看那些白胖胖的小孩子，在他们母亲的带领下，赤脚在沙滩上冲来冲去，想下水，却又怕，海浪冲上沙滩的时候他们就往沙滩上慌慌张张地跑，跑慢了就被海水冲湿了或者跌在沙滩上粘一屁股的沙子。但他们没有哇哇大哭，母亲心疼又担心地要求他们不要乱跑，他们却一再跑到海边和海浪追逐起来。

不远处的海面上突然就冲来两个摩托艇，摩托艇在起伏的海面上横冲直撞，摩托艇尾部喷出来的水柱有两米多高，让我想到了鲸鱼。摩托艇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在远处变小了，像一条飞鱼，一纵一纵地往前飞去。

这是琼洲海峡的海，但极目远眺，暮霭沉沉中看不到边。2000年8月10日，北京体育大学青年教师张健用了50小时22分成功横渡了这个海峡，我真佩服他的毅力。这么宽大的海要是把自己突然投下去，自己会是多么的渺小啊?于是我想，要是自己是条海鱼多好，这么大的世界，我该会多么自由。

海水阻隔，乡愁难去。我想诗人余光中老先生在写《乡愁》之前，独自站在海边应该不是沉思发呆就是泪流满面。海水滔滔，礁石林立，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木然地望着远方，海水粘湿了他的衣角，海风吹乱了他的白发。这幅画面令人动容，“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诗人啊，微弱的呼唤在“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海滩边久久不散，贝壳已经被孩子拣走了，海浪在礁石上刻上了深深的皱纹，夜半三更的汽笛声，是接我回家，还是给我带来老家的信?

供游人骑的马静立风中，远看像一尊雕塑。没人骑它，它就背对着海，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我伸手抹它的脖子，它一脸的温驯，和宠物狗一样没脾气，但是它要等着游人骑它，宠物狗等着的是有人抱它亲它和喂它。一只孤独的马站立海边，它用冷漠的眼光看我，它读了一句自己的诗歌“我是草原上的马，但我奔跑在海边”。供游人拍照的孔雀被剪掉了尾巴，用细长的爪子紧紧抓住铁栏杆，转动着瘦长的脖子，海风吹翻她失去光泽的羽毛，它似乎变得自卑，游人强装最灿烂的笑脸与它合照，它在主人强迫的指使下挺起干瘪的胸脯，照相机拍的是它的正面，它那剪断的尾巴，不知道努力地舒展了几次，最终无力地垂下。失去了漂亮的尾巴也就失去了高贵和自信，失去了昂首挺胸的自由，也就失去了拥有漂亮尾巴的意义和风情。海风很大，太阳伞被吹得东倒西歪。我和同事被雨淋湿了，镜片模糊，心里有种不能描述的惆怅。

欢快的笑声传自烧烤园。这种天气还有人来烧烤，我真佩服他们的玩兴。雨下得越来越大，很多游客都急匆匆地往可以避雨的地方跑。那些烧烤的年轻人倒从容不迫，站起来打着雨伞相互挨得紧紧的。雨水掉到烧烤炉里，发出“呲呲”的声音，他们都被雨淋湿了，烤肉的香味在雨水的水气味里弥漫开来。“一蓑烟雨任平生”，在雨天烧烤原来同样可以烤出乐趣来。几个酒杯碰响在“呲呲”的烧烤炉上空，一饮而尽的是往事的沧桑还是一起走过的真情?

雨天看海，没有阳光，没有太多的喧闹。吹在脸上的海风有淡淡的鱼腥味；落在脸上的雨点有诗意的感伤。有多少双陌生或熟悉的眼睛，平静或者兴奋地注视不平静的大海。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的诗歌又在头脑里蹁跹起舞。那位语文老师说看不到云山要哭，可是我面对大海更想哭。山那边是什么?海那边又是什么?我们都想知道，我们却都不确切，所以我们都在眺望，都在用流过眼泪的眼睛寻找，一片土地，一座房子，或是一首春暖花开的诗歌。

假日海滩这个旅游景点，给我的感觉还有种神秘感，比如我的一个同事，她把孩子生下来了，把孩子的胎盘就埋在假日海滩附近。还有中秋节的时候，我看到本地游客就在自己的四周用沙子堆砌起一个圆圈，然后买一大把紫香，点燃后就一根一根地插在周围的沙子上，袅袅香烟里游客就会闭上眼睛，双手合起，面朝大海，静立几分钟，睁开眼睛后，一脸的微笑，然后把自己的亲朋好友一一拉进幸运的圆圈。大海在本地人的心目中想必戴上了神的面纱。把胎盘埋在海边也好，在海边燃烟祈祷也好，浩瀚无边的海是情感的寄托，是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无言的和谐。

记得一个朋友说，心中的海有多大，眼前的海就有多大。翻开地图，眼前的海只不过是海峡里窄窄的海而已，但是，我已经来到海边，我感受到了海的气息，我听到来自心灵深处海鸥的歌唱。

我想我是海

冬天的大海

心情随风轻摆

潮起的期待

潮落的无奈

眉头就皱了起来

我想我是海

宁静的深海

不是谁都明白

胸怀被敲开

一颗小石块

都可以让我澎湃

我告别我的父母，我告别县里的云山，我怀揣最初的梦想，我来到海边，走进海边的城市。我想我是海，我要让梦想的小石块敲开胸怀，无论是风雨交加的夜晚，还是阳光明媚的早晨，我都要以“行到水无处，坐看云起时”的从容心态快乐地彭湃。

作者：徐 永 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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