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深邃艺术永恒

2009-04-26 03:32陈晓雷
骏马 2009年2期
关键词:巴别作家小说

陈晓雷

契诃夫的艺术深思

读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哀伤》,我被这个冷艳而悲惨的故事打动了。这个看似小的故事,却概括了镟匠格里高里·彼德洛夫不平凡的一生,这里写了“大人生”,是自然情境同人物心境融为一体的经典杰作。人生良性发展的机会本来就不多,有的人甚至一生只有一次,或者终生与这类机遇失之交臂,这是不可逆转的悲剧,于是就有人想重振精神,重走人生,然而时间已让他走到了暮年,一切已来不及了——这个哲理是“大”的,也许这就是这篇小说要告诉我们的意蕴。大师以其“冷艳”的描述,写活了镟匠的精神世界,且是重彩深描,让读者和小说中的人物有了同为命运承受的共鸣,让读者的心灵为之震颤。这里作家写主人公的情绪,抓住了“职业、沉重、悔悟”的精神线索走下去,其结局是悲剧式的,而人性的完美却达到了无人企及的高度。契氏在这么短小的篇幅中挖掘深层的人生,是其小说艺术把读者引向了精神享受的极致。

另一个短篇小说的《渴睡》,容量可当长篇来看待,这不是推崇和虚夸。小说的精妙之处,在于抓住了小保姆女孩儿瓦尔卡的渴望睡觉的情绪,重点写了小女孩的精神世界:贫困的家,凄凉的父母命运,艰难的生活对孩子单纯心灵的逼迫。作家围绕着瓦尔卡生理上想睡觉的感觉,以悲悯的文字,营造了独特的艺术空间;小女孩被生活的残酷挤压,是故事悲剧的根源,弱小的孩子在日常生活中不得拥有属于自己的丝毫个性,当孩子肉体承受不住重压时,其精神和命运的悲剧,即在猝不及防中出现了……困苦的瓦尔卡要真睡着了,主人们就要打她了,故而她是不能睡的,而摇篮里的娃娃却睡得极香甜,这对十三岁的女孩儿是个极强的诱惑,于是作家这样描述她的幻影:“她看见乌云在天空互相追逐,跟孩子一样地啼哭。可是后来起风了,云散了,瓦尔卡就看见一条宽阔的大路,满是稀泥;沿了大路,一串串的货车伸展出去,背上背着行囊的人们在路上慢慢走,阴影摇摇闪闪;大路两旁,隔着阴森森的冷雾可以看见树林。忽然那些背着行囊、带着阴影的人倒在烂泥地上。‘这是为什么?,瓦尔卡问。‘睡觉,睡觉!他们回答她,他们睡熟了,睡得好香,乌鸦和喜鹊坐在电线上,像娃娃一样地啼哭。极力要叫醒他们。”这里是在写女孩儿的感觉,并不直白地去写,而是借助丰富的想象,奇特的比喻来进行,营造的气氛却紧紧围绕着“疲劳”,围绕着想昏睡的生理感觉,这样细描深述地挖掘下去,营造了少见的悲凉情致、气氛,这种延伸和挺进其实即作家的艺术创造:云能哭,乌鸦、喜鹊的叫也像娃娃的哭,把气氛写到了极致……人的想象总是代表自己的精神,当现实中不能实现自己的企求时,人们常以想象来“实现”那种不能实现的渴望,从而使倍受压抑的精神得到释放和升华。一个绝妙的短篇,能蕴含宏大的精神世界,这是大师的笔法,大师的魅力。

另一个名篇《黑修士》告诉我们,人的精神不能陷入荒芜,而培育人精神成长的是人和社会,人生如果离开这两者,必然堕入庸俗人生之套路,这即成了行尸走肉。人的精神需要塑造,年轻人柯甫陵那种自甘待守田园,苟残人生的生活,即是毁灭了精神的人生。没有了精神生活,人生的痕迹与动物的活着便没有了区别,如同星月在宇宙没有了运行的轨迹,这样的生活丧失了创造的激情,没有闪亮的一瞬,没有自慰的甘苦,生活对于他等于关上一切灵光闪耀的门,这样的人生同长夜没有任何区别。《黑修士》是契诃夫独具深度的作品之一,同《第六病室》相同,对生活的本质有极强的透视力,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契氏找到了“黑修士”柯甫陵这个虚而又实,性格扭曲的人物,即找到了“这一个”的支撑点,其“形象大于思维”的艺术效果便产生了。大师妙笔创造的这个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其艺术性可供后来写作者揣摩,其精神内涵可供后来人借鉴和思考,矫正人生。

大作家契诃夫创作的人物艺术形象,有极深的人文参阅的价值,其小说不在于仅仅讲一个故事,而在于他把这个人物的平凡人生,同深广的社会生活联系在一起了,赋予了极深的艺术内涵,这是其作品多年来征服众多读者的奥秘,也是常读不衰的原因。作家具有思想家、社会学家的潜在因素,这点在契氏小说作品中彰显得最为充分,值得我们写作者深思。

巴别尔的文学永恒

读巴别尔的《骑兵军》,此书后附了三篇介绍文章:编者王天兵的《巴别尔的秘密》,译者戴骢的《星星重又升起》,还有苏俄文史专家蓝英年的《巴别尔之死》。除了读巴别尔的小说,我已是第三遍读这些介绍作家的文字了,我被作家的人生苦难震撼了,久久不能平静。这位被斯大林时代杀害的作家,死时只有四十七岁,时间是上个世纪的1940年1月27日。事过多年,让这位冤死的作家仍不能瞑目的是,他的头上还被压着三顶大帽子,即托洛斯基分子、外国间谍和恐怖分子。在上个世纪的那段特殊年代,这其中的任何一项罪名成立,都可以夺去年轻作家的生命。重重扣在作家头上的这三项罪名,让天堂的巴别尔不能安宁,蒙冤十四载,一直挨到1954年12月18日。

巴别尔在押期间,被屈打成招,假借一批著名人士是托派分子,临死前他三次上书检察院,证明自己的诬告是错误的,想求得心灵的安宁,而斯大林的极端时代并没给作家这个机会。布尔什维克的鼻祖国家容不得这个极有良知的作家,更容不得写出历史真实情形,写出苏联红军泛杀犹太百姓、波兰战俘——这类为苏联“抹黑”的真实,红色苏维埃容不得这样贴近现实的小说艺术。作家巴别尔和他的小说产生的时代,即预示了这个大作家要注定的人生悲剧。

我知道巴别尔的名字,是在2002年第三期《作家》杂志上,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写的一篇介绍短文《爱捉迷藏的作家》(原载《纽约客》杂志2001年11月5日),当时并没有引起我的过分注意,直到2006年2月,我在书店里发现了《巴别尔马背日记》,阅读后,我对这位大作家的认识,才逐渐清晰起来,深刻起来。这本日记所附的大量苏联红军将领和士兵以及当时的历史照片,引起我的极大兴趣。我的第一个问题是,难道一个作家写的短篇小说,居然能承载一个特定的历史时代?像著名的伏罗希洛夫、布琼尼、铁木辛哥、伏龙芝这样的苏军元帅们和巴别尔的日记、小说有何种微妙的关系呢?巴别尔是布尔什维克,是记者,是作家,本是革命阵营的一分子,而他却让自己的领导、苏联的最高统帅施了极刑,这点不能让我理解,我在诸多问号的诱惑下,开始在巴别尔的日记和他的《骑兵军》中,寻找答案,破解作家苦难命运的谜团。

我了解到,1920年苏联红军进攻波兰,巴别尔作为随军的战地记者,也参加了这场著名的苏波战争,作为随从布琼尼第一骑兵军出征的军中记者,他亲眼目睹了这场残酷的战争,必然要真实地记录战争、描写战争。此前,他已创作并发表了相当数量的文学作品,并已得到了世人的认可,而真正使他名声大震的,却是他在战后以苏波战争为背景,创作的三十余篇短篇小说,即是后来合集出版的《骑兵军》。这部作品,真实地描写了红军骑兵军中的哥萨克士兵对波兰人、犹太人以及战俘的血腥杀戮,活灵活现地把战时军人的众生相写活写真,甚至写出了人性和超乎人性的兽性。

1923年,巴别尔的小说作品一问世,就得到了大文豪高尔基的极佳评价,却得罪了骑兵军统帅布琼尼,他说:“巴别尔写的不是第一骑兵军,而是马赫诺匪帮”(蓝英年的《巴别尔之死》)。高尔基反驳这位元帅:“他的书激起我对骑兵军战士的热爱和尊敬……在俄罗斯文学史中我还未见到过对个别战士如此鲜明和生动的描写,这样的描写能使我清晰地想象出整个集体——骑兵军全体将士的神态……”(同上)。事实证明,高尔基的预言是超前的、正确的,若干年后,巴别尔被世人称颂为上个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同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并称为世界最优秀的犹太大作家。不管人们怎样评价,巴别尔若没有这部不很厚的《骑兵军》,就不会有今天读者对他的热读、认识,就不会有王天兵等一类痴迷他的忠实读者,更不会有大批研究他小说艺术的专家。巴别尔成就得益于两个方面:一是他赶上了特殊的时代,既造就了他的不朽,也断送了他的生命,这个不能让后人接受的,就是他超常的命运苦难;另一个是他用文学的形式,极端真实地描摹了那段历史,塑造了鲜活的骑兵军艺术形象,他挖掘的艺术真实,尊重了特定现实生活的真实,因此才有了超越时空的生命力和艺术美。尽管作家命运多桀、短暂,但他的小说之美却是永恒的。

读巴别尔的日记,读巴别尔的小说《骑兵军》,读巴别尔的命运苦难,我骤然顿悟:特殊年代中,作家的生命和生活,自己常常不能确定,而写什么,怎样写,却是作家自己可以确定的。

艾特玛托夫的诗意

午后大雪,恰读前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的长篇小说《风雪小站》。这位吉尔吉斯的著名作家,是享有世界声誉的文化使者,其作品的现代性和抒情性,曾经迷倒了一大批读者。他的作品,让世界知道了吉尔吉斯民族,以及这个民族精神生活的美好、丰富。

早年读其著名小说《第一位老师》,写一个女孩子和年轻男老师的纯真、真挚的情感,像一篇情意绵绵的抒情散文,像一杯浓烈的绍兴老酒,真有所谓“酒不醉人情自醉”的味道,不管谁只要有过一次这样的阅读经历,就会记住艾特玛托夫的名字。

后来,我又陆续读了他的《白轮船》《花狗崖》《查密丽雅》等著名中篇小说。近期我又掀起读艾氏作品的高潮,此时这位令我喜爱的大作家,已在今年6月10日告别人世,再次读他的作品,深含缅怀之敬意。

我喜欢他作品的抒情性。他总是把草原的风光和人物的心情、命运结合起来写,人物不说过多的话,最先见到的景物描写,即可大致预知故事的结局了。《查密丽雅》写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苏联后方小村庄,一个伤残士兵和一个年轻村妇查密丽雅的爱情故事,小说反映了战争给人们的生活和命运带来重大的影响,试图告诉后来的人们,战争可以毁掉一个世界,但它还能重塑人们的精神世界,给人类以更多的机会。

我喜欢他举重若轻的表现手法。他的小说几乎篇篇都是重大题材,他从小处写起,从不知不觉中推出重大主题。中篇小说《花狗崖》,从写家族为一个男孩基里斯克举行“成人礼”,从出海猎海豹写起,到后来小船因大雾迷失航向,爷爷、爸爸、叔叔为了家族惟一的男孩能活下去,把船上仅剩的一小壶淡水,留给了刚步入成年的基里斯克,后来三位亲人相续饥渴而亡,大男孩靠着那点淡水,以弱小的能量,顽强地向前划船,终于找到了生命的彼岸——“花狗崖”。小说寓意深厚,荡气回肠,作者挖掘出生命延续不止,生命永不泯灭的深刻主题。

我喜欢他展示的童年视角中的现实世界。艾氏特别愿用“童年视角”展示成人世界,这也许即是作家希望自己作品能够探索生活本真的艺术追求之需要,这笔法常把人间的真情发掘得酣畅淋漓,甚至到极致。“小长篇”《白轮船》就是这种风格的代表作,以诗意幽远和寓言韵味而见长,从而使其饮誉世界文坛。小说从写一个弃儿的精神世界,到他对人间冷暖的感悟,写了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精神生活。作者用孩子的纯真视觉,把社会的复杂深层,一层一层地剥离开来,暴露出来。读者正是通过男孩的无暇心灵,重温了成人世界。这部杰作无疑是人类精神的净化剂。

我喜欢其作品的现代意识。艾氏几乎很少使用别人用过的表达方式,常有创新,现实、历史,传说、寓言自然成了他艺术的立体空间,现在读的《风雪小站》,和前期读过的《断头台》,就是把现实、历史、传说三者编织得最为精美的典范。别看它们是长篇小说,但读者任意拿来一段读,都会生出意想不到的收获,它们看起来是都可以独立成篇的。今天,我们可把艾氏的作品当故事读,明天可当散文读,合起来可当史诗吟诵,拆开来读,即是一段段缠绵绯恻的抒情诗,上至航天,下至小狐狸的命运,他都写得美不胜收!

翻开早年的日记,我看到了读完《白轮船》那天这样写道:“这是近一个时期以来我读得最尽兴的书,作者以诗人的气质和笔法描写现实,历史,风俗,风光,寓言,既是民族又是现代的优美组合。其语言流畅,朗朗上口,句式优美,描写大自然,抒情性强,可与他的前辈大作家契诃夫相媲美。散文式的叙述方式,现代派的表现笔法,以孩子的视觉和想象为主,现实与客观的融合,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写孩子的想象,既合少年心理,又使艺术气氛在此升华。我敢说,这部小说和另一部中篇《花狗崖》得诺贝尔文学奖当之无愧!而后一篇小说,具有强烈的世界性和人类性,可以与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相媲美,仅就这个作品而言,我觉得他比海明威更略胜一筹!我要把这两部作品同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放在一起,作为终生通读的书,尤其是《花狗崖》,要经常读。”

早年我国和前苏联的社会形态相同,艾氏作品中的人物命运,很多与中国人相似,所不同的是,他能把那些相同“政治年代”塑造的人,写得极具人情味,人性美,又极富诗意,深思久远。

读艾特玛托夫诗意纷呈的小说,觉得他仍活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中。

(责任编辑 五十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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