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雨
与经常一样,又延期了
2009年1月13日下午,事关老郑命运的案子在江阴市人民法院开庭。然而因为春运的原因,老郑夫妇却无法到现场旁听。焦急的老郑从傍晚开始一直给法院打电话,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却再次得到了令人沮丧的消息:案子还要延期3个月宣判。
与往常一样,又延期了。老郑夫妇还清楚记得上次在劳动局的延期:2008年11月29日8时30分,老郑夫妇忐忑不安地坐在江苏省江阴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的1号仲裁庭外。1年零5个月的维权之路已经让他们身心疲惫,他们认为终于走到了劳动仲裁这最后一步。劳动和社会保障局9时开庭仲裁后,工厂就将赔付老郑高额医药费。8时55分,劳动和社会保障局仲裁科出来一个人通知老郑夫妇:“工厂已经提起了法律诉讼,劳动仲裁取消。”老郑翻出劳动仲裁通知书,眼见注意条款上写着“申请延期需要提前3天”。为什么在马上就开庭的时候忽然宣布仲裁取消?几经交涉无果,愤怒之余,老郑只能无奈离开。
2008年12月4日,记者在江苏省江阴市见到了老郑夫妇。老郑名叫郑身贵,其实他并不老,只有34岁。略显臃肿的身材和稀疏的胡楂子使老郑看上去像50多岁。他告诉记者,自己已经是一个被医院下过两次病危通知书的人了。说到得病、治病和为自己的病讨说法的过程,老郑夫妇立即激动起来,叙述开始杂乱,越着急越说不清。忽然,老郑一拍脑袋:“我有个记录本,事情都记在上面。”说着,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小本递给记者:“看这个吧,你一边看,我们一边补充。”
灾难从天而降
小本很破,封皮已经掉了,但是里面的字迹十分工整。这个小本记录的是一个农民进城打工,因工作生病几乎丢掉性命和艰辛维权的过程。
2006年3月,老郑和妻子离开安徽老家,来到江苏省江阴市打工。老郑很快在江阴市长盛化工有限公司找到了工作。刚工作的前3个多月,老郑在这家公司的老生产线DPS车间从事脱苯工段的工作。他每天要将磺化反应后的混合料放入脱苯釜,使用片碱、液碱等,通过化学反应将苯酚提取出来。化学反应会产生刺鼻的烟气,即使戴了口罩也能闻到。当年7月中旬,由于污染严重,老生产线被迫拆除,老郑被安排到新生产线的MAF车间从事粗品的离心和碎料工作。
换到新车间,老郑心想工作条件应该会有所改善。可是上班的第一天,他就发现自己错了:新线的MAE车间内,甲苯、氯丙烯、乙醇等反应后混合物的味道比老车间还要重,不仅难闻,还常常辣得人睁不开眼睛。当年11月26日,老郑又被派到新线的DPS车间做脱苯工作两个月。2007年1月27日,老郑再次被调换到DPS-MAE车间,一直工作到当年的7月16日。其间老郑一直和甲苯、苯酚等有毒物质“做伴”。
2007年6月,一向身体不错的老郑感觉到身体不对劲儿了,但这次在医院检查没有发现问题。两个月后,老郑再次感觉不舒服,那感觉就像得了感冒却总缓不过来。于是,他再次前往滁州市第二人民医院检查身体。这次,他的血常规检查结果出现了异常:白细胞增加得像发了疯,以致仪器已经无法计算出白细胞数,只能通过人工计数方法算出大概。所以,老郑的血常规检测报告单的白细胞一栏不是机打数字,而是手写的100.2×109/L(正常人的白细胞范围应该在4.0~10×109/L)。诊断一栏写着:“分类见幼稚细胞,建议骨穿。”
老郑告诉记者,拿到体检报告单那天,大夫严肃地建议他尽快到上级医院做骨髓穿刺检查。于是,不知道“幼稚细胞”为何物的老郑夫妇当天下午就赶往南京做进一步检查。
老郑说,2007年8月21日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这天,老郑的骨穿结果出来了:慢性粒细胞性白血病。血液科的大夫给老郑提出了两个治疗方案:一是口服药物格列卫治疗,每年花费大约7万多元,用药时间长,不能根治;二是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费用要几十万元,但是需要进行配型,能否找到合适的干细胞来源还是个未知数。
老郑说,当他听到“白血病”3个字的时候,感觉天都塌了下来。听到后续治疗的费用,更是感觉到了什么叫绝望。对于他们这样一个农村家庭,无论是哪个治疗方案都意味着倾家荡产。
“你是在什么地方工作的?”大夫问。
“化工厂。”老郑说他回答问题时已经麻木了。
“如果在工作中长时间接触有毒物质是会引起白血病的。你想想这白血病会不会和你的工作有关。你可以试试去做个职业病诊断,具体怎么做最好先找律师了解了解。”大夫提醒说。
老郑说,大夫的这番话让他回过神来,连忙找了南京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律师建议老郑到江阴市卫生部门和劳动局进行职业病诊断和工伤认定。
职业病认定一波三折
心急如焚的老郑夫妇当天就赶回江阴,找到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要求做职业病诊断。但江阴市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老郑,他们没有诊断职业性肿瘤的资质,推荐他到省疾控中心去。
8月23日,老郑夫妇从江苏省疾控中心拿到了诊断资料提交通知书。老郑按要求准备好了白血病诊断证明材料、职业史和既往史,却还缺少健康监护档案的复印件和工作场所历年职业病危害因素检测、评价治疗。这些材料不能提供的原因是工厂没有健康档案,也没有历年检测报告。老郑去找公司,厂方立即找到江苏省疾控中心,称老郑的工作并不接触苯、甲苯等剧毒物质,并且拒绝在老郑提供的职业史“操作流程”上签字。
8月29日,老郑向江阴市卫生监督所举报了自己在长盛化工得了职业病的情况。卫生监督所稽查科的工作人员询问了相关情况,随后通知老郑次日到工厂进行现场检测,要他做好准备一起去。“但是第二天不知为什么,卫生监督所又忽然不让我跟他们一块儿去了。直到现在,那次现场检测的数据我也没有看到。”老郑说。
9月4日,检测人员再次来到长盛化工,做了第二次检测。这次,老郑到了现场。但是,他发现情况有变化了,因为他了解到车间在检查的前一天停工了。检查当天,生产中的投料用精品替代了往常的粗品,并且只加水搅拌,而以前是加烧碱升温搅拌。为此,老郑的律师到监督所投诉,但是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
尽管如此,9月10日,老郑还是凑齐了材料。交了材料和400元受理费后,老郑拿到了江苏省疾控中心的受理通知书。
10月30日,江苏省疾控中心派专家到江阴,对老郑工作过的这家工厂进行了现场检测。11月13日,老郑从省疾控中心拿到了职业病诊断证明书。证明书的诊断结论是职业性肿瘤(含苯化合物致白血病)。老郑告诉记者,拿到这份诊断证明书后自己特别高兴,心想有了这份证明,以后看病就有指望了。
接着,在律师的指导下,老郑找到了
当地的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申请工伤认定。因为工厂不服,随后向南京市职业病防治所申请了职业病鉴定。市鉴定委员会在12月18日正式受理了工厂提出的职业病鉴定申请。
2008年1月1 5日,由于职业病认定进入鉴定程序,老郑的工伤认定被取消了。
原以为省里的职业病认定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事,但老郑说,3月20日市里的鉴定结果让他大吃一惊:无职业性肿瘤。
对此鉴定结果难以接受的老郑马上向江苏省职业病诊断和鉴定委员会申请了省级职业病鉴定。6月5日,省职业病诊断和鉴定委员会做出最终鉴定结果:职业性肿瘤(苯所致白血病)。
记到这里,老郑的小本上写了这样一行字:几个月的奔波,努力终于没有让我们失望。老郑说,当时他和爱人以为最终鉴定结果下来这事就基本结束了,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们意识到,这条维权之路还远没到尽头。
弱势群体维权更弱势
根据《职业病诊断与鉴定管理办法》第十条,申请职业病诊断时应当提供职业健康档案复印件和工作场所历年职业病危害因素检测、评价资料。该《办法》同时规定,用人单位和有关机构应当按照诊断机构的要求,如实提供必要的资料。然而在现实情况下,“如实提供必要资料”一旦遇到用人单位推诿,指证往往只能由工人自己来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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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郑告诉记者,别说让工厂提供职业危害因素的检测结果,就连当初提交职业病诊断材料时让工厂提供营业执照,厂方都不给。最后,老郑只能自己花100元从工商局拿回了副本。
《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病防治法》第四十六条规定,职业病诊断鉴定费用由用人单位承担。但是老郑说,第一次职业病诊断的400元诊断费是他自己掏的。“本身诊断就是要让工厂赔钱给我的,他怎么会掏钱来帮我诊断哦。”
老郑说:“最初到长盛工作的时候是签了合同的,当时工厂说这个合同给工人拿着也没用,就放在厂里好了。现在,这张证明我工龄的合同却不知去向。再说到广里做现场检测的事,每次专家要到厂里检测,厂方都能提前知道,早早做好准备。有个老乡在专家面前嘟囔了几句。不久他和他的爱人就一起被开除了。因为我的事,已经有好几个老乡坡腿并除。这样下去,还有谁敢说真话?”
按老郑所说,记者电话采访了其中一名被开除的工人。他告诉记者,他是2006年2月进的厂,比老郑稍早一点,一直在长盛工作到2007年11月。老郑出事后,厂里来过好几拨专家。每次专家来之前,厂里都能得到消息,提前做准备。要么把一些平时用的毒性强的原料藏起来,要么用其他东西替代。有一次竟然就用水替代烧碱装模作样开工。他对专家说了一句:“这样检测有什么用?厂里早就准备好了。”随后,他和妻子就被厂里开除了,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我的生命怕是拖不起了
因为“咽不下这口气”,老郑曾先后到江苏省卫生厅、江阴市人民政府和江苏省信访中心上访,甚至找到了江阴市的市长。“但是有什么用呢?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和一个在当地财大气粗、根深蒂固的企业抗衡。”“屡战屡败”后,老郑说他如今已充满了失望。
据了解,江苏省卫生厅在获悉此事后,立即深入向各方详细了解情况,积极尝试推动问题解决,并主持向国家职业病诊断与鉴定技术指导委员会提交了《关于咨询职业性肿瘤诊断与鉴定问题的申请》,只是到目前还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
同样的案例,同样的标准,为什么得出的结论会完全相反?记者试图采访省、市两级职业病诊断鉴定专家探其究竟的时候,遭遇了集体失声。
沉沉浮浮一年多的维权路走下来,老郑夫妇在治疗和鉴定方面的花费已经高达十多万元。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骨髓配型,后续的治疗费用还是个未知数。谈起未来的打算,老郑长叹了一口气:“未来?可能已经看不到未来了。我现在吃着一种名叫格列卫的进口药,一盒要2.4万元,省着吃能吃1个月,一个疗程吃3个月。以前工作时攒的钱早就花没了,现在完全靠借债为生。亲戚朋友已经借了个遍,还欠着2万元的高利贷和2万元农村信用社贷款。本以为劳动仲裁以后厂里就会赔钱,现在法院又说‘等等。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今年两次住院,每次都因为白细胞数量增长迅速被下病危通知书。B超检查显示我的脾脏已经肿大进入了盆腔。目前体内的白细胞数量波动得厉害。”老郑双眼含泪,“我的生命怕是拖不起了。”(据《健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