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 戈
若你决计要将眼前繁杂与喧嚣迅速有效甩至身后于暂时,你可以随我骑车经湘江大桥西去。当你什么时候感觉快驶下桥体了,你便什么时候就可以将车头左拐了。于是,你已可见有一道长堤染满涛声与风痕,你便即时有了一个辽远的下午或暮晚。
我先前常去,后来在上海读书时,记得在那些被高楼挤瘦了的天空下,还会间常回想起那长堤的旷远之境。现在人是回到了长沙,但却又陡然失却了先前的那番消停,因为有了一个刚二个月,懵懵懂懂,日夜缠定需要我解决其饮食与排泄的幼子。先前的优雅与淡定,便果然成了辽远的风景。
当然,那么妙的一个去处,总是会有写意的人物游移其间的。
一日,我收到一卷打印工整的诗稿,那作者干脆利落就署名:江堤。
又一日,那江堤竟与另一写诗的小伙子叫许利民的就登门来了。那时我住在湖南省京剧团黑暗的“筒子楼”内,两副亮晶晶的眼镜探进门来,我即刻认出他们就是在湖南大学曾经把诗歌运动搞得蓬蓬勃勃的学生领袖。我记得这个江堤就是那个李君晖。我去湖大出席过诗歌讲演活动,我尤其喜爱这几个学工科的校园诗人。我简直妒嫉他们能够日夜守着那一道长堤,或早或晚,读着他们应当读的或喜爱读的书籍。在那样的情境之间,不谈谈恋爱写写诗歌,那断然是对不起我们以及我们的先贤以及我们生活的那一片湘楚地方的。
来我家的时候,江堤好像已经留校任了校办的宣传干事。其时,楼下还泊着一辆他带来的校办的上海牌小轿车,说是要拉我去湖大参加一个什么活动。
现在,我沿着那道长堤走进了江堤的诗卷《鄂地行》。那是江堤在湖北农村走访了四十多天后的一些诗思诗情。诗中,他能够把一些定格了的地方掌故与鲜活着的风情,大方得体地嫁接起来并发表自已的感怀,江堤一下子展示出了这么成形的诗风,我想,这几年的长堤他果然是没有白守的了。
在他先前发表的几组诗中,我喜爱他的《河湾》与《澧州女》。江堤颇注重传承发扬中国古典美学思想,他写实或写意,不砌垒文字,不打结诗行,顺顺当当,顺藤摸瓜,便把诗意“翻新”了出来。唐朝有个叫皎然的著《诗式》曰:“风韵切畅、体格闲放、心迹旷然” “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大概江堤希望自已实践的,就是这样一类诗的法则罢。
江堤写诗,还喜欢把诗核植入一种历史的情感化的背景或故事中去,如《珍珠女》从春秋时代的楚水起,经唐宋而至今,这个行走在这样一个宏观时间跨度中的小女子,她就是一枚动态的诗核,从她的身上生发出来的诗思与诗情,那又当是何等的了得呢!
在评论家刘清华(现任湖南文艺出版社社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写的《此处有风流》一文中,他把当时活跃在长沙城内的陈惠芳、彭国梁、江堤和本人、作了一番诗韵的乐理比较(身处2007年的我,愿意摘录几段作为对往事的怀想):
刘清华说:“陈惠芳喜欢在诗中揉进母性的温馨与柔媚的调子,因而,他唱出的乡音是蓝色的”、“在大山宽阔的怀抱里,长成了彭国梁的诗,他笔下的大山,总是雄性的”、“当陈惠芳和彭国梁在弯弯山道上、清清小溪边做着蓝色的人生之梦时,曾鸣却率先切入了现代都市的街巷。他生长于城市,他希求从城市中最世俗的众生相中追求一种超世俗的东西,透视出一种深层的文化底蕴。”
刘清华说:“在这组和谐的乐音中,我们发现了一个不安份的音符,那就是江堤。江堤太成熟了,他瘦小的躯体不得不支撑起一颗因多思而显得沉甸甸的头脑,一方面,他自称崇尚斗牛士,这使得他的诗具有一种内在的牛气,另一方面,他又常感到生活压在身上的一大堆玩艺儿太沉,他不得不一次次避开尘嚣到巴山楚水间吟诵······哦,这就是江堤?”
刘清华最后写道:“从乡村到都市,四位年轻的乐手似乎在走着各自不同的路,其实,他们所演奏的乐音中有着共同的主旋律,那就是对生活的热爱。他们都不屑于作大波大浪的感情折腾,也决不愿意挥洒廉价的激情去争得掌声与喝彩,但是,读他们的诗,我们不会对生活失望,他们的诗,就植根在坚实的土地上。无论是乡村还是都市,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观照生活的视点投在最低层的人们身上,他们爱生活爱得比谁都热切,却又不露声色地把这份爱深深注入平平淡淡的描摹中······舒缓的旋律回响在三湘四水,我们的风流楚地也该因之而风流不少吧?”
值得一提的是,后来,江堤、陈惠芳、彭国梁发起一场“新乡土诗”运动,使得湖南诗歌在全国一时间声威大震。
转眼,江堤离开这个世界也四年了,我与江堤的最后一面发生在何时也已经记不清楚了,但他后来在中国文坛上,在其任职过的千年学府“岳麓书院”的平台上,尤其是在“文化散文”的领域作出的成绩我是非常关注与敬慕的。江堤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的感情与思想之水仍然在他留下的诗行中奔涌。
2007年以来,由于我母亲的去世,由于我们喜爱的一些鲜活生动的生命的不断消失,使我无时不生发出对自身美好的生命阶段的怀恋来,我想,哪天回长沙,是一定独自去那道长堤上走走看看的。是为补记。
原载于1986年12月《科学诗刊》
2007年8月8日修订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