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岚
记得2006年11月,乔纳森·利特尔(Jonathan Littell)的《Bienveillantes》(《善心女神》)出版时,法国传媒以宇宙大爆炸或广岛原子弹等声色俱烈的字眼来形容。一年多以来,余响犹在,尘埃远未落定。试想一部910页,相当于两三部书的大部头,一下子砸到法国这片多年来睡意昏昏的文学天地,能不霍然而起?怎么?这样的书也有人敢写?问题不在于页数之多,而在于碰着了现实世界一个要处,一个敏感如炸药的,关于犹太人被屠杀的问题。这类问题,平日若非在家里谈起,还得放低声调,找别的字眼来代替。现在这个年仅四十岁的利特尔,偏要靠近那堆火药,掏出火柴点燃一支香烟,慢慢抽起来,潇洒得不去考虑会导致世界末日。他写一个名叫Max Aue的德国纳粹,二次大战中,如何以一个便衣的身份,参与了对犹太人的屠杀。数十年后,这个屠夫在法国北部做花边生意,结了婚,有一对双胞胎,生活得井井有条,日子平静而安乐。不经意间,以一个又博学,又斯文的法律学博士的身份来谈他的过去,作为一个在西线安全局做监察官的过去。他不断回顾,童年时代,青年时代,战时所犯下的种种罪行。作者不怕众怒,让一个双手沾满血的刽子手来说话。
这部作品最初由英国一位文学作品经纪人向法国四家出版社推荐。到了伽利玛负责人手里,还未将全书看完,已决定出版。初版12,000册。在没有任何宣传活动下,一版再版,销量很快达到250,000册,打破所有通俗作品的销量纪录。局面已透露出某种征兆。估计一旦获得龚古尔,销量会增加两三倍。看来要未雨绸缪了,连忙将准备印刷《哈利·波特》的纸张挪回,将这部书分三处地方付印。
不出所料,龚古尔、雷诺多、费美娜、美第其、法兰西文学奖、Interrallie等六七个文学奖,竟像一群嫁不出去的丑女,争先恐后追着,要将自己塞给这位数周前还默默无闻的人。德国人接受这部作品,不奇怪。父亲曾经是纳粹的一位历史学家,对作者说,多少年来他就等这样一部书;以色列人也接受,一位出版商说:“如果我从事这门职业,就为出版这样的一本书。我个人捍卫这部书在我们国家的书店出售,尤其在年轻人当中。”两个世仇同时接受,能够不是奇迹?而读者呢,你认为他们的文学质素在下降,就像文学作品本身,从斜坡一直滑落到深谷,一味与商业与肉体调情,直至泛滥,书籍营业额的增加,有时反而使人心寒。日复日,年复年,还指望什么?忽然,一部题材其大无比,敏感度一触即发,危险度如低空飞翔的作品,炸弹般闹开。报章、杂志、朋友间见面,都谈论它。这部充满野心、学问,苛刻得惊人的书,怎么一来好像与所有人血肉相连,一下子找到大量读者,得到各方面的接受?你还未弄得清,已经销售了850,000册。
这是一个纳粹的自白,只将自己当年的作为,也就是杀人的迹业道出,不为自己辩解,拒绝罪恶感。作者大抵这样概括Max Aue这个人:一个普通的人,也是一个参与集体大屠杀的杀手。但他站在善、恶之外,不觉得骄傲,但一点不遗憾。他在法国入学读书,跟母亲和法国继父生活在法国北部。从小对文学感兴趣,读过司汤达、拉伯雷、布朗绍(Maurice Blanchot),喜欢到卢浮宫踯躅。后来返回德国习法律。战争来了,他从一个博学的人变成了一个刽子手,一头怪物。这头怪物能操法语、德语、希腊语和拉丁文,在俄罗斯一个村庄,以希腊语来跟他的受害者交谈。作为一个便衣,他与同僚打交道,与犹太人打交道,跟英国人打交道,也跟他的同性恋人打交道,跟他的乱伦姐妹打交道。Aue的作为,对上司的服从,他的心狠手辣,既出于从小对绝对的追求,对超越界线的渴望,也出于他的人种学、哲学或统计学的根据。他有合理的逻辑,制造死亡就不是罪过,不人道就是人道,杀人成为解决某种问题的方法。
作者凡事历历分明,捕捉现实有一手,就有刽子手Eichman家里的晚宴。刽子手弹得一手好钢琴。一手杀人,一手弹琴,全不碍事。有在伏尔加河的沐浴,有斯大林格勒大血战中令人呕吐的场面,有德国人在莱蒙托夫墓前的默念,有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恐怖场面。“噢,你们看哪,他不就是Herr军官么,一个犹太人!怎么,你还没有将他瓦斯掉?”所有人大笑起来,Eichman笑出眼泪,将脸埋到手上的餐巾里。“我们在敌人身上做的事,是不想让敌人做在我们身上。”逻辑已立定脚跟。一场大风暴来了,是随风而逝,或随风起舞。Aue是随风起舞。命运使他成为刽子手。不过,只是国家的杀手。所以,当他杀人或向上司汇报时,采取的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执行者的超然态度。
通过这个纳粹,你进入到战时纳粹分子的活动和日常生活中。刽子手一样有常人的一面,各人有自己的精神状态,并非磐石一团,视死如归。他们瞻前顾后,借故推辞,各怀鬼胎,也争论,吵架,像世界上任何一支队伍。他们杀敌起劲,自相残杀、互相迫害一样起劲。Thomas和Clémens两人对Max Aue起疑心,自始至终对他追踪不懈。作者避开仁义道德之谈,只告诉我们,纳粹的故事就是人的故事;而人的世界,是一个斗兽场。但落笔时却有本事远离斗兽场,将一个血淋淋的世界写成一出歌剧,一出宏伟的丧礼歌剧。你拿起这部从内容到页数都显得沉重的书,才发现,原来沉重是世界的一种含义。你去啃一部910页的书,不怕打99个呵欠,只为看一个刽子手的故事,一个丑恶的故事。书中的哲学、政治、经济、侦探,也没有将你淹没,带走。你避开当年的创伤,将时间的距离拉远,就像作者远离斗兽场,将一个血淋淋的故事归人寓言,归人历史,归人人性,归入到上帝造人的错失。人究竟有多崇高?多伟大?有多鄙劣?多可耻?多下流?作者很清楚,读者心中有数。原来人可以活得高尚仁义,也可以活得卑鄙下流;原来人是以人性和兽性构成的。
都说,利特尔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智慧机器,《善心女神》是21世纪的一部大书。作品的成功,绝非眼下的出版商或评论家能够说得明白,要留待将来的历史学家来评述。作者也如是说。他20岁开始构思,落笔时只有35岁,从未见识过征战,但写起战争和它的罪恶,比谁都到位。开始写作之前,他在法国的人道组织ACF工作过,在巴尔干半岛、车臣、卢旺达、刚果和阿富汗等枪来弹往的地方长期生活过。“如果我不是在那个机构里工作了十五年,我不会写这部书。在萨拉热窝的一次行刺事件后,我在活人中将死者拖出来。在血淋淋的人体间走来走去。但我的工作是后勤,是组织工作。这对我的研究工作有好处,对我的写了112天的初稿有帮助。我将这部书带在身上,其余放在卡片里。”为搜集二次大战的资料,作者亲临乌克兰、高加索、斯大林格勒和波兰。单是找资料,看二次大战的战争、屠杀、审判的电影,花了两年时间。作者并非闭门造车,所以将一场大战写活
了。你看这部小说,比看史书更能了解战争。所谓纳粹的形象,实际是作者将亲眼见过的所有屠夫归纳起来的形象。二次大战的屠杀,也是所有战争的屠杀,已超越了对犹太人的所谓灭种,道出了更具深度广度的全人类现象。你说纳粹杀人,历史上,不是纳粹的人也在杀人;你说犹太人被杀,不是犹太人的人也被杀。
左耳带一个耳环,拒绝传媒,拒绝上电视,他家里就没有电视机,这使利特尔变得格外神秘,跟他的厚书一样神秘。这反而讨读者喜欢,“炒作”,太讨厌了。他原籍美国,在法国长大,受教育,两次被拒绝入法籍。但这次他取得成功,法国人非常高兴。一个美国人以法语写作,同时得了龚古尔和法兰西文学奖!这是一部世纪大书。多少年来都说法国文学危机,其实,有深度,要求严格,参与社会生活的读者是存在的,且为数不少,就看作者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利特尔花了五年时间来写,从来不曾想到要收回所支出的费用。只希望能够售出3000-5000册。但龚古尔奖还未颁发,已出现洛阳纸贵的征兆,那时,他匆匆返回巴塞罗那的家,说:“与世隔绝和安静,是工作和生活的最基本条件。”
书名《Bienveillantes》的出处是希腊神话,即“善心女神”。有些报章译做《仁人善士》是牵强附会。古希腊的戏剧家Eschyle的悲剧中,Erinyes是复仇女神,专事追击弑父弑母者。阿伽门侬王带兵出征特洛伊,为讨好风神将女儿献祭。十年后得胜归来,被怀恨在心的妻子Clytenmestre所杀,儿子Oreste为父报仇杀了母亲,被复仇女神追击。但雅典娜为他辩护,复仇女神改变了主意,变成了善心女神Bienveillantes,就从Oreste开始,原宥所有从罪恶中悔过自新的人。故事最后背景是在被苏军包围并开始进入的柏林,一个被战火摧毁成地狱般的世界。苏军的炮声在一百米以外,纳粹以杀敌的劲头开始自相残杀。在Max Aue眼下,三个纳粹倒躺在地,可能是Clemens所杀的。Thomas趁C16mens没有防备,给他当头一枪。当Thomas在ClEmens尸体上搜索财物时,Max Aue在被炸毁的建筑物中抓起一根大铁棒,奋力砸在Thomas的脖子上。该书最后一句是“善心女神找到了我的踪迹”。意思是他得到善心女神的宽恕,要告别过去,重新开始生活。他持有法国护照,可以离开德国。就有故事开始时候的描述,1970年代,随风舞过之后,Max Aue在法国北部做花边生意,无论精神和生活,都很超然,平静……
责任编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