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 玛
许巍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他不擅言谈,你问三句,他也未必能答一句,问得紧了,他会很无奈地一笑:“这些,和我的音乐有关系吗?”
只有谈起自己的父母,他才会显露出难得的谈兴,尤其是谈到自己年迈的双亲是怎样陪伴自己战胜抑郁症的时候,他数度湿了眼眶——那应该是他心底最温柔、最脆弱的部分吧?不敢轻易提及,而一旦提起,那一份真情流露,却令人动容……
惟一舍弃不了的,是对父母的爱与责任
大概在2003年的时候吧,我在音乐创作上遇到了一个瓶颈,当时心情很不好——不想听自己写的歌,觉得都是垃圾,可是要让我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又写不出来。那种感觉很可怕,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写不出什么好作品了。
很郁闷,不想动,甚至连刷牙洗脸这样的事情都不想做,整天就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可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又睡不着,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那种感受让人发狂。
最可怕的是心一天天封闭起来了,不想见人,不愿和任何人交流,包括我的妻子。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像一个月光下的孤岛,没有人能够走进去。那时我的一些朋友觉察到我的这种自闭状态后,就经常来找我,想带我出去走一走。有一次,朋友带我去听陈奕迅的演唱会,现场气氛很热烈,几万人的大合唱,可我惊讶地发现,那种气氛丝毫不能影响或者说是带动我——我坐在那里,心还是一个孤岛,寂寞的、冷清的,这让我感到非常害怕。我开始想到了死,钻牛角尖,认为对一个创作者来说,如果创作生命已经终结,那么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于是成天琢磨着死的事情。
那时候我住在五楼,有一天凌晨,我模模糊糊地听见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跳楼吧,如果你不跳,我就看不起你。”我就起床走到了阳台上,爬到了窗户外面,站在空调室外机上,很危险。就在这时,妻子过来了,死死抓住我,哭着问我:“你想要干嘛?你有没有想过我?”我看着妻子哭,却无动于衷,那时候我并不觉得我的死对妻子会有什么影响。
这件事发生以后,妻子把我送进了医院,结果一检查,我得了重度抑郁。妻子慌了,把我的父母从西安接到了北京。
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我看到父母,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要知道,这之前我大概有两年没流过泪了,没有什么能打动我。但是看见父母,我的眼泪出来了,这眼泪像是一场甘霖,洒在我干涸的心田上,流啊流啊,还挺舒服。我妈一看我哭,也抱着我哭,只有我爸,还是一贯的冷静,在一边淡淡地说:“哭啥?有病就治,没什么大不了的!”
爸爸妈妈都在身边,我的心一下子就放松和踏实了,那天晚上,我罕见地睡了一个好觉。
可是自杀的念头还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看着父母,我总是忍不住和他们交代一些后事,比如我的存折放在哪里、密码是多少,还有如果他们以后生病了可以找谁之类的话。我妈一听我说这些就要哭,说:“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我不想听。”而我爸就是一声不吭地抽烟。
现在想起来自己真是残忍啊,怎么去和自己的父母说这些呢!他们当时心理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是我无法体会的。
尽管知道不应该,可当时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会担心如果我死了,我的父母怎么办,所以我忍不住就要和他们交代我的身后事。虽然非常舍不得他们,但是我告诉自己:时间可以抹平一切,过了那个劲儿,他们就会好了吧。所以一直没有放弃自杀的念头,直到有一天,母亲和我聊天,说在西安,街坊邻居看到我爸,都会和他打招呼:“你儿子在北京好吧?有个这么有出息的儿子,你算是享福了。”我爸就会得意地点点头,笑着,从人们羡慕的目光中走过去,美得不行。“如果你死了,我和你爸也不回去了,我们就在北京流浪得了,回去了,碰见街里街坊的,问我们儿子怎么样,我们该咋说?”
母亲的话让我一下子醒了过来,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死了,我的父母怎么去和那些街坊邻居解释这件事情——那么引以为豪的儿子,突然就没了,这对他们来说是很难启齿的事情,我开始相信母亲的话——他们就不会回去,在北京流浪度过余生,他们会这样做的!那么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儿子啊!没有让父母享过什么福,却要让父母承担老年流浪的命运,我还是个人吗!我左思右想,前思后想,还是三个字:“不能死”——我有什么资格将老年丧子这样的惨痛加到年逾古稀的父母身上?他们会承受不住的。
那天深夜,我起床,走到父亲的床前,跪在地板上,轻轻地说:“爸爸,你相信我,我不会自杀了,我一定要活着,给你们养老送终。”黑暗里,父亲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我能够感受到他手指尖传递出的极力隐忍的颤栗。
父母和我一起战胜抑郁
病在我的身上,可是父母所受的煎熬却比我更多。
那一阵子,爸爸到处求医问药,有时候知道哪里有关于治疗抑郁症的讲座,他就会风雨无阻地倒好几趟车赶去听,认真记笔记,回来就想办法哄我去做。有一次,父亲听说夜跑能够缓解失眠的症状,就拉着我天天晚上去跑步。很深的夜里,大街上已经没别人了,只有我白发苍苍的父亲,在我身边陪着我跑步,我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跑完步,父亲先让我去洗澡,然后督促我上床睡觉,而他自己,总是说不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是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悄悄推开我的房间门,看看我睡着了没有。后来,我的失眠治好了,爸爸却开始失眠了,落下一个毛病,晚上一定要跑步之后才能睡着,于是,每天晚上跑步就成了我们父子俩的保留节目。
得了抑郁症之后,我不愿意见人,不愿意碰吉他,也不愿意和外界接触,爸爸对此很担心,他悄悄拿走了我的电话本,挨个给我的朋友们打电话,邀请人家来家里玩。他并不知道那些电话本上的名字哪些是我的朋友,哪些是泛泛之交,所以经常受到别人的冷遇。不过也有些朋友从父亲的口中得知我的情况后,二话不说就赶来看我。
尤其是臧天朔,来的时候带了一车的乐器,把他乐队的所有人也都拉来了,在我家客厅里吹拉弹唱。我一置身到那久违的音乐氛围中,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老臧把一把吉他塞到我的手里,说:“兄弟,一起玩吧!”我一弹吉他,一听到那音符从我手底下飘出来,眼泪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捂着脸哭得稀里哗啦,好像心里有一层坚硬的壳被突破了,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放松……那之后,老臧只要有空,就拉着他那帮人来我家欢聚,每当这时候,爸爸就会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我们,脸上的笑容安详而满足。
而母亲,帮不上什么忙,或者说不知道该为儿子做些什么,就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食物,这是她最擅长的。每天,她都要把我小时候爱吃的东西挨个说一遍,一边说一边看我的反应,如果我稍稍表现出有兴趣,她就会想方设法给我做,为了保证食材的新鲜,她不去家门口的小菜市场,而是早上5点多钟就起床,去离家很远的早市。饭菜做好后,母亲就端到我的手上,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神情,如果我吃得很香,她就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一般,一整天都合不拢嘴,似乎我能好好吃饭就是对她天大的回报了。
有一次,我无意中和母亲说起北京的辣椒没有老家的正宗,只辣不香,结果这无心的一句话,母亲却当了真,立即给老家的亲戚打电话,让他们帮忙买了寄过来。怕电话里说不清,我的母亲,竟然在纸上详细地画上那种辣椒的图样,用特快专递给人家邮过去。真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还有,在监督我吃药上,母亲真是一点儿都不含糊,什么药是饱腹吃、什么药是睡前吃,她都一一写在纸上,每天按时按点把药给我拿好,看着我吃下去。好几种药,她从未记错过吃药时间和数量,可是她自己是高血压,却常常忘记了吃药。
由于父母的照料和药物的治疗,我的抑郁症慢慢康复了,最直接的一个表现就是我对很多事情开始有兴趣了,比如我会提议和父母一起去公园野餐,会提议请朋友来家里吃饭,会提议父母和我一起去看电影……我从未想过这些事情是不是父母真正感兴趣的,而对于我的任何提议,父母都是举双手赞成——只要儿子高兴,他们怎么都行!
30岁后学会拥抱父母
得了一场病,却让我有时间和父母朝夕相处。
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把吉他走天涯,从没觉得父母是多么重要的人,更没有在他们身上花费过心思,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从小到大,我甚至对父母有许多不满,觉得他们不理解自己、嫌弃他们没有丝毫的艺术细胞,和我没有共同语言,一直想着怎样脱离开他们。
记得十几岁的时候,我离家出走去了南京,可混了几天都没有找到工作,又灰溜溜地回来了。那是一个下午,家里没有人,我自己拿钥匙开了家门,然后到厨房里把剩菜剩饭席卷一空,吃完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模模糊糊地,觉得我爸进来了,坐到我旁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又进屋拿了条毯子盖在我的身上。看见失踪了几天的儿子突然自己回来了,我想爸爸心里一定是百感交集的,可是等我醒了,他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心里有,嘴上却说不出,不善于表达感情的。
这次生病,和父母一起呆了半年,有很多的机会在一起聊天。父母爱回忆、玩味我小时候的种种趣事,说了很多遍都不厌倦。末了,母亲总要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你现在再能耐,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也是我的儿子。”她说这话时的那种满足和骄傲,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其实,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光荣吧,而孩子却体会不了老人的心,我发现人老了之后,就变得自卑了,就担心孩子厌烦自己,担心自己成为孩子的负担,所以,他们喜欢这种回忆,因为这种回忆会让他们相信:这的的确确是我的血脉,是我的孩子啊!
有一天,我在书房里写歌,写得很顺,心里非常高兴,便来到客厅里。看到爸爸妈妈正在看电视,我就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大大的拥抱,抱完了,爸爸妈妈还愣在那里。那可能是我成年之后第一次拥抱他们,他们那种神情,就像是被一颗幸福的子弹击中,整个人都晕了。我记得那天一直到晚上,他们说话还有点儿语无伦次,妈妈一直忙个不停,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而爸爸在浴室里洗澡的时候,我竟然听见他在哼歌。看着他们的样子,我觉得心酸——我的一个不经意的举动,竟然给他们带来如此巨大的幸福感。
那之后,我就常常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和他们有这种肌肤的接触。到后来,他们似乎没有我的拥抱、亲吻已经不习惯了,比如我要出门的时候,妈妈会送我到门口,很自然地仰起头,很期待的神情,我就在她的脸上亲一下,她才满足地离开了。人老了有时候和小孩子是一样的。
父母回西安的那天,我送他们去机场,回来之后一开家门,觉得家里空荡荡的,但是他们的气息还充斥在每一个角落里,我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坐在沙发上就开始流泪。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发了一个小小的誓:从今天开始,我要将我的时间、我的爱,分一些给我的父母,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
现在,父母在西安,我几乎每天都要给他们打电话,还和他们上网聊天,经常给他们买礼物寄回去,我身边的很多朋友看见我这样都觉得很惊奇,都说:“你真有耐心,你不烦吗?”我不烦,真的!我越来越意识到,我做的很多事情,可能在很多年之后都会觉得没有价值,但是我现在就确信,为父母做的每一点、每一滴,即使多年之后想起,我仍然会感到十分欣慰。
责编/魏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