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 力
1
你听过乌克兰民歌《滔滔的德聂泊尔河》吗?如果你听过,就会明白我站在黄河边上的感受了。
黄河磴口段,水不黄,红的,浓稠,简直不是水是浆,像化了的铁,会不会很烫啊?这么稠,怎么流得动?可它流得真快!它滔滔地流,一刻不停地朝南去。
我以为所有写黄河的歌,都没有这首《德聂泊尔》更像我看见的黄河——远望如毯,近看,其实不平静——水阔大,奔流,不可阻挡,有大欢乐。
大欢乐是惹人哭的。比如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欢乐颂》(第四乐章)春雷乍响似的唱起来的时候,谁心里平静得了?
听过伦敦交响乐团跟Bavarian广播合唱团的合作,合唱团爆发的欢乐之声,由男女混声领唱引领着,好像一轮朝阳喷薄而出,天地人伦,统统都给那万丈光辉照亮了!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席勒:《欢乐颂》
黄河的欢乐跟这个不大一样。黄河的欢乐里忧伤更重。中华民族跟俄罗斯民族多有相似,文化悠久,苦难深重,所以从《德聂泊尔》里听出黄河,想来也自然。
这儿没树,只有苇子,不高,微黄,一律朝河水弯腰,由红铁浆似的河水衬着,柔美得不行……
德聂泊尔河或许跟黄河也相似?辛弃疾有词:“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定风波·席上送范廓之游建康》)
千万里寻先祖遗踪,早知道物是人非,或物非人亦非,所幸山河依旧。能依旧,怕就因为这个“无情”,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山河依旧,对人世沧桑,它们果真视而不见?
2008年9月6日,由呼和浩特,经包头,抵磴口黄河大桥,经黄河镇,入磴口市,向南经乌海、石嘴山,进入贺兰山,向西北穿山,目标——内蒙古阿拉善左旗。
黄河在左,贺兰在前,河水蜿蜒,大道阔远,那会儿我想都没想,穿越贺兰山,该是怎么一回事。
2
1901年9月7日,清廷跟十一个外国列强签订了《辛丑各国和约》,就是著名的《辛丑条约》,中国从此深陷泥淖,完全失去了自卫能力。
除去巨额赔款、撤除炮台和准许外国军队进驻,《辛丑条约》成立的第一条件是惩办罪犯。
罪犯,说的是在1900年控制和利用义和团“扶清灭洋”的几个清廷重臣。
外国人跟慈禧说,要议和,得先把这几个人办了。榜上第二位——端王,爱新觉罗·载漪,正是我外祖父的祖父,我的外高祖,北京人叫“老祖”。
同榜的,有庄王、大学士刚毅、山东巡抚毓贤、将军董福祥等六位。
庄王,慈禧赐令,锦帛自裁;毓贤,即行正法;刚毅等另三人已死,追夺原官;将军董福祥,革职。照洋人的要求,端王该杀,可慈禧舍不得。论亲戚,端王是她的侄儿,又是大阿哥溥儁的爹。大阿哥,就是慈禧打算废了光绪帝再立的皇儿。于是“老佛爷”下手谕:“系属皇亲,碍难加刑,发往新疆,永远监禁。”算是对端王的处置。
当时,北上的火车最远到西安。载漪到了西安。去新疆,得再往西去,可他改了道,直往北去了。
北边有亲人。载漪的福晋,就是他的夫人,是当时内蒙古阿拉善旗第七代札萨克郡王多罗特色楞的女儿。载漪到了多王府,一住就是九年。慈禧原是给新疆那边打了招呼的,责令当地官府按期给端王发赡养费,给予各种方便和优厚待遇。端王没去,赡养费自然也就没处领了。
慈禧知道了端王的行踪,没言语,赏了八盆牡丹。花儿妖娆,花下头却另有蹊跷——每盆土里都埋了些金元宝。
载漪从此即无俸禄——没工资了,坐吃山空。
跟载漪一块儿到阿拉善的,还有他的长子浦馔,我外祖父毓运的父亲。浦僎是端王长子,光绪二十年被授一等镇国将军衔。庚子事件本与他无关,可他是孝子,端王遭发配,他立即奏请西太后准许随父侍奉。这样,端王父子各带家眷、仆从,还有董福祥派的卫队,一共六十多人,到了阿拉善多王府。董福祥是甘肃人,被贬奉旨回甘肃原地驻防的,跟端王正好一路。
那是1901年的事。1903年,我的外祖父在多王府出生,毓字辈,名毓运。
端王是没落皇族代表,保守派,他不顾当时清廷的军事实力,主张武力“灭洋”,是掩耳盗铃之举;倚靠义和团民原始的复仇心理和行动对付列强的船坚炮利,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爱大清,更爱他的儿子,想让儿子当皇帝,他的“爱国心”里有私心。
没落皇族,就是张爱玲说的:华丽的袍上爬满了虱子。招牌大,内里空。岂止是空?简直就是腐朽。出生在这样的家里,我以为,注定了一生悲凉。
包头过去了,巴彦淖尔过去了,磴口黄河大桥过去了,一路高速公路,路好,标牌是国际统一标准的,跟美国的州际高速没两样。车不多,路边偶尔有女人卖水果,是桔子和醉瓜。从这儿开始到敦煌,女人在路上都一个打扮——大口罩,头巾包过脑门。
风硬。没风的时候,空气也干得刺人脸。
一个包火红头巾的,在公路边卖醉瓜。翠蓝的车,金黄的瓜,火红的头巾,想看不见都难。女人脸包得严,看不清眉眼,热情可听得出,说瓜好,甜呢,不贵呢。大?我给你切了装袋里嘛!说罢,举刀切瓜,手粗黑的——只顾脸了,该戴着手套才好。
就想起我的日本师母。保护自己,日本女人有奇招。
二十年前我留学日本庆应大学,导师是当时的法学部主任,人长得帅,也傲。他们家不请保姆。那天老师请看棒球,师母同往,坐我旁边。我没话找话问师母干啥工作。老师插话,说她是家庭劳动者,说罢就笑。我老师身材颀长,一头银发浓密,刘海像小伙子那样垂在额上,快六十了,愈发儒雅风流。
师母不恼,也笑,伸出手来说:“要不用心保护着,这双手啊早看不得啦。”我瞧那手,不说似柔荑,至少也是嫩藕。女人到这岁数,别说天天水里油里地活弄,就是啥都不干,养一双嫩手也难。师母笑道:“先擦特别厚的一层护手油,再戴上手套干活,等于给手做美容,美容店的手美容就那么做的。”
据说师母出身大家,是有家产的,在这个上头,老师或不及她。不请佣人,肯定不为钱,只为他不喜欢。老师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哪。怎么办?在他回家之前,一切外人离开;他回来了,就是夫人一人伺候。
缘分是个怪东西。比如意中人——遇着了,说有缘;遇不着,说缘分没到;遇着了没成,说有缘无分;终成眷属又劳燕分飞呢,说缘分尽了。反正横竖都有说法。只是这一个人偏偏受得了那一个人的“欺负”,不是一时而是一生,为他喜为他忧为他辛苦为他忍耐一大多是女人对男人——比如我母亲对我父亲,牢骚难免发的,可只要他给些儿好话,一切辛苦忍耐都值得。我以为,那就是爱情,不计利益得失的最高境界。
我母亲爱我父亲,我从小看得出;师母爱老师,那天我也看出来了。她们是幸运又辛苦的女人。
爱一个人,是件辛苦事,苏芮在《牵手》里唱:
也许牵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许有了伴的路,今生还要更忙碌,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
所谓苦乐自知。所以我遇见发牢骚的女人就笑,我说你要是还喜欢他,那怎么着都值。
红头巾转眼到了脸前,粗黑的手捧一簇嫩黄的瓜牙牙。接了,清香扑鼻。
蓝卡车哇地叫起来,火上房似的,原来里头坐了人呢。
“我们家那个,”她接了钱,透过红头巾笑出来,“他性子急哩。”
红头巾和白口罩之间的缝缝里,一双笑眼,弯弯的。
路上走的多是货车,运两样东西,煤和桔子。一辆运桔子的“重卡”翻在黄河镇镇口,落红无数,把黑煤渣路都铺满了。
黄河镇像在黄河里泡过,房子跟水的颜色相似。这儿的黄河没有往后磴口段的气势,特家常,河水绕屋而过,波澜不惊。
有饭铺,却不像能吃的样儿。忍着饿,去磴口市寻吃食。一上磴口黄河大桥,就给黄河慑住,下大坝,穿洼地,到水边,一路跌跌撞撞而来。岸边没人,只有嫩黄的苇子,朝河水弯腰,就是此文开头的景象。
进磴口市。巨幅广告牌横跨大路上空,是葛优为中国移动做的广告。想是晒的,画面颜色褪得厉害,葛优头脸惨白,那个招牌笑,有点疹人。名人不好当,风吹日晒的,不易。
广告牌上立几个大字:磴口人民欢迎您。通红的,不褪色。
到了市中心,拼最后一点气力挑饭馆,一家“张师傅肉焙子”,一家“一品老汤馆”。肉焙子就是烧饼夹肉。朋友说:还是汤吧,汤滋润点。
滋润两字说得好,跟我对汤的想象吻合。
门口一巨大汤煲,是个齐腰高两抱粗的大瓷坛,棕色底,上头喷了金龙、花纹,隶书写就“民间老汤”四个大字。更馋了,迫不及待,叫店家,有啥好汤拿出来啊!
武松景阳岗打虎之前,怕也是这么个饿劲儿。
店家是女的,不老,大概连孙二娘的年纪都没有呢,小小的一个女子。想是听见我们吆喝,正下楼来。
一步步,她下得谨慎,及至看清了我们人,脸儿上才笑开了,小碎步迎上来说:“好汤有呢。”就递上菜单。
她眉眼不算忒俊,脸盘儿好,小铜鼓脸儿黝黑,圆溜溜俩眼乌亮,刚才从店堂深处就闪着人呢。就是穿得忒素,米色褂子配灰裤,褂子开小西服领,不像老板娘像老师。褂子外头,拦腰系了白围裙。
店堂不大,四张桌子,深处有楼梯,雅间儿在二楼。柜台后面的架子上,好烟好酒摆了不少,还有四个大玻璃罐,虫虫草草地泡了些黑水水,女子说是药酒。
问:汤真是老汤吗?她并不答,闪我一眼,扭身到门外,哗啦一声,长铁钩钩开汤煲盖,说来看嘛。
探头细瞧,汤煲原来是个炉子,瓷壳做成汤罐样,里头烧炭。微火在中间,火上,沿罐子边儿有两层铁架子,错落着几只小砂锅,全由锡纸封了口,真事儿似的。
点了汤、菜,等着,不来,却来了个娃娃。圆眼圆脸圆鼻头圆嘴巴鼓溜溜的圆脑门儿。镜头对准他。他先愣愣地盯着瞧,不知道相机是啥玩意儿,后来发觉我这一边有蹊跷,就趴上身来看。拍了,给他看,问是谁?不说话,圆眼睛里全是怀疑和思忖。
女子喊:别烦阿姨呦!我赶紧搭讪,问人家叫什么名儿。横竖不答,就走了,隔着玻璃门回头,眼神儿没变。我笑说:你这孩子可丢不了。女子笑说:他?倔呢。
这母子俩,眼神儿一个样儿。
菜不来,孩子不理人,站街上瞧瞧。右边一溜花红柳绿的铺子,两个塑料模特,一个穿阔摆镶花边的大粉裙,一个穿无袖红旗袍,露两条雪白的塑料胳膊,看着真冷。她们身后的墙上,小伙儿屋顶高,嘴角很酷地抿着,头发很酷地乱着,一身灰蓝布衣裤,背上背个大帽子,跟衣裳一体的——不知是哪个休闲装的招贴画。远处有发廊、百货、婚纱摄影什么的,热热闹闹的一条街。
3
饭罢,按“导航”指示走,往乌海去。导航是卫星定位的,输入目的地,一辆小车就出现在电子地图上,公路号公里数,标得清楚。过了乌海照石嘴山去,黄昏时候,到了贺兰山脚下。
我糊涂,进了山,还不懂进山是怎么回事,只顾美啊爽啊地叫,拍照。
这样的山,从前没见过。
《辞源》解释“贺兰山”:“遥望如骏马,蒙语称骏马为贺兰,故名。”
还有一说,贺兰其实是突厥语或鲜卑语或匈奴语,不一而论,但骏马之意,似无异议。
贺兰山海拔2000-3000米,在宁夏平原跟腾格里沙漠的交界处,是我国季风和非季风区分界上的重要一环。季风线从大兴安岭开始,走阴山、贺兰山、巴颜喀拉山到冈底斯山,季风由北往南劲吹,一过这条线,就没了力气。此山还有煤山、盐山之称。马可·波罗当年游历到此,说贺兰山有一种“会燃烧的黑石头”。腾格里沙漠上的阿拉善更是西北最大的盐场。有一说,贺兰山的颜色是白的,味道是咸的。不过,从Google的卫星俯瞰图上看,贺兰山不是白的,它像一块墨玉——绿底下沉着黑,黑里头泛出绿,卧在宁夏平原西北边,好长的一块,叫人不由得瞧着发呆。
眼前的贺兰山,说万马奔腾,可谓真实不虚。山脊东西走势,马头向西。山色棕黄,间以苍青,像棕马脊背上的毛色,云气蒸腾时分,只见万马自天边奋蹄,席卷漫天白尘而去。山是走过一些的——燕山山脉、阴山山脉、长白山脉、祁连山脉,我以为,属贺兰最俊美。
贺兰山是宁夏平原跟腾格里沙漠的分野,山的南北,环境迥异,文化迥异。山南绿草如茵,山北黄沙千里。山上,有盐、煤、宝石,地理位置要紧,古来多战事,不是北边犯南边,就是南边伐北边。史载的有这么几回。
公元前3世纪,秦军大败义渠戎。被打散的义渠部落有一些人北上到了贺兰山。蒙文通在《周秦少数民族研究》里说,他们“以后为匈奴,居河套南北”。
就是说,义渠戎是匈奴的前身。戎,是古代游牧民族,拿中原做中心来说,戎在西,狄在北。
公元前2世纪,127年,汉朝的卫青、李息率军北上打匈奴,中原汉族军事力量头一次到了贺兰山。21年后,汉武帝在贺兰山东麓设县,归北地郡管辖,叫廉县,据说就是今天宁夏平罗县暖泉农场一带。
唐代,贺兰山主要是突厥、吐番和回纥人的地盘。公元7世纪,唐太宗派军打突厥,当时在河西走廊一带的回纥人趁机跟汉军联合。联军攻进贺兰山。这是继汉朝之后,汉族军事力量再次进入贺兰山,两次相距七百多年。
从11世纪到13世纪前半叶,两百多年间,贺兰山成宋、辽、西夏三足鼎立之势,后来宋朝衰落了,岳飞的“踏破贺兰山缺”说的正是他此时心情。
西夏王朝是党项人的王朝,西夏王陵遗址就在贺兰山东麓脚下,背闻松涛,俯瞰黄河,断断续续修了一百九十多年,成中国三大帝王古陵墓群之一。如今,
只剩下荒冢数堆。贺兰山却雄峻昂扬依旧,千百年的沧桑,似于它毫发无损,昔日王陵在它脚下,只像些“小坟堆”了。“无情对面是山河”啊,八百多年前辛稼轩所发感慨,让后来者无言,只有叹气的份儿。
13世纪初,成吉思汗破了西夏在贺兰山西边的防线,后来又先后发动过五次对西夏的战争,四次目标直指贺兰山。贺兰山成了蒙古、党项人的交锋之地。后来蒙古人占了西夏首都中兴府,西夏灭。
明朝设九边重镇,宁夏是其一,贺兰山正是明朝疆域跟蒙古部落之间的界山。蒙古人经常翻过山来,跟明朝打仗。1449年,明英宗朱祁镇亲讨蒙古部落瓦刺,被俘。后来瓦剌衰了,又来了鞑靼人,接着跟明朝打。
清朝三百多年,贺兰山地区相对平静,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满蒙联姻。满蒙联姻乃清朝国策,目的在壮大自己。早在皇太极的时候,满蒙是打了一下的,之后便开始联合,一块儿打契丹、后金和明朝。满人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得借势,就联合蒙古人跟朝鲜人,后来清军除了满八旗,还有蒙八旗,一并在清帝麾下,任他调遣。满蒙联姻对满清政权的崛起和壮大,实在作用不小。
或许因为满蒙都是游牧民族,满蒙联姻就不像汉人跟少数民族的通婚那么引人注目,惹人好奇,令人叹喟。其实,在清代,一大批皇室子弟由皇上指婚跟蒙古贵族结秦晋之好,政治目的先于一切。其中最著名的是康熙帝之女端静公主,嫁与噶尔藏郡王的公子;嘉庆帝三女庄敬公主,嫁与科尔沁左翼后旗(紧邻阿拉善左旗)的札萨克多罗郡王,叫索特纳木多布斋。索特纳木多布斋死在道光五年,因无子嗣,道光特在他族径里选了一个为嗣,继承札萨克多罗郡王王位。这个孩子,就是后来在跟英法联军的战役中(1857—1860)失守天津大沽口,弃城而逃的败将僧格林沁。
这些跟清朝公主结婚的蒙人多长居京城,索特纳木多布斋是,僧格林沁也是。僧格林沁后来给裕郡王相中,把格格嫁与他,也成了皇家驸马,那会儿叫额驸。
还有一宗满蒙婚事不能不提,就是端王载漪的。前头说了,端王北上阿拉善投奔多王,因为多王是他续弦福晋的爹,他的老丈人。这桩婚事,是慈禧指的婚。所以,端王违旨,不去新疆而赴蒙古,慈禧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指婚,字面上就看得出——让你娶谁就娶谁,让你嫁谁就嫁谁。清入关前后,满蒙联姻586次,在清皇家档案《玉牒》中有记载,都是皇上指的婚。其中,430位格格、公主嫁了蒙人,156位王公贵族娶了蒙女。这个事情能坚持三个世纪,原因不仅在风俗,更在制度。每年年底,宗人府都把皇族里适龄青年男女的名册交给皇上,由皇上指婚。满蒙通婚在乾隆时最盛。有些王公贵族不愿意女儿远嫁,就先下手为强,早早给姑娘订了婚许了人,或者干脆不向宗人府报户口。乾隆知道,怒了,专发谕旨责令此事。他倒也通情达理,说只要是跟蒙古人联姻,可以自愿选择亲熟近好,自行择定,上奏皇上一声就得了。若是“其不行奏闻而私行许聘京师旗人者,著永远禁止”。
皇上是政治挂帅的,你家姑娘嫁给谁他无所谓,只要是蒙古王公一系就好,只要支持了他的百年国策就好。他倒也以身作则,亲手把闺女送与蒙人。满蒙本性近,都彪悍,善骑射,同信黄教,就是藏传佛教;蒙古贵族跟满清贵族一样,崇拜汉文化。我要寻的阿拉善古城“定远营”,就是雍正帝送给阿拉善札萨克多罗郡王阿宝的礼物,仿北京城的建制而造,俗称“小北京”。蒙古氏族里,阿拉善的札萨克多罗郡王族跟清皇最亲,九代十王,有八代九王跟清皇结亲,可谓世代姻亲。
长达三个世纪的满蒙通婚,产生了大量的满蒙混血儿,满蒙汉混血的也不少。当时把格格、公主的蒙族丈夫叫额驸,他们的后代叫王公台吉。这些王公台吉跟清帝不是舅舅跟外甥,就是外公跟外孙的关系。皇上对他们格外的好,叫他们轮班到北京或承德觐见,接受宴赏,年年如此。这些蒙古亲家,就成了稳固蒙古隶属清中央的重要向心力。
4
现在知道什么叫蜿蜒了,就是扭,左扭右扭,扭不完的曲折。路窄,只容一辆车。山黝黑乌亮,是上好的煤山,难怪卫星遥感图上看着像墨玉。人说好女人有九张脸,其实好山水也一样,正所谓“淡妆浓抹总相宜”,变化里见趣味,那个“好”,全在“总相宜”里头。贺兰山,白的是盐;乌的是煤;棕黑的山脊在云里隐现,是万马奔腾。哪个样子都把你震慑得失语。
运煤车杏黄的,巨大,像一个宽肩阔背黑脸高身量儿的男人穿了件杏黄衫子,呜呜地翻车斗,装满煤,又呜呜地收车斗,启动,跟在我们车后头,不声响,却直逼着。后镜里充斥了它的大脸,方的。其实所有的车头都是依动物脸做的,比如这辆杏黄的“重卡”,头脸颇像山西平遥街上卖的布老虎。嗯,比那个略凶狠些。
给人家让路。地动山摇的,它走了,是真老虎。跟它比,“发现者路虎”才是平遥的布老虎。
运煤车多,穿梭不停。路上热闹,虽然天色渐暗,可不寂寞。开车的朋友兴致好,车开得有个性,扭得飞快,像狐步舞,左一右一,恰恰恰!
眼前景色瞬息而过——忽地过了,是泥石流冲过的山体,好像自胸口朝下给刮了一刀,直到脚面,好长的一片伤,裸着,碎石成堆,像断了的筋肉,忽地又过了,是双峰在空中相接,现一线碧天——先惊呼,随后大叫:“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车里欢腾的当口儿,有了异响。并不起眼的,咣当一声。欢腾停顿片刻,说什么声儿?不知道。底盘碰石头了?未见得。歹事没人愿意信。小心开吧,别跳狐步啦!“别克”走山路,已经够难为它了,再把它当“路虎”开,可不成。
“别克”是美国车,中产阶级的标志一一小康生活得来不易,守着护着放不开的样儿。我叫它“顾家男人”。男人魅力有二,一在智慧,二在魄力。旅美华裔作家聂华苓说过她的择偶标准:他得是个硬汉,但要对我极其温柔。她的丈夫,诗人保罗-安格尔,退伍军人,诗又写得好,大约正符合她的那两条。
“别克”不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可他老实可靠,没花花肠子,过日子行。眼下它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全没了自信。
山路?什么时候公路变了山路?
天色全黑,微雨,四周无人,“别克”气喘吁吁。走错路了吗?看地图,从石嘴山到阿拉善左旗,只能穿山。
这时候才想:穿山是个啥意思——穿过“万马”,云海,遮天蔽日的棕黄和苍青?没那些啦,那些都隐到夜里去啦!夜,正在把一切一点点用黑布苫上。有首歌叫《白天不懂夜的黑》,有些事,没见过就是没见过,间接经验永远代替不了直接经验。夜,每天都见的,到了山里才知道,夜跟夜,可不一样。
看“导航”,那辆标志着我们位置的小车歪在路边,茫然不知何所往——“导航”傻了,它不知
道这是哪条路,索性把我们搁路边儿了。
这个世界你靠谁?只能靠自己。这是我妈的教诲。妈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信科学,一辈子追求真理。她是外祖父母的长女,爱新觉罗恒字辈,名恒芳,人生得小巧,气度可非凡,所谓侠骨柔肠。我小时候就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叫她大姐,比她小的叫她“大姐”,比她老的叫她“他大姐”。兄弟姐妹里,她是唯一的大学生。她看透了破落皇族的腐朽,拒绝清朝遗少的求婚,让外祖父把一大堆聘礼原封退回,什么留声机自鸣钟香水礼服的——她跟我说:一大堆好玩意儿。
不结婚,她去考大学,一考就中了,燕京大学文学系。在那儿,跟我父亲相识。她用一生实践了闻一多先生的话:“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靠自己,创造美好生活。
我跟妈颇多矛盾,她说我清高不切实际,我说她活得累没个情趣。后来我去美国。美国锻炼人,把我个清高不切实际的人变成了千手观音,一手拿锅铲,一手操书卷,一手抱娃娃,一手掂算盘,腾出一只,愿意跟所有能合作的人握手。后来回国,上班又写作,自己带儿子。妈对我满意得很了,逢人便说:我女儿能干,特独立!我呢,其实累得很。累狠了,正逢着她来关心,说有朋友来啦,带他们去你那儿看看啊。我没兴致,倔她——不是说得来的人,有什么好看?
我倔她,她也对我好。她死了我才知道,这世上,她是唯一。小时候我不泼辣,她说我“杵窝子”,北京话,就是害羞没魄力的意思。遇着我犯杵的时候,她爱说一句话:鼻子底下有嘴,自己问去!
我一向抗拒她,其实深受她影响。
朋友颇犹疑,我拿妈的话说给他:鼻子底下有嘴,咱们问问吧,我去拦辆车!
那会儿路上还有运煤车。
朋友不以为然,说人家不会停的,走吧,没事,准把你全须全尾(音:椅儿)地送到阿拉善左旗。
山路坎坷,不见人烟,夜色愈浓,雨大起来了,噼噼啪啪打在窗户上,像有人拿巴掌拍门,车里蓦地冷了。在这样的夜里,穿过“万马”、云海、棕黄苍青和漫漫雨雾,就凭那半箱油?
前方升腾起白烟缕缕,从地面直冒出来,遇着雨,烟缕弯了,却不肯散开,还是一条条扭着身子朝上升。
嘿,神怪片用烂了的特技嘛,吓唬谁呢?心里却蓦地发虚。
朋友说:你不害怕吧?我说:你以为我真害怕啊?奇景难得一见,不枉此行!然后坚决要求停车问路,并以跳车相威胁。
车停了,可哪儿还有人啊?运煤车早没了踪影,想来人家都下班回家去了。
决定掉头,原路出山。一向躲着人走,这会儿真想人。
车呜呜干吼,没速度。机油出问题了?讨论了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对策,继续龟行。
说运气、贵人,我一向不大信。成功靠的是九十九分的努力,剩下的一分是机遇,也得有能力抓住才行。没人死乞白赖把机遇塞给你,不是吗?
可是偏偏那个夜晚,雨夜贺兰,我的贵人出现了。
岔路。正不知何去何从,它来了,欢呼着——蹦蹦蹦!
一辆“的士头”,双人座,带个小车斗的。
恨不能从车窗飞出去,抓住这个机遇!朋友扬声大叫,闪灯打招呼。
它停下,里头俩人,说阿拉善左,咋走这来了?跟我走吧!
谁说上帝降下夜幕,下班睡觉去了?上帝他老人家是不睡觉的!
“的士头”前行大约15分钟,朝右转,车窗里伸出一条胳膊,往左摆手。
跟它分开,真台不得。黑夜里又只剩了我们,我的阿拉善左旗,真的在那个漆黑莫测的前方吗?
回头寻它,方盒子似的小小背影;听它的歌声——嘣蹦蹦!在这个黑夜里,比什么音乐都美妙!
我的贵人,我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
314省道,没路灯,也没旁的车。“别克”像一匹独狼梭巡。开窗看,用大力才辨出山影,危峰险峻,一路铺排绵延。倒吸冷气一口。看不见有看不见的好处,眼不见为净啊。干脆关了窗,睡觉。开车的朋友本就不喜欢我提供太多意见,外行领导内行,那哪行?
车却不跟劲了,喘,干使劲。
提着心,龟行,居然见了收费站。塔尔沟收费站。往常最恨收费,说苛捐杂税压死人啊,一路上买路钱上千了。这会儿爱死收费站。收费,就得有人哪。
塔尔沟收费站,不光有人,还是好人。不光人好,长得还帅。
交了过路费,车喘得更凶了。停下,回头瞧,地上沥拉了一路油点子。
人来了,喊开进来开进来。进了站,小楼前头停下。来人自我介绍是站长,问车什么问题。听完,立即打电话给车行,连价钱一并讲定,说老关系,不会坑你们的。然后说:“进屋吧,先进屋!”
屋里暖,灯雪亮,黑皮沙发,大电视,气气派派的会客室。
只见他,三十开外年纪,俊面修身,黄呢制服四个兜,硬挺的垫肩配浓眉朗目,冻雨之中,身上无棉,就这么出去的。
问站长贵姓,答曰免贵,姓马。
马站长吩咐手下的拿点柿子来,又冲我说,我们这儿的黄柿子,可好,你们尝尝。除了知道我们是北京来的,其他一概不问。
想那冻柿子乃人间美味,凶险过去尝美味,心中不免暗喜。
上来的却不是冻柿子。一大盘西红柿,柠檬黄的,咬下去,甘甜。原想客气点,人家让,就吃一个。可那黄柿子太美味,人家没让,也好意思又取了一个。跟人家说:您也吃啊。马站长摇头,说这个,我们常吃。他看无聊电视。我跟他聊,问阿左旗的定远营。他说没听说过。我说历史上的事,他心不在焉。
电视里是晚会,舞台像个包装好的圣诞礼物,五彩缤纷。看不出门道,只见屏幕上闹,耳朵里吵。
实在不胜其扰,出去走走。回来,发现电视关了,屋里黑了灯。哦,马站长也不爱看那节目,他是陪我们看的。他从隔壁屋过来,说儿子做功课呢,今天跟着我值班。难怪他心不在焉,对定远营没兴趣。
车行来人了,手电、马灯全用上。一袋烟不到的工夫,成了。马站长单薄衣裳依旧,在小雨里头,不打伞不戴帽,关怀着。我过去,拿我的伞给他遮雨,他躲开,说没事儿。
“去旗招待所吧。”他朝车行的小伙儿叮嘱:“你们一定把他们带到地方啊。”回身来对了我,又说:“去旗招待所吧。那儿安全。”
车行的车本该在前头带路,偏不跟劲,一路遥遥,落在后头。鸣笛致意,各自去了。
循着路标,一路进城。深沉夜里,陌生地方,心里竟无惴惴之感,想刚才那些人,大概都睡下了吧?山河里有了人,想无情也难。辛稼轩另有好句子:“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鹧鸪天·博山寺作》)这两句,借了杜诗。有人拿李白、杜甫论高下,我以为二人各有所长,若非得选一个,大约还是杜子美。杜诗的朴诚,举世无双,真掏心窝子,曰:“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共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肺腑”二字用在这儿,除了他,怕再无第二人。
深夜的阿拉善左旗,街道宽,灯火稀。
奔有亮的地方去。
有亮的地方叫阳光旅馆。门前几辆带篷的三轮等着拉客。就宿在那儿了。90块一夜,干净屋子,热水淋浴空调齐全。
窗户对着街,旅馆门前的大灯把那块夜照得暖。三轮车们不见了,夜愈深,几丈之外,不见什么。
守着窗儿想:这就是一百多年前载漪投奔的阿拉善,有多王的阿拉善,我外祖父毓运出生的阿拉善,德德玛唱的《苍天般的阿拉善》,人称“大漠秘境”的阿拉善吗?
蒙了面纱的阿拉善,我还未及看见她的容颜,已经在用肺腑感受着她。这么动感情,不该。
无情对面是山河,辛稼轩早悟透了,话也说得冷静。其实,他是最放不下的一个。所以辛词跟苏词(苏轼的词)比,是豪而不放,婉曲盘旋,抑扬抗坠,愈加热烈凝重,激切深沉。辛稼轩此人,愈发令人敬爱不已。
放不下就放不下吧,天生此类人等,何必再做他求?我且等到天明,用这肺腑,去会会我的阿拉善。
2008年9月6日由呼和浩特赴内蒙阿拉善左旗,2009年5月7日完稿。注:
1.《剑桥中国晚清史·下卷》第152—153页
2.爱新觉罗·毓运:《祖父端郡王载漪被罪之后》(《文史资料选集总第120辑》)
3.1900年,义和团民为清保守势力所利用,攻打使馆区,最终导致《辛丑条约》的签订。该年为庚子年,故统称“庚子事件”。
4.蒙文通(1894—1968年):我国著名史学家,上古史专家,在中国思想史研究上亦有专长;佛学研究见地精深,师承欧阳竟无。
5.西夏王陵跟北京的明十三陵和河南巩县的宋陵并称中国三大帝王古陵。
6.杜家骥,《清朝的满蒙婚姻》。
7.光绪《大清会典事例》卷1《宗人府·天潢宗派·嫁娶》。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