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1949年)九月中旬,一天我特地打电话约他(蒋介石)单独谈话。蒋乃约我到梅花村他的行馆前晤面。抵达梅花村之后,蒋引我走上二楼大客厅坐下,侍役奉上茶水即退下楼去。
我二人坐定后,我对蒋先生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今天我是以国家元首的地位来对你谈话。”我所以要郑重提出这一句,是因为蒋先生独裁专制数十年,平日所见所闻都是一片奉承之态,阿谀之言,只有他教训别人,断无人敢对他作任何箴规,更谈不到疾言厉色地教训他了。这次我自思或是与蒋最后一面,然当今之世,论公论私,我都是唯一可以以教训语气促其反省的人。所以我首先便搬出国家的最高名器来压抑他“舍我其谁”妄自尊大的心理,而服服贴贴地静听我对他的指斥。
在蒋先生默坐静听之下,我便把他过去的过失和罪恶一件件地数给他听。我说:“因为国事已至不可收拾地步,不得不畅所欲言。”接着我便说:你过去每把事弄糟了,总是把责任和过失推到别人身上。例如东北剿共的失败,徐蚌会战的全军覆没,你说是军队不听你指挥;又如发行金元券,引起全国经济恐慌,人民破产,自杀成群,你不躬自反省,反责人民不拥护你的经济政策;再如你纵容特务,滥捕学生及爱国人士,引起舆论指责,你不自疚,反说是本党同志不听你话所使然……凡此种种,真不胜枚举!”
接着,我又检讨他在政治上造成的过失。说:“你主政二十年,贪赃枉法之风甚于北洋政府时代。舆论曾讥讽我们为:军事北伐,政治南伐。其实,此种评语尚是恕辞,因北洋官僚政客对舆论抨击尚有所畏忌,而我国民政府则以革命旗帜为护符,凡讥评时政的,即诬为‘反动分子”,以致人人钳口,不敢因片言惹祸。你对此情形竞亦熟视无睹,明知故纵!”
“记得在南京时,魏德迈特使曾在国府饯行席上痛诋中国官员贪污无能。他以一外国官员身份公开侮辱我政府,实不成体统,时与会众人中,竟有当场掉泪者,不知你亦有所闻否?!究作何感想?”
我亦提到他在我秉政之后掣肘的情形,说:“你此番已是第三次引退,你当时曾对张治中、居正、阎锡山、吴忠信各人一再声明,五年之内不过问政治。此话无非暗示我可放手去做,改弦更张,不受你的牵制。但事实上你所作所为却完全相反。不仅在溪口架设七座无线电台,擅自指挥军队,且密令京沪卫戌司令汤恩伯亲至杭州逮捕浙江省主席陈仪,并擅派周暑接替。嗣到台湾之后,复命汤恩伯到福建挟持福建省主席朱绍良离闽,擅派汤氏代理福建省主席兼绥靖主任。凡此皆属自毁诺言、目无政府的荒唐行为!”
我更进一步解释道,即使不谈国事,专从蒋氏的自私心而言,蒋氏的宠信汤恩伯亦属宠非其人。因汤氏曾受过我指挥,我知之甚详。论品论才,汤氏任一师长己嫌过份,何能指挥方面大军?汤的为人,性情暴戾,矫揉造作,上行下效,所部军纪荡然。抗战期间,河南民谚曾有“宁愿敌军来烧杀,不愿汤军来驻扎”的话。我并举例以说明汤的暴戾。抗战时,某次汤自河南叶县乘汽车往界首视察,因雨,乃自洛河改乘小轮东驶。启碇时,船身碰及囤船,稍为震动,此亦常事。不意汤氏竟大发雷霆,饬该船公司经理前来责询,在大骂奸商之后,竞拔出手枪将该经理当场击毙。一时传遍遐迩,叹为怪事。斯时我驻防老河口。听人言及此事,犹以为汤纵暴戾,当不致任性若此。然言者谓,彼时汤的总参议沈克在旁目击,可为证明。后来我在北平行辕任上,某次沈克便道过访,我偶尔想起此事,以问沈氏。沈克叹息说,他那时以为汤司令不过装模作样,持枪恐吓而已,谁知他竞认真开枪,轰然一声,对方已应声倒地。沈氏想抢前劝阻,已来不及了。沈克并说在抗战期间曾追随汤氏数年,类此任性杀人之事已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言下不胜慨叹之至。我就以这个小例子向蒋说:“象汤恩伯这样的人,你也倚为心腹,能不坏事!”
蒋先生默坐听我历数其过失时,面色极为紧张尴尬。当我有所责问时,他只是晤晤诺诺,讷讷不能出口。可是当我说完汤氏这段故事时,蒋氏面色反显和缓。原先我曾预料,以蒋氏的个性与历史,在我严厉教训之下,必定要反唇相讥,和我大闹一番。不料他听完我的责备之后,面色转现轻松,并问沈克现在何处。此时我当然亦不知其下落。
最后蒋氏竟含笑向我道歉说:“德邻弟,关于撤换福建省主席朱绍良一事,是我的错误,请你原谅。”于是我也只好说:“事情已经过去,不必再去计较吧!”
这时我心里忖度,以蒋先生唯我独尊的一生,今天受到如此严厉的诘责,居然能容忍,不置咆哮和反唇置辩,可能是因为我开始便声明以国家元首身份对他说话之故。蒋先生专横一生,目无法纪,此次或能因为我一言而悟及国家尚有名器,非他一人所得而私也。
我见其低首认错,遂不再多言,起身告辞,他亦跟随下楼,送我登车而别。
(原载《李宗仁回忆录》
现摘自《关东作家》2004.7)B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