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好滋味

2009-04-23 08:12
作家 2009年4期
关键词:小媳妇浴室雪人

柳 营

门铃响过一声后,我过去将门打开。他站在门口,没带什么行李,就一个随身的背包。进门,换上他以前在家时穿的拖鞋,进洗手间。出来时,他心不在焉地接过我端去的茶,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喝茶的过程中,他接了一次手机,同样心不在焉,但我注意到他三次说道:“别开玩笑。别逗。”

他紧紧地抓着茶杯,好像一不小心茶杯就会从他手里滑下来摔到地上去似的。他的手比起他身上其他部位要老得多,我熟悉他身上的每寸肌肤,大都光滑结实,而他的手却像体力劳动者一样满是纹路,皮肤皱在一起,手背上布满纵横交错粗细不一的血管和块块棕色的斑,看起来像灰土,仿佛所有伤痛的经历都被他从身体里赶出来,将颓败和脆弱夸张地凝聚在手背上,以此迎接身体深处更大的衰老和死亡。

他喝完茶时,我则已经收拾好他带回来的行李坐在餐桌前等他了,各自的玻璃酒杯里都已倒上了红酒。

“喝一杯,解解乏,一路辛苦了。”我朝他举起酒杯。

他放下茶杯,过去将暖意舒缓的音乐关掉,屋子一下子显得有些寂静,空气中立刻飘荡起一股清冷之气。他在音响前微微迟疑了片刻,随后伸出左手顺势将旁边的电视打开,然后走到餐桌前坐下,看了眼桌上的莱,拿起他面前的酒杯左右晃了晃,将鼻子稍往酒杯前凑凑,轻轻吸口气,头随之摇动了一下,仰头,闭眼,一口喝尽。“晚餐挺丰富的,其实简单吃点就行了。”他客气斯文的样子让人觉得别扭。

我笑了笑:“多吃点。”

“你也多吃。”他夹起一小片肉,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动。

两个人喝着酒,吃着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不关痛痒的话,一切都浮在表面,看起来又亮堂又温暖。

吃完饭时,电视里的九点新闻和天气预报刚结束。“关上电视出去走一走吧。”他说。

我脱下那条并不让我觉得舒服的,在做完晚饭后特意换上的黑色低领长裙,换了牛仔裤白衬衣,穿上柔软的白球鞋。下电梯时,我们面对面站着,谁都没说话,但他身上浓郁的气息却如以往一样将我包围。以前我曾无数次把头埋进他结实宽厚的怀里,这样做让我觉得踏实,我喜欢他身上特有的味道,那味道里夹杂着骆驼牌子的烟草味。我会仰着头对他说:“你总是如此温暖。”

他去美国已经有三年多了,但我仍能感觉出他身上气味的微妙变化,这样的变化让我觉得异常陌生,我甚至后悔不该同他一道出来散步。虽然我每天都有散步的习惯,可是,今晚,与他走在一道,亲密友好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有点装模作样,不过,为什么就不能这样?

街上没什么人。只有一排停放在路边的车一排樟树和一排暗淡的街灯,有几盏还是坏了的。在我眼里,街道树木以及车辆还有不远处亮着灯光的公寓突然间成了业余舞台的布景,我和他是布景前的男女主角。

男女主角总该对点台词的吧。可该说点什么呢?重要的实质性的早已在电话里反复讨论商量过了,就说点不着边际的话吧。

我们走过路边的垃圾桶,一只受惊扰的野猫仓皇逃出垃圾桶,几乎撞上我们。我哆嗦了一下,他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瘦弱的肩膀。

“别怕。”他说。那刻,他显得很男人,声音沉稳有力。

继续往前走,听着他的脚步声,和以前一样,前脚重,后脚轻。彼此一时无话,似乎能在空气中闻到类似于尴尬的气味。

“这次回来,去看你妈吗?”我在从一条路往另一条路转弯时扭头问旁边的他。他在美国的三年间,我每年春节都会去看他妈一次。他妈生活在另一个城市,是个退休了的中学英语老师,丈夫早些年就去世了,另有一个女儿也在其他城市工作生活。她安宁平静,把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踏踏实实、有规有矩,就如一只准时简单的钟。日复一日。有一年去看她,大门开着,她一个人在厨房炒菜,一边炒莱一边扭腰,嘴里哼着有旋律的英文小曲,一副自得的样子。我喜欢这样的老人,特意把她接来和我小住,那是一段每天从学校回家后都有暖饭热菜备着,有说话伴儿陪着的实在日子。可两个礼拜不到,她就趁我去上班时留了一张纸条自个儿偷偷坐火车回去了,她说她是一棵树,老了,移不得了,喜欢把自己安置在气场熟悉的地方,在那里,吐气呼气,都是安稳的。

“要回去的,三年没见到她了,电话倒是一个礼拜打一次的。”他说。

“回去看看她,就你一个儿子,尽量多陪陪她,做母亲的不容易。”话一出口,自己就觉得有点老气横秋一副要教导人的样子,便在心里暗自好笑。

“她习惯一个人过,本想过把她接美国去,她不肯,也不愿意见到那个人。”说到这,他停顿了下,又补了一句:“她喜欢你。”

“别从我身边走开,别丢下我。”这话在我心里,但没说出来。实在不能够说出来,说出来,就全都乱了,一直来的坚持就散掉了,阴冷之水会重新从隐蔽的暗处汹涌而出,冲垮脆弱的堤岸,理智移开,一切都无法在现实中顺理成章,生活就没了方向。

保持沉默。避而不谈。该是最好的方式。

在暗淡的街头下,他停下脚步,从裤袋里取出烟,点上,烟味在寂寥的空气中散开去,我闻了闻,发现这不是骆驼牌子所特有的烟味,他身上的气息已被另一种烟味取代,杂乱、空白而遥远。

街道拐角一个街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纹丝不动的一对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重叠的雕像一般。他们吻在一起,在那个长吻里定住身形,周围的世界不复存在,他们的灵魂在别处。可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们像是在黑暗中嘴对嘴做人工呼吸,极是有趣可爱。我暗自猜想,被男孩吻住的女孩会不会是自己班里那个在耳朵上打了十四个耳洞的叫艳霞的女孩,她早熟、性格倔强、反叛、冲动、冒险。我们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我无法不让自己盯住他们看,但他们的轮廓似乎被暗光抹去了。我的行为倒像辨认嫌疑犯一样可笑,在黑暗中,我毫无理由地涨红了脸。

“这里是夜,美国太阳刚刚升起。”他声音深沉平静,带了一丝思念和犹豫,余音里还夹了点尴尬,他在疑心我是否会听出些别的意思来,他这一疑心,反倒真让我在原本清晰澄明的话语里听出了自己内心处潜藏着的不堪。

“夏天很快要过去了。”我文不对题地胡乱回应了一句。

我们很快就走到运河的一个拐弯处,一片阴影嵌在路上,是旁边那幢要拆的老百货大楼的影子。它将被推倒,被遗弃,又很快会在原地悄无声息地盖上另一幢五星级酒店,富丽堂皇,人来人往。多年前,我的订婚戒指,就是他在这个百货大楼选的。三百零六块钱,差不多是他当时两个月的工资,现在只够买张音乐会的三等票。现在的一切,哪儿来的一切?似乎突然间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来了,但另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没有随之一道而来。虽然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但那时却是不一样。

再过两条街,前面便是大湖,灯已暗去,湖面飘着冷光。湖边的第一个车站,是我平时散步的尽头,到了这里,我就要往回走了。他走在前面,他的影子覆盖了我和我的影子,因为我走得离他太近了。今夜的月光有些锐利,夜比往常澄明。

我们穿过两条街,仍旧沿着运河回家。路过一个教堂,我们在教堂门口站了片刻。教堂门正对着河,我们看运货的船从河面上划过,发出一二声悠长的笛鸣。有牛奶色的雾气

慢腾腾地升起来,笼罩了整个河面,尤如黑暗中的悲伤。

我都没怎么感觉到他拉着我的手,并用另一只手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很快,我就抽回了手,我已经不习惯在这样的状态下感受另一只手的情感,而这样的情感是言说不清的、不自觉的、没头没脑的。如果这是外科大夫灵巧的手,那么这手或许能够抚摸出我隐在肉里的伤,但他能吗?

从旁边公寓的某扇窗户里传来一声常见的、平稳的哭声,出自一个心满意足的婴儿嘴里,他将会长成一个怎样的人?平静安宁的,冷淡漠然的,或者一生都暴躁不安的?

我们绕过教堂,踏上回家的路。夜光变得柔和并且开始变蓝。有狗从路边黯黑的灌木丛中跑出来,在近处的路灯下,停住,看了看我们,然后夹着尾巴掉头走了,狗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绳,就那么拖着,长长的。是一只挺可爱的小狗,迷路了?它的眼睛里有着令人同情的迷惑不解。

或许我该把它领回家,给它洗澡,喂养它,逗它开心,在走廊里给它安个窝,兴许它最终会适应我的抚摸,对我产生温暖贴心的依赖。它应该是斯文的、好脾气的,因为我几乎没听它吠过,连一声哀鸣都没有。下班回家有条狗陪着,围在脚边转动,该是亲切闹腾的。可它已经跑远了,穿过几条街道,拖着长长的绳子,从黯黑的灌木丛跑到另一丛黯黑的灌木丛里。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几乎都没再说话,坦然地沉默着。他走在我前面,胳膊抱着肩膀,好像身体不够暖和似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动作。一时间,我竟然有一种念想,如往常-一样,靠近他,将胳膊绕过去,环抱着他的腰,大拇指搁在摸起来粗糙的宽皮带上,用心感受着旧皮革和汗水及烟草夹在一起的味道。而念想仅仅只是念想。

一进家门,他就进了浴室。刚认识他时,他喜欢站在喷水龙头下,边洗澡边用年轻的声音歌唱,唱邓丽君的所有老歌。我从厨房里忙活完出来,偶尔会走过去靠在浴室门边,听歌声夹着哗啦啦的水声从里面传出来,想着他赤裸的、健康结实的身体在水龙头底下一边手忙脚乱地洗澡一边快乐歌唱的样子,温暖而舒心。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在浴室里歌唱了。就如今晚,能听到的只是浴室里喷水的声音,吹风机和柜橱抽屉打开关上的声音。

三十分钟后,他清清爽爽地出来了,身体裹在一件枣红色的棉质浴袍里,那浴袍是我五年前出差到上海时给他买的,买回来没几个月,他就去美国了。三年里,是他第一次回国,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后,看起来并没我想象中的那样疲倦。他在客厅里走动,大腿充满活力,身上散发着浴室里携带出来的热气和浴液的雅香,热腾腾的身体在棉质的浴袍下均匀地呼吸。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他,恍然间觉得自己的指尖正如刚恋爱时一样温柔地划过他宽大饱满的额头和已经有几根变白的短发,划过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划过他的手臂和胸部。他的身体还是那么硬朗厚实,皮肤里包含着隐蔽的欲望,可以将所有温柔细腻娇小彻底地拥抱并环绕。

我想象着那个并没见过面的身体,他把那个身体纳入他的身体,努力触及她的每寸皮肤,无比陶醉和温情,甚至不顾及他自己身体的感受,他将她胎儿似的包在他的身体里,像翅膀下的小鸡,他向她投降,听她的话,给她付出,付出,再付出,她故意滑出他的怀抱,从他令人迷惑的纵容中,她让他仰面躺下,她小猫一样伏在他的身体上,温柔中含了小小的狡猾与调皮,她给他回报,努力地,全神贯注的,乌黑的发丝垂挂在他结实的胸前,以爱回报爱,一直到他们互为对方,像四手联弹的二重奏……

就如我们当初一样。

此般的想象是尖锐的针,身体某处最脆弱的部位揪心地疼了一下,痛感瞬间游遍全身,有冷意浸进胃里,我的胃开始收缩,手脚有些微麻。

他给自己倒了杯温开水,如往常一样加了一匙蜂蜜,他一直是个懂得保养自己的人。他边喝水边对我说:“有些累了。”

我笑了笑。

他接着又多余地补充了一句:“我睡书房,你也早休息。”

我仍旧笑了笑,在他没离开客厅之前进了厨房收拾晚餐的残局,洗净擦干所有的碗碟筷子和杯子,水哗啦啦地冲着,我陶醉于洗碗带来的片刻安宁之中。收拾好一切,将厨房的地面也用洁白的毛巾细细地擦了一遍,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我关掉厨房的灯,走进客厅。

他已经回他的书房了,灯亮着,我隐约听到翻书的声音。

我在餐桌前坐下,批改好学生的作业。在餐柜旁喝了杯水,然后进了浴室。浴室里还飘散着他洗澡时留下的余味,熟悉的,但这样的熟悉里含着看不见的距离。有多远?说有多远就有多远。或许洗完澡我可以进书房主动和他聊聊,聊聊我们的过去,可能会有的将来,试着缩短这看不见的距离?可是,能聊什么呢?词句有时如此无能无力,它一经我的嘴,便会让他误认为只是个无聊的圈套,只是想更大可能地得到我想要的。他会说:“我们不是早就谈好了吗,再谈,能谈出什么来呢?”

还是算了吧。我脱尽衣服,在浴室的镜子里看了眼自己,镜子里贴着一副苍白的肉体,可疑地微笑着,笑容底下深藏着旁人看不到的虚弱、无力和哀伤。

从浴室出来时,书房的灯已经熄了。他睡在黑暗里。也睡在他的思念里?睡在对另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的期待里,那里有层层涌起的温暖,有无尽的可能,值得他付出,付出,再付出?更或是睡在对明天的等待里?

我从书房前走过时,脚步放慢了些,我试图能抓到一丝他熟睡时的气息,里面没有任何声响,孤寂的夜色浸润着他的睡眠。我进了自己的卧室,以前是我和他的卧室。我走到窗前,拉上窗帘,顺势看了一眼楼对面杜老先生家的窗户。杜老先生有一架用来观星星的高倍望远镜,白天老人很喜欢用望远镜在窗口几个小时地观察下面的街道行人,有一个胖男人搂着一个穿白短裙黑靴子的性感姑娘从面包店出来,一个抱婴儿穿宽大蓝裙子的胖妇女挤在几个穿灰衣服的男人中间等红绿灯,或者突然来了一群放学的穿校服的中学生,每天早晚总有几十辆车会在十字路口的交叉处堵上三四十分钟。晚上,杜老先生就用望远镜透过整个夏天都开敞的窗户秘密地探索起邻居们的生活来。

我住十五楼,卧室的窗户正对着杜先生的望远镜。这个孤独的、自娱自乐的、坐在轮椅里专注于自己以外所有人的观察者,今晚不在窗口。下班时,在小区门口碰到一辆救护车,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躺在担架上的老杜,他肥胖的身体就如吸足了水膨胀起来的海绵,露在黑丝绸短衣裤外面的皮肤白皙得没有任何光泽,阳光似乎从未曾在他身上停留过。

阳光停留不到他的身上,但却不影响他观察这个世界。实际上,他观察的并不是他所喜欢的这个世界,而是他自己的欲望,他坐在轮椅上躲在望远镜后面所幻想出来的他的生活方式。就如大多数人所想象中的爱情与婚姻。因为活着有各式各样的欠缺,所以需要想象出来另一种生活方式,不断地在望远镜背后演绎它,变化它,丰富它,以它替代身体或者生命本身的欠缺。

我靠在床头,床头堆满了书,夜夜与它们为伴,对书的爱恋拿得起放得下,其间含着无法言说

的愉悦和纯净的美妙。这夜拿在手里的是英国漫画作家雷蒙德·布里格斯的漫画作品《雪人》。一九七八年出版,总共只有三十页,讲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冬天早上,下过大雪,小男孩堆了一个大雪人,午夜十二点,雪人活了,小男孩激动莫名,带他参观自己的家,两人还偷偷开走爸爸的车,逛了一圈回来还不过瘾,直到雪人带小男孩起飞,掠过萨克斯郡的宁静夜色笼罩的茫茫雪原,直到海滨城市布赖顿,然后返回,赶在黎明破晓之前回家,两人在院子里告别,小男孩回去睡觉,一觉醒来迫不及待奔出大门,却只看见融化的雪堆,上面留着雪人的草帽。

很突然的、无言的结局。

我一时弄不透作者想要通过《雪人》传达什么样的一种信息,假如非要一个答案不可,我想,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雪人,它就代表走过我们生命的一些不同寻常的人,我们意外相逢,彼此喜欢,无奈他们总有离我们而去的一天,去到另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世界,不断邂逅,不断别离,离开一些人,也被另一些人离开,这就是人生,不管我们是不是愿意,要不要挽留。

睡意在我胡思乱想时渐渐长出无数双手来,有些不耐烦地把我扯过去,书重重地掉在地上,那一瞬间我飞速关掉了台灯,右侧蜷曲着,想象中的雪人与我一起跌入漆黑。

我尽可能让自己与平时一样安心舒适地对待自己,对待熄灯后的黑暗,对待内心里闪动的灰色情绪,对待记忆中外公家门口那两棵粗大的樟树以及外公将我搂在怀里喊我“小猪宝宝”时微微眯起来的笑眼。

用棉床单将身体包裹起来,把放在胸前的那个绣花软垫抱紧了些。想想融化了的雪人,又想想樟树在春天花开时所散发出来的香味,浓郁得有些熏人,我在童年熏人的樟树花香中稍稍徘徊了会儿,心便往下一点点沉静,静到睡眠中去了。

我向来就有倒头便睡的天赋。

一条秋天的河。河两岸是成排的柳树。头天下暴雨,涨水了。年轻的小媳妇要过河,但面对着能把碗口粗的树枝、成堆的垃圾物旋卷而去的河面,她不敢下河去。没多时,来了一个高大的汉子,汉子看了看河面,弯腰脱下长裤,穿条红裤衩准备过河。小媳妇一声大哥叫住了他:“背我过河好吗?”

汉子抬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柳树下的小媳妇。

“背我过河。大哥。”小媳妇的声音里含着笑。

“没结婚的汉子,怎可随意背女人过河。不背。”汉子回答得很干脆。

“背我过去吧,不亏待你,告诉你一个祖传秘方。”小媳妇的话比刚才又软了软。

“啥?”汉子生了些好奇。

“背我过去,自然告诉你。”小媳妇的笑脸里藏着秘密。

汉子迟疑了一会儿,走过去,蹲下身。腰背上多了一个柔软丰润的身体,汉子紧张起来,站在原地稳了稳,慢慢移动脚,往河里蹚去。每步都小心翼翼的。

在这已有凉意的秋里,汉子竟然出了身汗。上了岸,摸了把额头的汗,穿上外裤,再抬头,小媳妇已经走出一段路了。

汉子的声音追过去:“秘方呢?”

“野蘑菇汤浇饭,囫囵吞。”小媳妇糯甜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夹着热腾腾的蘑菇汤的滋味,黏附在秋天的河道边,潮湿而娇媚。小媳妇盈盈而去的背影在眼里渐渐消失,而“野蘑菇汤浇饭囫囵吞”却留在汉子的心里,一留就一辈子。

这是外公的故事。这夜,外公的故事以漫画的形式在梦里重现,因为睡前看了漫画《雪人》?因为外公已离我而去?因为记忆里野蘑菇的好滋味?

七岁时的春天,外公第一次带我去河边采野蘑菇,奶白色的野蘑菇就长在潮湿的柳树根上,肥嫩饱满。河对岸的油菜花开得疯狂放肆,外公在金黄色的莱花香中第一次和我说起“野蘑菇汤浇饭囫囵吞”的故事,他在故事结束时对我笑呵呵地说道;“你看,没白背她过河吧?”小小的我被这样简单微妙的故事吸引,更被故事的结尾吸引,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外公的故事。那年秋天,外公重新拿到多年前的工资,重新回到单位工作。每次吃蘑菇汤时,外公总是嚼着嘴,摸着胡须,眯睛长叹:“好滋味哪……”

他的声音和表情都是那般的投入、享受,让人着迷。我喜欢外公那时的神情,温暖舒坦放松。是野蘑菇汤浇饭的故事?是小媳妇的声音?是野蘑菇的滋味?反正总有东西是可以回昧的,反复,又反复。

这夜,外公在我的梦里背完小媳妇后,站在秋天的河边,梦的背景空旷辽阔,他眯着眼,眼睛望着远方。突然有悠远、安宁、纯净的声音从空旷的远方飘来,就如风筝,风筝这头的线连着外公,外公随线而去,笃定沉着。我跟在后面,他回过头来,眼睛温和地看着我,缓缓说道:“记住,生活总是有好滋味的,就如蘑菇好滋味。”

我一边追他,一边如一个被丢弃的孩子般喊道:“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可是我的脚步却为何如此沉重。

我只能看着他走远,然后独自从梦里出来,静静地躺在床上,街外的光投射在天花板上,冰冷、无力。

外公是个简单的人,他没有太多的天赋去理解和处理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他曾在某段特殊的时间里,受别人无端的折磨,子女的命运也因此改变:晚年,可以和一只猫一只狗快乐相处老半天的外公哼着小曲走在街头,遇上当年那个折磨过他,同样已经老去的人,外公笑哈哈地和他打招呼:身体可好?儿女可好?今天中午吃了些什么?家里养猫养狗了没有?

人还没到家,就有人将街头的情景告诉了外婆。一辈子活在世事隐忍之中的外婆,对哼着小曲慢悠悠回家的外公债然叫嚷:“忘记了?当年人家是怎样对你的?好了伤疤就忘了痛?”

“记住又能怎样?忘了好,忘了,心开阔了,就活坦荡了。”外公边说边走到一旁,看猫和狗打架去了。

外公生前最后那段日子,我正好闲在家里,天天陪他去小区对面的公园,听他断断续续地讲自己曲折而平静的一生。那是一个安静的河边公园,可以在那里看到很多东西,譬如狗儿们彼此在河里游泳,看很好的雪天,美丽的早晨,一天里光线的变化。它渐渐地长成了我内心里的一座公园,外公是公园里的一棵树。公园沉静简单,空旷自得,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我都还可以去我内心的公园里散步,这样让我觉得很好。

七点半时,他把我推醒。一觉之后,他充满朝气,刚刮过的胡子,轮廓清晰鲜明的脸,健壮结实的肩膀,一切都曾经无比熟悉。

我起来坐在餐桌前,糊里糊涂睡意朦胧的样子。他给我拿了一杯热牛奶,几片烤过的涂了黄油的面包,一个煮鸡蛋。我一边吃一边问道:“起这么早?”

“文欢,我想我们还是早去,怕去迟了,人多,耽搁你时间。”

“李刚,我缺的不是时间,向来都不是。”我将鸡蛋剥掉壳,一口咬下半个。

他不再说话,在我对面坐下,取出支烟,点上,等着我将早餐吃完。空气中浮动着我不熟悉的也不是我喜欢的烟味。

很快就到了办证中心,人并不多,二三对而已,我指的是办离婚证的,另一边窗口同样挤了二三对,是拿结婚证的。

所要的证件齐全,没多少分钟就结束了。我们走出了办证中心的大门时,街对面的早点铺生意还很火爆。

他准备去车站,去他母亲的城市。我上午没课,便对他说:“送送你吧。”车站离办证中心不远,就两站路,两个人便走路过去,谁也不说话,不说话挺好的。路过一间老年人服装店,我进去,给他母亲选了件秋衣,枣红色的,对襟,滚黑边,该是适合她的。我说过,我喜欢她。他将衣服放进随身背着的从美国带回来的包里,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很快就到了车站,买了票,上车。上车时,他回头挥了挥手,那瞬间,我看到了他眼角闪着的一滴泪。所有我所能呈现的,也是我唯一能做的,都凝在了那滴安静无言的泪里。

车开动后,我坐车赶回学校,下午有三节课,有一节还没备好。傍晚几个同事一起聚餐,是其中一个未婚女人的三十岁生日。她情感脆弱,像一只飞虫,错误地飞进别人的屋子,明知是错误,却又狂乱地想和领她进屋的男人找到飞出去的窗户。窗户其实就在那里,她却什么也看不见,从这面墙扑到那面墙,从墙上撞到灯罩上,又冲到天花板上,掉下来,落在玻璃窗上。她看到了屋外的天空,于是更加疯狂地用身子撞击玻璃窗,等终于撞出窗外时,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只剩下浑身是伤的自己。她说,其实我应该缩在原地,纹丝不动。

回家已经是十点多了,喝了杯水,直接去了浴室,这里还有他留下来的气息,它一如既往地裹住了我瘦弱的肩膀。在浴室的一角,发现昨晚他换下的白衬衣还在,早上太匆忙,他忘记带走了。是从美国穿回来的白衬衣,衬衣里还留有他的体香,只是气息已与以往不同。衬衣是大号的,因为他有一个宽厚坚硬的胸,我曾无数次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双手环绕过去,抱着他的腰,两个大拇指搁在他摸起来粗糙的宽皮带上,这样做让我觉得踏实,我会仰着头对他说:“你总是如此温暖。”

有流泪的酸涩欲望,忍了忍,最后将憋着泪的脸在镜子前开成一朵尴尬别扭的笑。

浴室出来,我在餐桌前坐下,就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仿佛是在等待体内发出些声音来,可以让我从一种厚实的坚硬中解脱出来的声音。不这样,又能如何,有时坚持只能带来更厚实更坚硬的忧伤。我在黑暗中坐着,静静的,纹丝不动。融化了的雪人;一个人在厨房里哼英文小曲,炒菜扭腰,自得从容的前婆婆;嚼着嘴,摸着胡须,眯眼感叹“好滋味”的外公;在望远镜后生活的老杜——他们如节日的烟花,在黑暗中反复闪现。

坐久了,起身,我将脚步放慢,怕吵醒什么似的从书房前走过。昨晚屋子里属于他的脚步声、洗澡声、开冰箱取蜂蜜声、锁房门声、翻书声都已经消失在时间里,消失得几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然而他的气息却还真实地积聚在书房里,它穿越厚厚的墙壁朝我扑面而来,就如一团让人哀伤的浓雾。

我进了卧室,穿过玻璃门,走到阳台上。我喜欢夏天的阳台,暑气散开,夜晚缓缓渐入佳境,它努力延伸,欲图触摸清凉的黎明。有狗叫声传来,有一次似乎特别狂暴猛烈,声音从小区后面运河的方向,甚至更远的黑暗的小巷拐角处垃圾筒边传来,是昨天和他一起散步时遇到的那条脖子上挂着一条绳子的小狗吗?渐渐地,吠叫声转为哀鸣,大约是嗅到了巨大的孤独和不安全的气息,或者正感受着强烈的饥饿滋味,一声哀鸣未散尽,另一声又响起,透骨,凄凉,仿佛是在哀叹着不可挽回的过去。城市在狗的哀鸣声中显得格外寂静,很多人早已经睡去,正在平和中做着梦,远离他们自己,远离痛楚和悲伤。月光古老、忧伤、宁静,它无生无死,就那样存在着。我伸伸胳膊,喘上几口气,又一天过去了。

从阳台转身回到卧室,拉上窗帘,摘下眼镜,我在床上躺下,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上几页,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无数双睡眠之手把我抓到梦里去。我必须睡好,明天得比今天更加清醒,明天有明天的辛苦。还好,我说过我有倒头就睡的习惯,很快就能沉入梦乡,说不定梦里还会有外公别的故事,外公的故事都有特别的滋味在里面。是的,所有一切都可能会离去,所能记住和留下的,只是那些滋味,就如外公的蘑菇好滋味一样。

杭州·锦绣

2007年12月20日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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