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历史以及文学

2009-04-29 00:44韩少功
椰城 2009年5期
关键词:寻根文化

主讲人:韩少功

时间:2008年6月16日

地点:湖南商学院

今天很荣幸,能到湖南商学院与大家交流。这个题目有点大,因为大家知道,“历史”呵,“文化”呵,这些词都太大。关于文化几乎是一个不能讨论的问题,因为大至意识形态,生产方式,小至我们的餐饮,厕所,管理里都有文化。文化是个筐,什么都可以装。如果不具体限定范围的话,是没有办法把它谈清楚的。

我们今天晚上只能用十分简短的时间,就这个问题做一个小小的讨论。

首先我们得知道,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文化。以前关于人有很多定义,比如人是能够劳动的动物,人是有语言的动物,人是有灵魂的动物等等,意思差不多,我们可以笼统的说,人是一个有文化的动物。一个人,与一只狗或一头猪不同。动物吃了饭,就只会哼一哼,睡睡觉,不会到这个报告厅来听一个什么论坛,来见一个作家。猪和狗是不会有这样的兴趣的。那么除了吃,除了睡,人还会有很多的兴趣,有情感、尊严、知识的追求等等,这都是人的特征。

关于这个文化,在现代和全球的坐标上来看,大概有两种动向:一个是全球的文化都越来越趋同。比方这个报告厅,我在香港、在美国、在欧洲看到的报告厅可能都大同小异,用的材料——包括日光灯、投影仪、摆设的鲜花、装饰的材料等等都差不多。全世界的城市差不多越来越像同样一个城市,高楼大厦、立交桥、大广场都是一样。这是一个方面的动向。在另一方面,这种趋同化也让很多人不安和苦恼,因此大家越来越想强调自己的特征,比如国外有一个流行词,叫identity,即“身份认同”。既然都全球化了,那么还要讲什么identity呢?为什么还要为此争论得一塌糊涂呢?这里就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在文化逐渐趋同的情况下,文化趋异的动向也并行不悖。很多人强调:我是儒家,我是汉族人,包括现在的于丹讲《论语》,可以在全中国大红大紫。为什么她不去讲圣经?为什么不去讲古兰经?

为什么中国人愿意去接受她,愿意谈《论语》?这在美国、在英国、在世界很多地方,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它在中国发生了,那就证明中国同美欧还是有很大的不同,而且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强调这种不同。

这些不同,我们首先得承认它有一定的道理。这些不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是历史形成的,所以我今天讲的第一个题目就是:

文化是历史的产物

举个例子:我们中国人到西方国家去旅游,一个最不适应的就是吃饭。那些欧美人爱吃奶酪,据说奶酪有几百种,有各种做法、各种品质、各种味道,西方人对此如醉如痴津津乐道。但大部分中国人就受不了,我本人就受不了。中国北方人还好一点,因为像内蒙、新疆的人习惯奶制品。但是中国南方人对于奶酪就不喜欢。我们倒是特别爱吃豆腐,甚至爱吃豆腐乳。那是为什么?因为中国长期处于一个农耕社会,习惯于植物类食品。而西方人的祖先是游牧民族,习惯于畜牧类食品,比如牛羊肉,又比如奶酪。不同的历史,会造成不同的习惯,甚至会造成不同的生理基因。简单的一个口味的后面,隐藏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隐藏了相关的生产条件和生活方式。

再举一个例子:我孩子在美国留学,今年回国工作。她说在美国留学的中国女孩子们自我感觉比较好,因为东方女性的体型、轮廓、眉眼、表情、皮肤等都很有特点,在西方很受喜欢,包括受到一些男士的青睐。但是中国的男孩子出去留学有点惨,心态一般不太好。第一,个子矮小,而西方男孩子牛高马大,首先在高度上就占了上风;第二,中国男孩子大多过于文弱,体育成绩和习惯往往逊人一筹。大家知道,中国古人的传统,在汉代以前还是很强调体育的,“六艺”就包括了骑马和射箭。到了汉代以后,科举制实行以后,基本上就是“读书做官”大行其道,以至后来的小说和戏剧里,凡读书人的形象都是白面书生。当然,皇帝有时候也搞一些“武举”,就是比打架,但“打架做官”只是一个很小的范围,只是针对文化教育不发达的地方,是比较局部和比较边缘的现象。普遍的情况还是读书做官,还是白面书生们忽视体育。

再过两个多月,北京就要举行奥林匹克大赛了。这个奥林匹克传统的产地不是中国,是欧洲的古希腊。西方的士农工商,“士”不是指的文士,而是指骑士、武士。因此他们的男人特别强调体格健壮,体魄魁伟,要练一身疙瘩肉,而且从小学到中学,一个男孩子在体育上要是没几招,比如划船、棒球什么的,就要受到歧视。欧美的大学都有体育传统。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与他们游牧民族尚武好斗的精神传统密切相关。

当然,现在历史也有所变化,中国人也要办奥林匹克了,也开始重视体育了,包括中国的有些男孩子也开始长得高大威猛了。但总体来说,各种文化差异还是存在。孔子有一句话,叫“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我在印度访问的时候,把这句话翻译成people are similar in nature, but different in culture. 这两句还翻译得挺押韵,是不是?孔子在这里说得很精辟。就自然本性而言,人是差不多的,比方都有一个脑袋,两只眼睛,都有饮食男女。但就文化而言,人与人又是非常不同的,比如有人爱吃奶酪,有人爱吃豆腐;有人追求强健,有人甘于文弱。这就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同于自然性而异于文化性。

印度朋友听我翻译和解释了这些,都有点震,说几千年前的中国人能把文化问题看得这样透,他们没得说了。

需要说明的是,孔子在这里用的“习”字特别好。习,就是修习,是有一个时间过程的,也就是是有一历史过程的。文化是“习”得的,也就是在历史中形成的。

80年代的文化寻根

一些同学的提问,其中问到“寻根是什么?”下面我做一个简单的解释:

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文学界出现一个思潮,或者叫一个活动,被人命名为“文化寻根”。我是当事人之一。那时候我们面对的情况是“文革”结束,中国的文学有所复苏,但还是非常政治化。小说里出现的人物不是革命派就是反革命派,不是资产阶级就是无产阶级。我和一些朋友觉得这样太简单化了,因为生活中不光有政治,还有政治之外的其他很多方面,所以我们希望提出新的视角,比如审美的视角,文化的视角等等。

说到文化就有点麻烦。中国是一个文化古国,经过大半个世纪的革命以后,特别是经过“文革”以后,我们的传统文化一直被认为是封建主义的,腐败的、落后的、反动的、一无是处的。“文革”中“破四旧”,要把它们全部破掉。这是一方面。在另一方面,也有很多人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全是垃圾,应该用西方文化全面取而代之,这叫“全盘西化”。不管是“大破四旧”还是“全盘西化”,虽然它们的政治取向不同,虽然它们一个是以苏俄为师,另一个是欧美为师,但其共同点就是彻底否定中国传统文化。

“文化寻根”就是针对这种情况提出来的,就是既反左的洋教条也反右的洋教条,就是在开放的前提下,坚持文化的自主性。我当时说过一句话:我们吃猪肉不是为了长出猪肉,吃牛肉不是为了长出牛肉,最终目的还是要长出人肉。

有的人会问,你们这个“文化寻根”是不是一个文学的灵丹妙药呢?当然不是,绝对不是。在“文化寻根”中出现了一些作品,包括一些地标性的作家,如上海的王安亿,北京的阿城,陕西的贾平凹,浙江的李杭育等等。把他们说成“寻根”,甚至分别锁定于某个地域文化背景,其实是很牵强的。因为这个世界已没有单质的文化,包括中国的南与北,世界的东与西,都出现了程度不同的文化融合。

单一的文化视角在文学写作中也远远不够,就像我们平时检查身体,照了一个X光,可能还得做一个B超,可能还得做一个胃镜或者血检。这些方法不能互相代替。像文化视角与政治视角,也不能互相代替。我们所提倡的,只是用多种视角来代替单一视角。当时有人批评:“寻根”就是“淡化政治”、“取消政治”、“告别政治”。这些说话我是不能打收条的。我的《爸爸爸》里没有政治吗?阿城的《棋王》里没有政治吗?要说没有,可能是没有以前那种概念化和简单化的政治。

人不仅是政治的人,也是文化的人——这一点曾被很多作家所忽视。举一个例子:中国人特别讲究人情,朋友聚餐就争着买单,不像美国人一家人吃饭也可能AA制。我来这里之前,在香港某大学讲课。香港的朋友告诉我,那里很多教授最怕退休。大学里有三个称呼,第一是mister,高一点的是doctor,更高一点的是 professor。这是不能乱叫的,你把一个“教授”叫成了“先生”,就是很大的无礼。同样的道理,一旦你退休,你的“教授”称呼也立马消失,周围的人也立马改变态度。人一走茶就凉呵,这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但反过来想一想,六亲不认不正是法制精神吗?难道人走了茶还不凉,人不在位还能写条子、打电话、托人情、公款吃喝,那就好了吗?这就是香港与内地的一个小小的文化区别。

又比如说,我看到中国有些工人下岗了,拿一点可怜的生活补贴金,但有时还能买彩电,买冰箱,打麻将放炮,十块钱一炮,那是怎么回事?我看不明白,外国人当然更是看不明白。其实这里就有中国的文化特点,比如有些下岗者没饭吃了,但可以吃老爸老妈的;老爸老妈那里没有吃了,可以吃兄弟姐妹的;兄弟姐妹那里没有吃了,还可以找七大姑八大姨,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等等,完全没有AA制。这就是说,以人情代替法制这样一个文化传统,有时候会妨碍我们明确产权,强化竞争,发展经济,但当社会进入危机的时候,它又可能建立了一种生存互助的安全网,促进财富的自动调剂,帮助一些弱势者度过危机。所以说这个人情传统到底好不好呢?有时候很难说YES或NO,得看它在什么条件下发挥了什么作用。这种文化的复杂性,往往成为政治分析或经济分析下的盲区。

1980年代中期的“文化寻根”,不仅在文学的方面,还在音乐,电影,美术,以至在今天的法学、社会学、哲学、史学各个领域,都在发生影响。于丹讲《论语》大红大紫,这在二十年前是不可想象,可见近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发生了大的变化,中国人开始变得聪明一些了,脑子里不是那么简单了,包括知道“大破四旧”和“全盘西化”都是过于天真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变化,而且是远未完成的一个变化。

传统只是创造的资源

我们研究和了解文化,并不是要做一个文化的复制者,西方文化也好,中国古代文化也好,在今天都是不可复制的。于丹讲《论语》,能把自己变成孔子吗?不可能的,她肯定要用电脑,要坐汽车,说不定还要吃麦当劳,怎么可能变成一个孔子呢?文化从来都是杂种状态。在座的朋友们,有谁敢说他代表哪种文化?谁也说不出。最近常听到有人说“湖湘文化”,那么我要问的是:女士们先生们,什么叫做湖湘文化?有人说,湖湘文化的特点之一是“敢为天下先”。天呵,美国人就不敢为天下先吗?日本人就不敢为天下先吗?说中国人的特点就是“勤劳勇敢”,那么俄国人、印度人就不勤劳勇敢吗?

有些说法,作为一种面对大众的动员口号,我们可以理解。但是作为一种严格的学术研究,我们要特别小心,不要被它们忽悠过去。很多同学崇拜西方文化,我也很喜欢西方文化呵,为此还学过外语,做过翻译。但我得提醒同学们,世界上并没有一个纯粹的西方文化或欧洲文化。大家知道,欧洲人现在普遍使用什么数字?对,阿拉伯数字,不是罗马数字。这说明阿拉伯数学极大地影响了欧洲,成为了欧洲科学一个核心和基础的部分。大家再看看宗教:欧洲的主流宗教是基督教,但基督教是欧洲人的创造吗?哪位同学知道基督教的发源地?对了,中东。基督都是发源于中东,是犹太教的一个分支,与伊斯兰教甚至是同根同源,基督就是早期犹太人“弥赛亚”观念的变体。大家再看看政治制度:欧洲有一个公务员制度,现在我们实行公务员制度,好像是西学中用,对吧?其实不是,我在法国参观拿破仑纪念馆的时候,讲解员跟我讲得非常清楚。他说拿破仑在创建公务员制度的时候,受到的启发直接来自中国的科举制,因为在那以前,欧洲人当官是靠家庭门第,靠自己的阶级,是一种世袭制。后来拿破仑看到中国的科举,觉得这种制度很先进也很合理,有利于统治者广泛吸纳各种人才,有利于社会增强活力和保持稳定,所以就来了个中学西用,让欧洲想做官的人也来参加考试。

我们现在可以想一想,什么叫西方文化?如果把数学拿掉,把基督教拿掉,把公务员制度拿掉,欧洲还剩下什么?当然还剩下一点,有古希腊、古罗马的文化遗产。但西方文化就不是我们想象的这个样子了。

显然,所谓西方文化实际上是一个大杂种。全世界的文化也都是大杂种,是在不断碰撞、融合、交流以及创造中杂起来的,不可能简单地复制。我们既不可能复制我们自己的古代文化,也不可能完全复制西方文化,只可能在不断创造的过程中,从一种杂种状态走向另一种杂种状态,或者说从一种比较差的杂种状态,走向一种比较好的杂种状态。有些非洲人在这一方面曾经比较天真。他们觉得西方很先进,就一个劲地“全盘西化”,而有些西方殖民者也鼓励和支持这一进程。他们自己不办大学,或者办不起大学,就把青年学子都送到欧美去读书,拿清一色的洋文凭。他们办小学,也常常把英国或法国的教材直接拿来,让孩子们一开口就是“我是英格兰人”或者是“我是高卢人”。到最后,他们的文字、教育、宗教、政体都全盘西化了,但他们是否就实现了国家的繁荣富强了呢?

在80年代,甚至在更早的五四时期,有很多中国人也是相信文化复制,比如有些学者主张废掉汉字,全国人民都来用法文。还有人建议废掉儒家和佛教,全体中国人都来信基督教。你们不要笑,这些不是开玩笑,是当时很多德高望重者的认真建议,甚至是现在有些知识分子真实的想法。就在几年前,某一本学术杂志还在头版头条批斗中文呢,说中文是腐朽没落的文字呢。

但是我们只要看看很多非洲国家的情况,就可以知道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是极其幼稚可笑的。这正像有些人要全面复古,也是走不通的,也是幼稚可笑的。现在有些人热衷于祭孔,建这个城那个城,又是穿长袍,又是敬香火,但这些复古其实不少是商业炒作,是一种敛财谋利的行为,恰好是很现代的市场策略。

我们要了解文化的根,其实这个“根”就是生活,就是生活中的历史,现在中的过去。比如“儒家”,主要不是指古代的典籍和文物,不是博物馆中的那些东西,而是体现在当代人身上那种活的中国传统。这是哲学家李泽厚先生说过的:儒家就是中国人身上活着的习俗、思想、情感等等。我们刚才讲到的人情重于法度的传统,就是一个例子。

在这个意义上,“文化寻根”并不是要复古,而是要分析和解决现实的问题,是清理、改造、利用各种文化资源,更好地向前走。

文学在文化中的地位

文学是文化中的一个部分,其主要任务是承担感觉的生产和积累。在这里,“感觉”是与理智、知识、思想相对的概念。但这这种相对,并不是绝对的,感觉与理智其实是互相缠绕和渗透的。你们知道钱穆吗?如果大家要了解文化之类的问题,读一读钱穆先生的书是有好处的。钱穆先生在解释感觉和理智的时候,打了个很好的比喻。他说,感觉是我们目光集点之外看不大清楚的东西,当我们的目光聚焦了,能把它看清楚了,这就叫理智。因此感觉和理智本来没有天然的本质差别,其差别纯粹取决于我们观察的目光能否聚焦。在我看来,这个比喻和解释非常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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