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阳光下的青春,即使撒谎也是投入的。为了帮助班中的摄影爱好者投稿,我们假装学习某文件,留下了这张质量不错的照片。左2是一禾。(雪汉青)
曾听诗歌圈子里的人论及一禾时说他诗不及文,文不及人。我不是圈子中的人,不知该如何评价他的诗歌和评论成就,但是说起一禾的为人确实可说的太多以至不知从何讲起。一禾是那种让你提起来就心疼的揪在一起的朋友,失去一禾的时间越久越感觉到一禾的珍贵。一禾去世之后,我和一禾最要好的朋友聚会的主题永远是回忆一禾。借着酒慢慢唤醒一点一滴的记忆,直到泪流满面。在现今这样一个社会中再也难找到一禾那样的朋友了,甚至连这样的回忆似乎都是奢侈,前年,我的一个和一禾最好的朋友也离世了。这是个粗砺的时代,容不得精美存活。
我和一禾是大学同学,他在大学时期的初恋是我的同宿舍好友,因此开始免不了当了一段灯泡,后来又做穿针引线、遮遮掩掩的红娘。初恋失败了,一禾自称留下的只有伤口,但我们的友谊却开始了,而且大学毕业后更加紧密。大概是因为我从来不是诗歌圈子里的人,工作需要又不得不要和诗歌打交道,于是我把一禾当成了现成的一座桥梁。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需要是否会给一禾带来什么不便,我的邀请是否能被一禾接受,而一禾也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任何请求,从来没有让我失望。
据说贵族气质中是有一些女性的阴柔性质的。倘若此说成立,一禾是可以作为佐证的。一禾是个敏感到有些纤细,优雅到有些温柔的的男生。连他的脚和手都小得和他的身高不成比例。有一年冬天,他曾经戏谑地套上我带着都有些费劲的羊皮手套,让我吃惊地发现他那双手换给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可以称得上纤纤玉手了。据男同学回忆,一禾抽烟时,小手指总是不由自主地翘着,状如兰花。
但是从来没有人嘲笑一禾的贵族气,因为他真纯。中文系的学生大多是热爱文学的,刚进校门不久,班里就酝酿办一个文学刊物,发表自己的习作。翻辞典起了个名字叫《老一套》。可是当编委们上门约稿时,嚷嚷最凶的人又变得最为矜持了,纷纷表示自己不是那块材料,没有稿件可提供,气得编委们只想抽谁嘴巴子。那时一禾沉着地对编委说:放心吧,到时候一定会有稿子的。一禾的诗歌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被我们阅读的。后来还有他的第一篇小说等等。
一禾是诚恳的。刚刚分配到《十月》杂志社当编辑时,他给自发来稿的作者写退稿信竟然写到12页信纸。不知道那些退稿信是否还能在某些文学爱好者手中珍存。一禾分管西南片的文学创作,他和西南片的作家们就都成了好朋友。1987年初我赴云南麻栗坡前线途经昆明,沾一禾的光,得到昆明许多作家的盛情款待和帮助。回京时也帮助他们携带了不少送给一禾的礼物。当时曾经和一禾相约,以后一定要结伴再赴云南畅游,可惜终未能成行。
一禾是敏感的,人对他的一点点好处他都会铭记不忘。上大学时我曾经将班里的创作刊物拿给认识的一位文学前辈请教,然后可能是一种炫耀,把文学前辈的讲评转述给一禾。后来我自己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但是一禾一直没有忘记。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特地提起了这件事情。
一禾的记忆力是超群的。上大学的时候,男生宿舍里一禾讲故事的方式几乎就是背书。那么多人聚在冻得瑟瑟的集体宿舍里听他逐字逐句复述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和《花狗崖》。毕业后,我常常听他随手拈来叔本华、尼采的论述在某卷书的几章几页,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我是永远也不会去查证它的准确性的啦。后来,即使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我也愿意找个借口邀请他一聚,酒酣耳热之后,看一禾醺醺然滔滔不绝的说话是我的一种享受,因此也多知道他的一些故事和他对人对文的评说。
然而一禾绝不仅仅是个谦谦君子。大学的同学回忆说:一禾的百米速度极快,因此他在班级的足球比赛中出任前锋。在与对方身强力壮的后卫拼抢时,一禾每每如子弹一般地冲上前去,然后因着单薄而被对方的后卫弹开翻滚好几米远。诗人西川也回忆当年他们去北京昌平海子的宿舍探望海子,一位邮递员给海子送稿费单。邮递员反复念着邮寄单上的名字“海子”,因着谐音就念到“孩子” “儿子” “孙子”,海子还不以为忤,一禾已然勃然大怒。一禾对朋友的维护就如在足球场上奋不顾身。
一禾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刻。听一禾说过一次他与诗歌圈中人打架的事情。80年代中后期,诗歌还有那么一点魅力,某些文学女青年喊出了“先卖身,后卖文”的口号,掌管诗歌发表版面的个中人物乐得入毂。一次圈中人聚会,人人身边有美女陪伴,独有一禾清者自清。有人借着酒劲,热心要给一禾也找个红袖添香,被一禾拒绝了。哄闹之中,众人把姑娘往一禾身上推,一禾有些恼怒,一把推开身边的香艳。于是有怜香惜玉的护花使者挺身而出,一场混战桌椅板凳乱飞。那是一禾颇为自得的一次动粗。
1989年我的单位要纪念“五四”运动70周年,我策划了一个《 “五四”以来的爱情诗歌》系列,约请一禾担任撰稿。一禾很痛快,也很胜任。两次切磋之后,稿子就能用了。在他交稿的那一天,我们喝酒聊天谈得很尽兴,当然主要还是一禾在说。他讲起许多大学时的往事,讲我们第一次见面,讲我替他探望他的女友,讲我安慰他的失恋,讲“五四”文学社,讲诗歌朗诵会……让我感佩他的细腻和记忆之外也隐隐有些诧异:我们以往是不忆旧的,难道我们已经开始老了吗?我心中不安,他好像再不讲出来就没有机会了似的。我那时不知道海子已经出事了,一禾承担了多大的精神负荷。我只是担心我们的友情会不会给他惹来麻烦因而他要疏远一些。我没想到诗人的心是敏锐的,他顺从了心的带领,没有留下遗憾。几周之后,一禾的父亲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他儿子撰稿的节目和儿子的名字,老人家很欣喜,多次拨电话想夸夸儿子,电话总是没有人接。一禾夫人告诉我:那正是一禾脑溢血突发倒下的时刻……
一禾的父亲是我们国家著名的政治经济学家骆耕漠老先生。一禾上面有两个姐姐,他是最小的。老来得子,骆老对一禾是格外器重的,一禾对父亲也特别尊重。那种尊重不是出于父子尊卑的秩序,而是由衷的敬爱。还在大学期间,一禾在一次中秋节的同学聚会中出的题目就是讲讲父亲。他讲到小时候随父亲到干校劳动,每天他要给父亲送饭。有一次他迷路了,迟迟没到。父亲出来喊着他的名字找他。冬天收割后的田野空旷,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他知道父亲高度近视,晚上视物不清,他大声地对父亲喊:爸爸你不要动,我向你的灯光跑。他说:那个时候,他觉得父亲的手电筒照出的光就是父亲的眼睛。大学毕业后,一禾跟父亲的关系几乎可借老话“多年父子成兄弟”来形容。骆老常常视察地方的经济工作,常被邀请题词。骆老总是把“任务”带回家来,让一禾帮助他拟好底稿,老人一挥而就。一禾习惯熬夜,骆老也习惯熬夜。上个世纪80年代,骆老已经在考虑撰写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学,写到兴奋处,老人看见儿子的房间还有灯光,就会敲门而入,对儿子讲述宏大的构思。一禾笑说他的父亲常常在那棵思想树上分岔、分岔、再分岔,找不到回来的思路了。
去年,骆老以百岁人瑞辞世。我想他们父子已经分别近20年了,老人一定愿意在那个世界与儿子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