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前
在群星闪耀的台湾女性散文创作群体中,琦君无疑是一位光彩夺目、魅力四射的散文大师。她集散文家、小说家、词人、学者于一身,其作品畅销台湾30年,有20多篇散文被美国《读者文摘》选用,为华语作家之最。她出生于大陆,大学毕业迁居台湾,后随夫君定居美国,以90高龄辞世,一生经历了时事的变迁,漂泊的境遇,为世人留下了大量的小说散文作品。在她众多的作品中,尤以自传体散文为整个华文文坛所关注。琦君这类散文,可谓是“写尽人世沧桑”,凝聚着作家对生命的感悟,展示出作家的人生经验和大智慧,为我们构建了一个细腻而广博的情感世界。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琦君的散文创作,由于女性的感知经验和思维方式而呈现出一种温婉情怀;由于受母亲和外祖父身上佛教慈悲情怀、老师夏承焘道家超然物外人生态度的影响,而呈现出一种“仁爱”观念。这又使她的作品具有了一种可贵的精神品格——对人性的深刻剖析。在《寂寞的家狗》结尾部分,琦君这样写道:“想想自己,明明是那么爱狗,却又不养狗,岂不是由于自私、不肯负照顾之责呢?而那些不爱狗偏又养狗的人呢,则是另一种自私,自私地利用狗的忠心。再说,有钱人养狗,是为了自我炫耀。只有贫苦之人养狗,像那位落寞的老鞋匠,那才是真正的同病相怜,患难相依啊。”她进而又写道:“如今又以余暇的心情,来一一悼念记忆中含悲而死的狗,又能于事何补呢?狗死已矣,它们无怨也无恨。而我的怅憾,似无已时,如此看来,可怜的倒不是狗,而是我自己了。”读这样的文字,我们所看到的绝不仅仅是作者对“有钱人养狗”态度的否定,以及对“贫苦之人养狗”态度的肯定。我们更看到了作者对自身无情的剖析,更看到了对那些“含悲而死的”生命的尊重。
琦君的情感世界是丰富而多彩的,无论是在描绘自己所深爱的故乡,还是怀念自己的骨肉亲人,抑或是悲悯那些逝去的牲灵,在这样的叙说当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身影,这个身影的出现,让琦君的作品散发出温暖的诗意。“弹子汽水”出现在《水是故乡甜》一文中。据作者记述,那是台湾早期有的一种小小玻璃瓶装的汽水,“瓶口有一粒弹珠,用力一压,弹珠落下去,汽水就喷出来。味道淡淡的,不像后来的汽水那么甜得不解渴。”因为喜欢“开瓶时把弹珠一压的那点儿情趣”,便常买。若干年之后,“脑海中总时常盘旋着弹子汽水瓶那副短短脖子的笨拙样子”。
琦君在散文创作中,能通过对经典细节的反复运用,为整部作品营造出一个特有的“场”。比如,《母亲的手艺·绣花》一文中对绣花针落地的细节描写。第一次作者是通过对话的形式再现的:“她又说:‘不过绣花总是愈绣愈觉得屋子里冷冷清清的,连绣花针掉在地板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呢。我顽皮地问: “妈妈,那样细的绣花针,掉在地板上,会丁当一声响吗?”母亲没有回答。坐在边上拨着念珠陪母亲的姑婆笑笑说:‘你一个九岁的小东西,哪里懂?”第二次再写这一细节,则是读着家书,通过回忆来叙写的:“读着信,想起母亲低头默默绣花时的神情,想想她连绣花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那份刻骨的寂寞,不由得心头阵阵酸楚。我究竟已长大,懂得母亲的心了。”绣花针落地这一细节在文中重现,让整个作品一下子弥漫着淡淡的忧思,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此刻都沉浸在思亲的忧伤中。
《鼠年怀鼠》如果从文章题目来看,多半是借物感怀一类,且不少作家有过这类写作。可琦君这篇散文远不止是借鼠年来抒写一番对老鼠的感叹,而是再现了一段真挚的师生情谊。美籍女教师旌德邻,在给“我”和“一群纯真易感的小女孩”朗读《小妇人》时,大家都被“二姊蜀”把“一只小老鼠”当成“在小角楼孤单单地读书写作时”“倾吐心曲的对象”而“感动得掉下泪来”。这时,作者写道:“抬头看施老师,深凹的眼中也似乎闪着泪光。”这里,可以倾吐心曲的小老鼠原本是个精彩的细节,老师的泪眼看似一笔带过,然而,当三十年后,“我们师生又在台湾重逢”,作者写道:“我望者老师深湛的眼神,和满头丝丝白发,才恍然于老师当年为什么眼中闪着泪光·”文章到这里,方显出前面那看似带过的一笔,是何等重要。这三十年间,已白发皤然的施老师,“寂寞时光”是如何度过的呢?
她的自传体散文几乎没有一篇不在回忆,而就某一篇作品而言,其回忆的部分有短有长,或许有的是她一生中值得记取的短暂瞬间,或许有的是她一生中难忘的几个阶段,然而,无论是短暂瞬间,还是难忘的阶段,都是作家积九十年人生经验而书写的,可谓是穷毕生心血于一章,它所呈现出来的是作家生命的厚度。这就是琦君散文,虽然往往只有短短几千言,读来却凝重、厚实,深沉、大气的原因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