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丽
[摘要]《台北人》是白先勇小说创作成熟的一个转折点, 作品充分显现出一种深深的悲剧意识。由于个人出身和国家历史等原因,白先勇经历且目睹了一幕幕人生的悲欢离合。在小说中采用了黄昏、落花等苍凉的意象作为他思想的荷载物,来表达他对生命苍凉的体悟。
[关键词]悲剧;苍凉;意象
白先勇是台湾现代派小说的代表作家,被余光中视为“现代中国最敏感的伤心人”, 他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已经成为二十世纪华文文学中的经典。《台北人》的扉页上,引录着唐代诗人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真实透露出一种人世沧桑、物是人非的悲凉感。翻开《台北人》,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到处都是残垣颓壁、夕阳西下的人生晚景和生命意义探索失败的惨烈悲剧。而这些悲剧正是通过各种悲剧意象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意象是“意”与“象”的有机结合体,“意”是指创作主体即作家的主观思想感情,包括其审美体验、认识、评价和审美情趣;“象”是指作为创作客体的客观物象,亦是作家的审美对象,它能体现作家的审美理想。作家在对客观事物进行审美关照中,物与心会,意与境谐,将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交融统一起来,达到了一种审美契合,从而使“意”成为“象”的内核,“象”成为“意”的载体,两者妙和无垠,密不可分,由此变成了“意象”,又称审美意象。著名的意象主义诗人庞德对“意象”做过如下的界定:“意象”不是一种图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一种“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1](P5)白先勇小说中的“黄昏”、“落花”等不仅作为一种自然的景致,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具有隐喻、暗示法的意象在小说文本中发挥其象征功能。在白先勇的小说中,意象的运用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一、黄昏意象
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崇尚“天人合一”,强调心灵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因此“以情观物”,把内心情感投入到外在的万事万物中,从而情景交融,达到个体心灵与自然造化的高度和谐,成为中国古人典型的审美方式和审美境界。深受传统浸润的白先勇就特别擅长对黄昏的描绘。所以在黄昏的余辉中,李宅才更显得苍凉;所以在黄昏时刻,《梁父吟》中才会有“西天的一抹落照,血红一般,冷凝在那里”的萧杀景象。借黄昏,白先勇表达了他对生命的独特的思索。日出日落,朝朝暮暮,是自然界永恒的生命节奏。可是,以夕阳暮霭为中心所构成的黄昏景象,灰蒙一片,缺乏明丽的色彩,呈现暗调。而万物归憩的时刻,又使黄昏呈现为静止的状态,缺乏生机和动感,这都给黄昏景象增加了一层低沉的格调和压抑的气氛,极易引发人们悲怨孤苦的内心情怀。夕阳黄昏的景物特点非常契合小说人物内心的悲凉情绪。有关夕阳黄昏的记忆也就更易牵动人的悲苦情思,夕阳黄昏给予人们的那种萧索荒凉的视觉效应,淡淡凄冷的触觉感受,不能不引起人的一腔愁思。黄昏的到来标志着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将从白日的奔忙走向夜晚的宁逸,沉沉的日落便是一天的终结,而这一天天的终结就意味着生命的消失,如果说白昼象征着生命、活动,那么黑夜则象征着死亡、宁静,而黄昏恰恰处于这一生一死、一动一静的转折点上,这样黄昏便具有了某种生命情调和哲理的意味。《思旧赋》的最后一段,“一阵冬日的暮风掠过去,满院子里那些芜蔓的蒿草,都萧萧瑟瑟抖响起来。把顺恩嫂身上那件宽大的黑外衣吹得飘起,覆盖到胖男人的身上。罗伯娘伫立在草丛中,她合起了双手,抱在她的大肚子上,觑起眼睛,仰面往那暮云沉沉的天空望去,寒风把她那一头白麻般的粗发吹得通通飞张起来。”这段文字里,埋伏着隐约可见的死亡。黄昏在白先勇眼里,便成了表现死亡、恐惧、感叹生命短暂的最佳自然意象。于是感伤忧郁的情绪就与苍茫灰蒙的黄昏之景象契合,凝结成了一个包含孤寂之情的黄昏意象。感伤的心情意绪,人生迟暮的生命悲叹,伤古悼今的悲凉意蕴和思乡怀家的孤苦愁怨,共同构成了黄昏意象的情感内涵。作者通过夕阳黄昏意象的营造,用以衬托抒发作者及小说中人物的惆怅、悲哀、孤寂、没落、愁苦、凄清等暗淡的情怀。夕阳、黄昏、落日、残阳,这极富表现力的意象为小说中的兴亡之感、沉沦之痛、迟暮之伤、离别之戚等忧郁暗淡的情怀提供了广阔的背景。
二、落花意象
同对黄昏的关注一样,落花也在白先勇的关照视野之内。落花作为一种荣衰特别鲜明的自然事物,在小说中它不仅是青春生命陨落的象征,同时也是一个颓败的世界的缩影。它将作者深刻的悲剧意识凝聚成一种诗化的意象,以审美的形态表现出来。中国的传统文化从《诗经》开始,就把花作为一种生命盛衰变化的意象,并且这种意象不断地被发挥拓展,形成一种积淀特殊心理内容的意象。一方面以花的形色之美来传达生命与青春的欢欣;另一方面又以花的枯黄陨落来传达濒危履艰的生命摇落意识。落花有一种强烈的悲剧意识和偏执的悲剧审美观。《小雅·苕之华》云:“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屈原《离骚》言“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将包括落花在内的“草木零落”之景与生命摇落意识明确地联系起来。李清照的词也常以花为主体意象,并以花的含苞初放,写到花的枯萎零落,以此比喻自身生命的演变。在漫长的文化积淀过程中,落花常常传达出对年华易逝、红颜薄命的感叹。
在白先勇的小说中,花的意象被赋予了生命盛如花,亦衰如花,盛衰遽变只在瞬息之间的哲理意味。《秋思》中的菊花便负载了这样一种意蕴。华夫人“看到中央有一两颗花朵特别繁盛,她走向前去,用手把一些枝叶拨开,在那一片繁花覆盖着的下面,她赫然看见,原来许多花苞子,己经腐烂死去,有的枯黑,上面发了白霉,吊在枝丫上,像是一只只烂馒头,有的刚萎顿下来,花瓣都生了黄锈一般,一些烂在苞子上,斑斑点点,爬满了菊虎,在啃啮着花心,黄浊的浆汁,不断的从花心流倘出来。一阵风掠过,华夫人嗅到菊花的冷香中夹着一股刺鼻的花草腐烂后的腥臭,她心中微微一震,她仿佛记得,那几天,他房中也一径透着这股奇怪的腥香。”与之相对比的是,华夫人分明记得抗战胜利后的那年,“满园予里那百多株盛开的‘一捧雪,都在他身后招翻得像一顷白浪奔腾的雪海一般。那年秋天,人人都有说:连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两相对比之下的菊花无疑使华夫人内心深受震撼,正像唐代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云“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难在。”如果说鲜花象征着生命力,那么落花则预示着死亡。作者以落花来揭示人物的命运趋向和心灵深层的死亡恐惧感,并寄寓作者深层的人生悲剧意识。沿着“落花”这一层面的意义继续思考,可以感受到弥漫于小说中那种心灵深层的死亡恐惧感和生命悲剧意识。作者渲染了落花令人震颤的衰败特征,造成了寂寥冷落的意境,总有一种阴凉之气弥漫其间,使人体会到人物时时承受着的死亡恐惧感。落花流水,落花意象包含着作者对逝去事物的深深的悲悼之情。《梁父吟》中的“兰花已经盛开过了,一些枯褐的茎梗上,只剩下三五朵残苞在幽幽的发着一丝冷香。”青春的年华已经盛开过,现在是人到老年,正恰似那枯褐的茎梗,无论朴公怎样追忆,怎样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下有所作为,过去的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甚至,在不久的将来,朴公自身也会成为历史。“无可奈何花落去”,“无奈”是白先勇对于时间和生命最苍凉的感叹。
三、秋冬意象
白先勇小说中常用秋、冬等自然现象来衬托时间流逝的悲哀,抒发他对种种生命形态的感悟。以秋拟人,是因为萧瑟的秋风使草木摇落而变得衰蔽凋零,乃是人在秋天对生命行程的感受。白先勇以秋天比喻人,比喻人的生存状态,在作品中设置了以人的生存处境、命运和心理状态为一个系统,以秋天的气候、物象和情调为另一个系统,二者相互衬托、渲染,创造了一个浓郁的人在秋天的环境。人是秋天的人,秋天的萧瑟景象折射着人对秋天、对悲凉的生命的感受。
《游园惊梦》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秋天的晚上,尽管盛开的桂花香气袭人,可是这些聚会的夫人们都已经人到中年,而不再是当年的二八少女了。桂花开在深秋不就是人到中年的写照吗?《台北人》的十四个短篇中就有五篇直接以冬天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思旧赋》中顺恩嫂就是在“一个冬日的黄昏”来看望以前的主人李将军一家的,而展现在顺恩嫂面前的李宅已经破落不堪,不复当日胜景。除夕是中国人的大日子,到处充满着温馨、温暖的气味。但《岁除》开篇就说“除夕这一天,寒流突然袭到了台北市,才近黄昏,天色已经沉黯下来,各家的灯火,都提早亮了起来”,突然袭来的寒流暗示着赖鸣升到刘营长夫妇家吃“团圆饭”不会得到真正的温暖。一团和气中,我们清楚看到了赖鸣升的孤独,他与周围人的隔膜。这寒冷的除夕夜,带给赖鸣升的只能是片刻光荣回忆和长久冷酷现实。《冬夜》发生在一个下着雨的冬天的晚上,有着阴湿砭骨的寒意,“雨点漏下来,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秃的头上,冷得他不由得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寒噤”,形象地揭示了主人公的生存境况和悲凉已极的心理。《国葬》开篇第一句即是“一个十二月的清晨,天色阴霆,空气冷峭,寒风阵阵的吹掠着。”这样的天气让人感到寒气森森。这样的天气恐怕也真的只适合葬礼了。《梁父吟》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一个深冬的午后。文末写道“冬日的暮风已经起来了,满院里那些紫竹都骚然得抖响起来。西天的一抹落照,血红一般,冷凝在那里。”这样的冬日除了萧瑟还是萧瑟。如果说秋天还只是象征着人到中年,还能有桂花之香,那么寒气逼人的冬天就只能是生命的结束。白先勇凭借秋冬的描写,真实表达出对生命的悲悯感叹。
荣格:“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我们在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2](P121)白先勇小说中的失落意味是浓厚的,无论是黄昏、落花、还是冷雨,这些物象所构成的意象都有着极高的审美价值,包孕了丰富的思想内容,反映了人物独特的心理感受,表现出作者广阔的审美追求,而这种追求又极富启发性,往往是以意象带动全文,使《台北人》进入更高的审美境界。
注释:
[1]庞德著.论文信书选[M].转引自汪耀进编的《意象批评》 .四川文艺出版社, 1989.
[2]荣格著.心理学与文学[M].三联出版社,1987.
作者简介:张丽(1978—),女,苏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助教,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